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镜鉴记》第2/34页


  “您夸奖。来点什么哪您?”
  “什么都行,好酒好菜,捡拿手的端上来吧,”宋礼大大咧咧地掏出一张两百文的宝钞,“剩下都赏你。”
  “好咧,稍等您哪。”
  虽说前两年刚打完仗,终究那场“靖难之役”持续时间不长,和元末群雄割据数十年不可同日而语,物价并没有飞涨。按这个时候的市价,一百多文钱就能办一桌中等酒席。当下伙计接过钞票,欢天喜地地跑入后厨,不多时就上满了一桌子菜:凉拌粉丝、五香酱肉、酸辣瓜条、摊黄菜、釀肚子,还有拿手的烧鲇鱼和一壶三河老醪。连给捧灯他们两个下人的大张烙饼和韭黄炒蛋也一起端了上来。
  四个人酒足饭饱,又要了壶茶,坐着喝了一会儿。宋礼直皱眉头:“也就那烧鲇鱼有点滋味,别的菜……这茶可实在不怎么样,太陈了。”刘鉴解释说:“北方本不产茶,哪儿能得着上品呢?”如此闲扯半日,直等太阳过了当顶,外面不那么热了,他们才起身往码头走去。
  离码头不远,突然听到争吵的声音。四个人心中诧异,紧赶几步,就看到一个穿着华丽的公子哥儿和两个师爷模样的人正围着他们的老船夫吵闹,那公子撸袖子亮拳头的,还作势要打人。
  宋礼赶忙拨开围观众人,大步走了过去,昂着头问:“何故在此喧闹?”话语中带上了三分官腔。
  船夫躲到宋礼身边,低声告诉说:“宋老爷,这三人死活要坐小人的船,我说已经被您两位包了,他们却不依不饶……”
  那公子哥儿看见冲进来一个大胖子,腆着肚子撇着嘴,不禁吓了一跳,往后缩了半步,但他很快就缓过神来,恢复了刚才那趾高气扬的态度:“怎么着?少爷我就要坐你的船,还不趁早给少爷让出来!”
  刘鉴也走过来,一摇折扇:“你这人怎么不讲理?”
  “讲理?哼哼,你大概还不知道少爷我是谁。德先生,你告诉他们。”
  公子左边被叫做德先生的师爷模样的人闻言一捻鼠须,大声报说:“好好听着,我家费公子可是今年新科状元老爷的亲戚!”
  “新科状元?”刘鉴和宋礼听了都是一愣。
  看到这表情,对方三人还以为他们怕了,不禁得意地笑了起来。
  “哈哈,尔等胆怯了吧,我家公子爷可是新科林状元三表哥的四姨太的小舅子的二叔公,别看年纪轻,辈分儿可够高!”另一个容貌猥琐的师爷忙不迭地解释。
  听他把自己这么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直接就抖落出来,费公子不禁有点尴尬,急忙制止:“赛先生,别和他们说这么多!”
  这赛先生也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脸一红,赶忙退到费公子身后。
  “怎么样?”费公子斥退了自己的师爷,脖子一拧,对宋礼说:“打官腔儿有什么了不起?我从侄孙可是新科状元,派了翰林院的庶吉士。你还不给少爷我腾地方?”
  宋礼刚要发火,刘鉴把扇子一摆,拦住了他:“林崇壁么,他倒是曾来鄙府拜会过,相谈颇欢。不过,从没听他提起过有阁下这么一房亲戚啊?没关系,我们倒不急,兄台就请用这条船吧。待我们回了京城,和絅斋老弟说起来,倒也算是段佳话呢。”
  听刘鉴这么一说,那三人可就不明白水深水浅了。按说新科状元姓林名环字崇璧,只要稍稍留心,谁都能打听出来,可是刘鉴一口就道出了他的别号“絅斋”,那就只可能是很亲近的朋友才能知道了。
  费公子拔腿想退,又有点下不来台,支吾了半晌,还是不敢贸然行事,恨恨地把脚一跺,转身就走。德、赛两位先生在后面紧追——
  “费公子,等等我们!”
  “费公子!慢走,您身份贵重,应该缓行啊!”
  就连宋礼也被刘鉴唬住了:“镜如,你当真和林状元很相熟么?”他本人是国子生出身,最崇拜进士,所以对个两榜赐进士出身的刘鉴都客客气气,更别说三年才有一个的状元了,那可是读书人的榜样呀。虽然贵为二品大员,宋礼对这些晚辈可从来都不敢小看。
  听到宋礼这样问,刘鉴不禁微微一笑:“哪里,我也只闻其名罢了。”
  “我说呢。想那林崇璧声名遐迩,乃是儒林的领袖,你一个六品官又怎能直呼其号呢?”
  “嗨,我看这费公子也就是用个远房亲戚吓唬人而已,不妨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宋礼摇摇头:“不可,不可,毕竟是状元亲族,倘若此人所言非虚,异日在状元面前告你一状,你的前程说不定会受影响。倒不如由我亮出钦差身份还好一点。”
  刘鉴伸出手来扶宋礼上船,一边说:“不碍事。我看这位费公子的面相,印堂暗窄,法令青黑,准头晦涩,在印堂上有一道凶杀纹冲痣而破。这是犯土厄之相,活不过今晚了。宋大人微服出巡,还是不要揭破身份的好。”
  宋礼听了这一大套话,只感觉云山雾罩,将信将疑:“镜如说笑了,就算此人无礼在先,你也不能咒他到这般地步。积点口德吧。”
  刘鉴倒是很认真地点点头:“大人说得没错,我是有些恼恨此人出言无状。你说积口德,我认错了,不过我说他命不过今夜,倒也是实情。”
  宋礼听刘鉴不松口,不禁有些生气:“你这人,好歹也是个当官的,干吗去学江湖术士那一套?”
  “江湖术士自然好以大言欺人,”刘鉴沉思了一下,斟酌着回答,“不过,圣人也曾说过‘六合之外,存而不论’,所谓‘术数’,也不能一概抹杀吧——宋大人不也信过那位‘唐半仙’么?”
  宋礼不禁火冒上来了:“你偏要如此说,敢不敢和我打个赌?”
  “什么赌?”
  “就是赌那位费公子的性命。咱们派人跟着他,他若活过今晚,算我赢,活不过去,算你赢!”
  刘鉴摇摇头:“我看不必,那费公子身在何处都不清楚,怎么打这个赌?”
  宋礼撇嘴讪笑道:“看看,就说你唬人嘛,不敢打赌了吧。哥哥我痴长你几岁,就托个大说你几句,知过而改,善莫大焉,不要煮熟的鸭子——嘴硬……”
  刘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当下打断宋礼的话:“好,我就和你打这个赌。”
  “你这人……”宋礼倒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刘鉴正色道:“如果他走陆路,今儿晚上是进不了北京城的,所以才想强上你我的船,虽然被我吓退,但算来命里犯土厄,所以不会再走水路,我料他必定在这通州城内留宿。咱们也不走了,就在船上等着消息。明儿一早,胜负可知,如何?”
  旁边的书童捧灯朝宋礼做了个鬼脸:“宋老爷,我看你输定了。”
  通惠河和通州
  根据《元史?郭守敬传》记载,郭守敬曾经多次向元世祖忽必烈进言,从运河挖一条河渠通到大都(今北京),以便漕运。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他提出具体计划,引昌平县白浮村神山泉的水,经瓮山泊(今昆明湖)到积水潭、中南海,然后从文明门(今崇文门)流向通州高丽庄,就在这里注入运河,全长十七华里。于是忽必烈就派郭守敬规划督建此河。至元三十年(1293年)忽必烈从上都(今内蒙古锡林浩特市)回到大都,经过积水潭,看到新河已通,船只来来往往,热闹非凡,不禁龙欣大悦,亲自起名为“通惠河”。
  到了元末明初,因为战乱所致,通惠河的上段,也就是从白浮村到瓮山泊的这一段被废弃了。现在的通惠河,一般指从东便门大通桥到通州区入北运河这段河道,全长约两公里。
  通州在西汉时候叫做路县,后来历代沿革,先后改称为通路亭、潞县、通州和通县。1948年12月通县解放,分置通县、通州市。1958年3月,县、市由河北省划归北京市管辖后,合并为北京市通州区。1960年复称通县,1997年4月撤销通县,设立通州区。通州一直是北京的东大门,历史上就有“一京、二卫(天津卫)、三通州”的说法。
  通州著名的食品有所谓“通州三宝”,即小楼的烧鲇鱼、大顺斋的糖火烧和万通酱园的腐乳。小楼饭店是一家清真老号,现今仍在,位置在通州区南大街北口、华联商厦的后面。

  第二章、沈万三(1)

  为了一个没意义的赌,宋礼吩咐船夫停船,明日再走——船夫倒也乐得多休息一天。同船的两人一下午都没说话,晚饭宋礼独自去岸上喝酒,刘鉴主仆二人在船上随便吃了些干粮。睡前道过劳乏,各自和衣而卧。
  第二天一大早,岸上喧杂的人声先把宋礼给吵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唤过船夫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昨天两人的一番争论,船夫都听在耳中,此时他的语气里不免多带了三分敬意:“小人听人说是在昨儿个晚上,码头旁的客栈倒塌,压死了一位公子爷……”
  宋礼一听这话,如同被惊雷打中了顶门一般,眼珠子瞪得鹌鹑蛋大,嘴张开了半天合不拢。他胡乱套上衣服就往岸上跑,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出事地点。只见那客栈外边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他分开人群冲到里面,只见昨天的那两个师爷一头一身的灰土,围着费公子的尸身正哭得雷响。宋礼仔细观察了一番,又找来客栈管事的询问,才知道这次塌房也十分蹊跷,两层小楼,三分之二都没有事,却如同刀切一般齐刷刷地塌了一角,毁了下二、上一统共三间客房,其它的房间纹丝未动。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一位老者摇头叹息,“这就是命啊……”
  宋礼失魂落魄地回到船上,看到刘鉴已经穿好衣服起身了,正笑吟吟地站在船头等他呢。
  宋礼双手抱拳,一躬到地:“贤弟,愚兄昨日得罪了。”
  刘鉴急忙伸手搀扶,安慰说:“这不怪宋大人,小弟这些伎俩本就难以取信于人,在衙门里也是这样儿,同僚们都对我敬而远之。”
  宋礼直起腰来,低声对刘鉴说:“贤弟是个有真本事的。不过说句不恭的话,你既然知道他会遭难,难道就没有解救禳避之法吗?”
  刘鉴摇着折扇,有些黯然地笑了一笑:“祸福休咎,都是气数所定,不是不能救,可也得看本人是不是乐意被救。以那位费公子的横劲儿,我就算有本事救他,他能信我吗?他会听吗?”
  宋礼掏出手巾来抹抹脸上的汗,也不禁轻叹了一声。
  离通州不远就是北京城,虽说洪武爷定都南京应天府,北京暂时丧失了数百年来王朝中心的地位,但作为九王守边的重镇,永乐爷登基后又明令定为陪都,所以京城气象一直没有衰减,市集繁华,热闹非常。
  宋礼和刘鉴乘坐的客船经通惠河穿入北京城内,最终停靠在积水潭岸边。弃船登岸,宋礼拱拱手,压低声音问:“贤弟,你前此说我面有煞气,恐逢灾厄,究竟指的是什么事?可有禳解之法吗?”他现在对刘鉴的看相可是信得十足十了。
  但是刘鉴却摇摇头:“煞气尚浅,难以揣度。不过就小弟看来,您若有灾厄,也应在北方阳离火。在北京督造工程这段时间里,若有什么头疼脑热、肉跳心惊的,不妨都来找小弟,帮您掐算一下。”
  “不知贤弟定居何处?愚兄得空好去拜访。”作为陪都,北京城里并没有詹事府衙门,所以宋礼有此一问。
  刘鉴轻摇着折扇,回答说:“暂时打算住在柏林寺,就在国子监附近。”
  于是两人拱手告别。等目送宋礼远去,刘鉴雇了一头小驴,领着书童捧灯,一路直行到了城西北居贤坊的柏林禅寺。吏部行文早就已经交到柏林寺方丈手中,有知客僧将两人引到后院偏房。刚安顿下来,刘鉴就命捧灯去顺天府投递名帖,自己则步出庙门,去街上信步闲游。
  柏林寺往东不远就是小街,时近正午,街上很是热闹,各类食摊鳞次栉比。元朝时候,北京还叫做大都,城内除蒙古人和汉人外还居住着很多异族人,比如畏吾尔(维吾尔)人、吐蕃(西藏)人、波斯人、钦察(居住在东欧平原)人,还有一些不知道从哪里跋山涉水跑来的家伙——比如一个叫马可波罗的蛮子。
  等到明军北伐,元顺帝弃城而走,很多异族人都跟着他跑塞外去了。好在洪武爷并不歧视他们,诏令天下,百族共和,就也有一些异族人赖着不走,仍在此处繁衍生息。以小街这里来论,仍旧保留着很多具有异国风情的食物。
  刘鉴十八岁离开故乡,赶赴南京考中进士,从此就留在那里当官了,多少年都没有回过北方——不过话说回来,他老家虎岭本就在城郊外,这辈子没进过几回北京城——此刻在小街走走逛逛,觉得非常新奇。走着走着,看到街西悬挂着一块木头招牌,上面画着两枚六面骰子,非常显眼。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赌坊,走近了才发觉是饭铺,刘鉴立刻就感起兴趣来了,推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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