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心方》第8/226页


  她记得,自己当时从尸横遍野的族中逃离出去,临水照出自己娇小身影的时候,眼中也是这样一种生不如死的神情。
  纵然那些横尸者已不是她的亲人,但这具身体自然的生理反应依然存在,刻骨的恨与哀恸,并不是那么容易消退的。
  “忧闻,‘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我听闻,死和生均非人为之力所能安排,犹如黑夜和白天交替那样永恒地变化,完全出于自然。
  “‘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大自然把我的形体托载,用生存来使我劳苦,用衰老来使我闲适,用死亡来使我安息。所以,既然把我的存在看作好事的,也就应该因为这一相同的原因把我的死亡看作是好事。
  剧连眸色一闪,满脸惊奇,浓眉抖了几抖,“医女小小年纪,竟通庄周所作《大宗师》篇?”
  墨家常遭到儒家言论上的攻击,与道家的关系却好许多,因而剧连听到解忧所诵为道家名篇,心里不由自主又向她亲近几分。
  何况抛开这些,解忧这些话说的,不正是在劝慰他看开生死么?
  “幼经丧乱,举族俱亡,不知比君若何?”解忧语声平淡,已经听不出任何哀戚,仿佛那个“举族俱亡”的人并不是她。
  我年幼之时就历经死亡祸乱,整个族的人都死了,不知同你的痛苦比起来,是谁更重一些?
  “……医女豁达。”剧连苦笑,虽则道理各人都懂,但真的面对至亲至爱死去,怎能轻易释怀?
  “壮士且随忧来。”解忧眸子眯起,微抬起小巧的下巴眺望远处如同湖泽一般的积水,“水患未退,此地地势低洼,或恐再度被侵,速速离开为妙。”
  剧连没动,墨眉拧成一个结子,只是长身而立回望他方才待过的地方。
  透过浓密湿润的荒草,解忧隐约见到数个微微隆起的土包,被洪水洇湿的泥土呈现出赭色,上面一无草木生长,看来是新近堆成。
  方才剧连手上又是泥又是血的,可见这几个土包多半是他一手堆成。
  “壮士盍不用剑?”
  若是没工具也就罢了,他身上分明负着一柄青铜剑,看起来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何必将自己伤成那副模样?
  “亲丧,当躬亲为葬……”剧连说了半句,眸子瞥见远处潮水又起,面色转为肃然,忽然抓起解忧,“何处可去?”
  解忧被陡然拎起,险些被甩出去,虽然恼他这般粗鲁,但也听见远处水声渐近,想是洪水再起,被自己不幸言中,生死攸关之下,哪有心思同他理论,只哑着声,镇定自若,“东南之地可也。”
  剧连也不含糊,抬头瞥了日头确定方位后,便抱着她向东南方向一阵狂奔。
  解忧被他护在臂间,人又生得娇小,周围景物一概看不见,只能听到耳边风声和水声间杂,呼啸澎湃,十分热闹。
  只是野外太过颠簸,剧连又跑得极快,解忧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他胡服粗硬的衣襟,总觉得脸上的皮肤都要被蹭掉了一层。
  不知跑了多久,剧连总算停了下来,解忧觉得自己几乎被颠散架了,衣衫鬓发也散了不少,记忆里,她死后复生,流浪数月到达昭馀乡中之后,似乎还从没这么狼狈过。
  但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解忧转眸瞥向周围,心里一点点凉下去。
  剧连停下并非因为他们已经到了安全之地,而是因为四周全是积水,他们已经无路可去。
  她现下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贸然闯入水患区域,这一条命得来不易,此次深入洞庭,是自己疏忽了。
  “医女莫忧心。”剧连镇定自若,反而寻了处干净的石块坐了下来,解下包裹,取出一包干粮,掰了一半递与解忧,“已至午。”
  解忧轻敛了眉,“身处险境,忧无甚胃口。”
  “鄙人略通水利,此地虽则积水环绕,然至亥时必退,医女稍安勿躁。”剧连神定气闲,一边津津有味地啃起干粮,一边伸长脖子观察周围环境,不时点头。
  解忧半信半疑,但看看周围水势不浅,以自己一人之力,绝无可能离开,只能如他所言,稍安勿躁,接过干粮吃些。
  剧连给她的干粮两面烘得金黄,两片面饼之间还切了一道口子,与楚地常见的豆饼、米饼之类差别很大,反倒与所谓“肉夹馍”十分相似。
  解忧初时在赵地待过两年,自然认得这是秦晋一带常见的食物,又想起剧连的口音――她因占了这具身子,本就会赵地一带的语言,入楚后又学了些楚地方言,交流无碍,因此方才也没在意剧连的口音。
  这会儿细细回想,他虽自称楚地墨者,却夹着一口秦赵附近的方言,令人费解。
  “壮士楚人耶,秦人耶?”
  

第八章 欲往桃花源
更新时间2015-9-20 12:08:19 字数:2018

 剧连拉起胡服紧窄的袖口,擦了嘴角残余的干粮碎屑,“鄙人自是楚人,医女何出此言?”
  “然壮士话中间杂秦地语,此物亦是秦赵一带所产。”解忧扬了扬手中啃到一半的干粮,许久没吃到故乡之物,此时竟觉分外亲切,“且,壮士所着胡服,非秦赵之地不能有。”
  当年赵武灵王大力推行胡服骑射,距今已有五十余年,但胡服的流行依然只限于秦地和赵魏韩三国。
  至少她在楚地行医的这两年间,从未见过有当地人身着胡服。
  “鄙人确是楚人,然醉心机关术,因而此前三年处在秦地,与相里派墨者研习木甲,难免沾染秦地语。”剧连揉揉肩膀,仰起头望着远处天际,“月前听闻楚地淫雨数月,洞庭水患如虎,父母妻儿俱在洞庭之畔,因此归来探亲,不想……”
  他歇了一口气,棱角分明的唇紧紧抿住,过了一会儿才续上,“不想此次水势凶猛,故园尽数坍圮,亲眷亦横尸荒草,鄙人搜寻三日方收拢父母之骨下葬。”
  早知如此,悔不当初。
  “竖儒常言‘父母在,不远游’,此时方晓其中滋味。”剧连扯着嘴角苦笑,即便觉得这话有些道理,他心里依然没放下对于迂腐儒生的鄙视。
  “壮士节哀。”历经一番死而复生的奇事,解忧对生死并没有普通人那么执着,但同情和悲悯的心念还在。
  剧连点头,刚回到洞庭一带时的那种惊惶,发觉亲人尸骨时的那种绝望曾一度让他失了理智,若非遇上解忧,他不知自己会不会就这么枯坐在荒草之间等死。
  但天意莫测,竟让他恰好遇上了解忧,解忧的那一番冷言劝慰,加上她悉心的救治,让他恍然明白自己还活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医女欲往何处?”剧连觉得解忧落到被围困洪水之中的落魄境地同自己脱不了干系,向来一身侠义之风,这会儿更觉愧疚,“不若随连共归墨者,连将以亲妹待医女。”
  “……然,忧尚有他事。”解忧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墨家算是一个极神秘的组织,见于史书的记载寥寥无几,更可怕的是,秦灭六国之后,墨家从此消失匿迹。
  这叫她如何敢同墨家太过亲近?!
  上天给了她又一次性命,她可以选择看开生死,但不想因为自己一时错误的决定而轻易失去。
  且明知结果还将自己置于险地,那只能叫做愚蠢。
  “何事?”剧连好奇,解忧方才还说起,她一族俱亡,此身飘零无依,自己主动愿认她为妹,引她加入墨者,她竟然一口回绝。
  他可从没见过这么犟的女孩子。
  “咳……”解忧被干燥的面饼呛了一下,咳了一会儿才哑声续上,“壮士可知武陵一带,有所谓‘桃源’?”
  剧连想了一下,“不知。医女唤我工连即可,大丈夫无以孝父母,护妻儿,何当‘壮士’之称?”
  他虽为楚墨,却醉心于各种机关木甲之术,习剑之余常做些木工活计,因此被当地的墨者们戏称为“工连”或是“师连”。
  解忧从善如流地改了称谓,“工连勿自低。”
  “忧闻,武陵之地,有所谓‘桃源’,桃花夹岸而生,水草丰茂,落英缤纷,此间无战乱,老少可安居,忧心向往之,然不能至。”
  “……医女信道耶?”剧连摇头,如今这世道,谈什么“无战乱”?“此言绝类李氏所谓‘小国寡民’之想也。”
  解忧这话与老子提出的“小国寡民”思想太过相类,在当今之世,这种论断与庄子的“无为而治”一道,早被人一致认为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儒家的那些“仁政”、“王道”,墨家的“兼爱”、“非攻”更要不切实际。
  “然。”解忧点头,道生天地,顺应天常,与医家思想暗合,为医者信道,那是很正常的事情,“岐黄桐君为我师。”
  只是她所信仰的道家,不仅仅局限于老庄。
  道家之中,在老子和庄子的年代之间,还存在着另一人杨朱,他的学说没有专著记载,散见于《庄子》、《列子》等篇目中,因杨朱提倡“为我”,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被人作为一个自私自利的人而鄙弃。
  但在解忧看来,杨朱所提倡的“为我”、“贵己”、“贵生”思想,正是她这一世应当恪守的人生格言。
  她再也不要像前世那般为人作嫁,到头只是博得了一句谢,或是一句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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