《医心方》第26/226页
琴曲结束在清商调上,解忧拂了拂简单的琴穗,回过头眯着眼轻笑,“兄。”
“吾妹所诵何也?”剧连就着明亮的天光打量她的模样,似是比数月前长高了不少,眉目脱去了稚气,远远看去,就像停歇在岩石上的野鹤一般。
昨日他刚回来就急着寻解忧,不想看来看去,愣是没见到她的影子,最后还是跟着他一道回来的火狐凭着气味寻到了解忧。
原来是解忧直到他昨日会到达狐台,故意瞄了面目,换上男装作弄,偏偏这死丫头还练得一副好心性,见他急得满头大汗,愣是没有笑出来。
“屈大夫之《招魂》。”解忧将琴搁在岩石上,自己从石块上跳下,虽则她着地颇稳,但还是看得剧连心惊胆战。
“忧才与吴洛谈起,洛央求忧为其母宋子招魂,宋子生时喜爱长赋,故忧以此为招魂。”解忧眉头微微敛起,昨日听闻宋子过世她很震惊,毕竟那日分别的时候,宋子显然是一副心结已解的模样,因此向吴洛暗暗打听了一下实情。
吴洛觉得解忧也是个孩子,又为自己医治过病症,对她毫无隐瞒,将心里积压了几月的事情都告知她。
解忧这才知道,那之后不过十余天,有里正寻来他们家中,说是洞庭附近的水患消退后清埋尸体,其中发现一具颇似吴洛的父亲。
但里正知道吴洛的父亲并非居住在洞庭一带,因此不敢草率确定,故而前来询问清楚。
吴洛估计父亲是在巫峡附近遇难,尸身被湍急的水流冲入洞庭一带,里正都说很像,那多半就是了。
当时宋子恰好不在家中,吴洛也知道母亲多愁善感,原打算瞒下她,不想几日后宋子前往镇上,难免听到了些许传闻。
本就好转没多久的癔症再次发作,而且来得比先时任何一次都厉害,吴洛虽然日夜看护,但一个孩子终究能力有限。
一次夜半惊醒,发觉母亲不见了踪影,他又惊又怕,急忙四处寻找,直到第二日午后才在湘水下游寻到了她被水草缠住的尸体。
这一来吴洛失父又失母,毫无恃祜,思来想去想起了那日前来探望他们母子的剧连,向人打听到剧连暂住在无假关舍,便冒昧地上门请求收留了。
剧连同吴洛相处了几月,对这个懂事的男孩很欣赏,听解忧说清了来龙去脉后也止不住嗟叹。
沉默了一会儿,解忧怅然望向天穹,“楚地温暖,忧久不见关外落雪矣。”
此时的关外,指的是函谷关外,秦晋一带的范围。
解忧其实只在赵地待过一年,但那是她初次来到战国,本身又经历过一场丧乱,那一年的大雪纷飞,及膝深的雪在她的记忆里特别寒冷,比之前一生经历过的所有冬季都冷。
这样镂刻到骨中的印象,大约是终此一生都不会忘记了。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以方……”解忧苦笑,“忧虽无亲缘,然竟无力备岁享血食,不幸至此,不孝至此。”
这时的公卿对后嗣继承看得太重太重,甚而有传说若一族没有了进行祭祀的后人,死去的先人会化为厉鬼,不得安宁。
“吾妹如斯洒脱,亦会思乡?”剧连席地坐下,也仰头看着天空中分外浓重的云气,“岁晚,不知故人安否……”
解忧侧头看到他失落的表情,本想挖苦几句他身为任侠不也有如此伤怀的情绪,话到了唇间又咽了回去。
“秦地墨者?”
“然。”剧连肯定地点头,但似乎并没有兴趣继续谈谈他在秦地的见闻,因为他立刻接上了别的话,“闻吾妹与工乔相善?”
解忧笑了笑,剧连不想谈起秦墨,多半还为了他们一心研究机关术以求得到秦王赏识而生着闷气,但剧连显然也佩服他们的技艺高超,犹豫之下索性回避谈起这些。
“乔之工艺不在吾兄之下,然乔心如木鸢,所志者重天之上,唯可仰观之、嗟叹之。”
工乔做出的木甲鸟其实已经算得栩栩如生了,论工艺,解忧觉得工乔说不定更在剧连之上,毕竟剧连主要的精力本就不在这里。
但工乔的心思总放在造出一具真正的木人身上,这样的理想除了仰望还是仰望,一点不切实际,更不是普通人能够理解。
剧连苦笑,“吾妹慧眼,然乔年少,时过境迁,自会有所悟。”
解忧摇头,她可不认为工乔只是少年好玩,同样不相信他会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
第三十二章 小狐台山纪事
更新时间2015-10-28 20:06:55 字数:2062
几日后便是周历的新年,岁处十一月初,南方没有逼人的严寒,山风只带些清凉的意味,穿上夹衣已经足够御寒。
这时新年的风俗还没有农桑时节的春社多,在狐台,除了各处都有的悬挂桃木枝条这个习俗外,还多了一项――祭祀火神祝融。
祝融是楚地公认的先祖,衡山主峰就题名为祝融峰,上有祝融祠。
每到建子月初,山道旁傩舞的乐声歌声总是不绝于耳,参与祭祀的有些本就是山中居民,有些人则是千里迢迢从别处赶来参加祝融祭祀,其中自然也少不了从寿春前来的使节和祭祀之官。
解忧初时还觉得傩舞和巫乐挺新鲜的,听得多了后只是发腻,只觉吵得慌。
因此接下来的日子,她一清早就往山脚下去,在工乔的木工作坊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工乔一心一意做着木工,仿佛世外的纷扰从来与他无关。
内心藏着另一个世界的人,或许大抵都是这样的。
半天下来,一旁的石案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排了十多个桃木雕刻而成的人像,都有手掌长短,顺着桃枝的长度刻成狭长的样子,顶端有镂空的小洞,用以悬挂在门框旁的竹钉上。
那些东西说是人像,其实也不确切,一刀一刻之间虽然看得出和人相似的眉目手脚,但那样子扭曲万变,诚然并不像人。
这就是后世桃符的前身,上面刻成的“人像”是神荼、郁垒二神,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门神,能保佑人们消灾避祸、趋吉避凶。
民间还有一说:“插桃枝于户,连灰其下。童子入而不畏,而鬼畏之。”因桃木为至阳之木,可以退避阴气,杜绝邪祟。
“忧。”剧连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低矮的门外,待他一矮身进入里面,一下就遮去了半屋子的光亮。
解忧正就着另一半阳光,眯眼打量黑陶碗中一层乳白的霜状物,阳光在漆黑的碗沿和那层白霜的边缘凝起两个耀目的亮点。
她一双莹莹小手也在阳光下显得白里透红,如同温润的羊脂白玉上点染了一抹胭脂。
剧连始终不知道解忧是在做什么,不过他听医沉说起,解忧只是在处理药草,浸取药霜,以备时令不当之时用药之需,因此没有多过问。
解忧自己知道,这碗中是她花了十多天时间制出的乌头霜,只需几勺拌入水中吞服而下,便能让人丧命。
她很高兴,医沉乐意为她保守这个秘密,甚至还动手帮她一道制霜。
解忧用一尺素布将小陶碗紧紧包裹起来,藏入袖内,这才回过头笑,“兄,为访秦之事来耶?”
昨日剧连告诉她,这一次他是匆匆从秦地归来,秦地那些墨者依然没有听从他的劝说,劝解之事可说一点眉目也没有,因此他决意待新年过去,便再度启程出关,不劝到那些墨者回心转意,绝不回狐台。
解忧想起自己还要打探郭开的近况,以便暗中招揽刺客在明年秦赵道中截杀郭开,因此谎称要回到昭馀祭奠族人,请求跟随剧连一道前往秦地。
“然。”剧连考虑了一日,又询问了医沉的意见,决定答应带着解忧一道前去,“吾妹可同往。”
解忧绽开笑,她就知道剧连会答应的。
为侠者,最是看重信义,解忧提出回到昭馀为族人祭扫陵墓有情有义,还有医沉相劝,剧连虽然不放心她一个幼女出远门,但依然会答应的。
“兄与工乔有言,吾妹可归桐君阁治行装。”
解忧乖乖退了出来,翘首看了一会儿檐下一串精致的木制风铃,才姗姗移了步子。
医沉站在远处的桐木下招手唤她,“阿忧胡不归?”
“来矣,来矣!”解忧扮了个鬼脸,小手提着宽大的衣裾一溜小跑挪到医沉身旁,“天光尚明,忧一人亦可,何劳兄相候?”
医沉只是看着她调皮的样子轻笑,伸手替她将跑乱的额发拂回去,握住她柔软的小手,“真是山鬼。”
解忧噙着笑不语,等到了空无一人的山道上,才抬眸询问:“兄知忧欲归秦地,所为何事也?”
“知。”医沉点头,自然能猜到她不是为了祭奠族人回去的,多半就是为了她当初说过的,为了报复郭开而去――毕竟大半年时间又过去了,离解忧当初预言的秦灭赵的时间不远了。
她那个惊世骇俗的预言的正确与否,也即将揭晓。
如果真被她侥幸猜中,医沉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对她愈加另眼相看,不过只要这女孩不做出什么过分之事,庇护于她总是够的。
医沉低头见解忧还仰着头眨巴着大眼看自己,笑了笑,“关外苦寒,阿忧可别冻坏了。”
解忧不禁失笑,她不知道医沉为什么会忽然改了文绉绉的谈吐,或许是因为这句玩笑的话他并不知如何用那样的话来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