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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涸

  对于十岁之前的哑儿来说,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整齐的模样。
  花草、树木、高山、流水,与其说是这些构成了他的世界,不如说是追打、鄙夷、怜悯、厌恶,构成了他对周遭的感知。
  人的感知是通过对外界的反应而形成的,所以对那时的哑儿而言,一个有形有物的的世界只是表象,充满恶意与狠毒的世界才是真实。
  直到他遇到了先生。
  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但是对于十岁的哑儿来说。世界就是先生的笑容,是先生教授他的知识,是先生对他的关心与他对先生的依赖。于是,他的视线渐渐从泥沼中走出,看到更远方的地界。
  然而之后的境遇却再三改变,对于这个容纳他生存的土地和国度,他也有了更多的想法。
  对于段正歧来说,章秋桐的一个问题,其实并不难回答。
  他眼中所看到的中国是什么?
  是一个流浪儿随时会饿死街头的现实,是一个村庄随时可能遭遇洗劫而毁灭的现实,是无数人在这块土地上争权夺利,将这个国度一点点分裂的现实。
  是里弄里四十三口居民挣扎求生的现实,是廖庭风不断拯救生命又不断失去生命的现实,是刘东向昔日的同胞挥下屠刀的现实。
  ――是你不去抢夺,就会被别人灭亡的现实。
  ――是干涸。
  好像这块土地正一点点被吸取营养,走向末路。而段正歧站在一旁,清晰地看着它死亡,甚至在这迈向死亡的道路中,也有他的一份力。
  麻烦的是另外两个问题。
  他心中的中国是什么?他所希望缔造的中国又是什么?
  说实话,段正歧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在人生的前二十年中,他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如何活着这一件事上,怎么有心思去想这些虚无缥缈的问题?
  更甚至,段正歧冷漠地觉得,无论这个国度会变成怎样,只要他自己可以存活下去,那就都无所谓。但是……许宁不是这样想的吧。
  他侧头看了眼身旁的许宁。
  这个因为一个梦境十年来夜夜难眠的人,不惜弃笔从戎也要实现自己的抱负的人,他对这个国家的未来又是怎么期望的呢?
  段正歧可以不在乎其他人,但是他不能不在乎许宁。
  无论许宁怎么选择,段正歧都会守护他的决定,不惜余力。
  于是他提笔写:
  【先生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先生又希望,看到什么样的国度?】
  许宁没想到他把话题投向了自己,愣了一愣,道:“我、我所希望的……”
  章秋桐也好奇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真好,幸好我们不生活在那个时代。】
  许宁脑中突然回想起这句话。最初听到时是不解与错愕,之后十年中在一次次碰壁和绝望时,曾无数次浮起羡慕与嫉妒,甚至还有一丝怨恨。到了如今,许宁再回想起来,却只记得那个少年轻松的笑脸。
  他从未在哑儿脸上见过,也从未在这个时代其他孩子脸上见过的,如此快乐自信的表情。
  如果那真的是未来的话,他希望――
  ……
  章秋桐走出了营帐,在外,有从北平跟随他而来的军官,小心地走上来。
  “章先生,怎么说?”那人问道,“少将军是怎么回答的,我们要如何回禀段公?先生?”
  他抬头去望,却见章秋桐还处于一种莫名的失神之中,好似徘徊在某个神念里,还不能清新。
  “先生?”
  章秋桐回过身来,苦笑道:“回禀段公的话,交由我做就好了。”
  “没有问题吧。”军官打量了身后的营帐一眼,“少将军的回复,会不会引起争执?”
  “争执?”章秋桐失笑,“如果是别的回答,我不敢担保,但是听到这个回答怕是段公也会……真是后生可畏啊。”
  他叹了一声,脸上却褪去感叹,挂上一抹笑意。
  “如果可以我也真想看看,理想实现的那天。”
  【我所希望的中国,是未来每一个看到这段历史的青年,都可以恨我们不争、怒我们不器,都可以踩在这块大地上,与世界诸国子民并立,并告诉他们――那属于过去的屈辱,永远不会再现。】
  想起说出这句话的许宁,以及自始至终站在他身侧的段正歧,章秋桐第一次感觉到,属于年轻人的时代来临了。
  ……
  在江北营的生活又持续了一周,在这期间章秋桐一直寄宿在营内,除了写了一封信,并没有其他动作。段正歧日日早出晚归,和许宁见面的时间也少了。就是甄箬……甄吾,也是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忙什么。
  而外界的局势,却不会因为他们的安静而沉寂下来。
  六月十五日,直系军阀吴佩孚与奉系头领张作霖,共同对外宣布建立北平联合政府,这是一个联手的信号,同时,也是对于北伐的南军的宣战。
  如今国内局势乱中有序,各地大小军阀不是自我覆灭,就是被南北一一征服。目前这块土地上有实力的军事力量,除了北洋军阀党派和广州国民革命军外,就只剩下段正歧这一支了。
  一时之间,段正歧备受瞩目。因为从始至终他一直保持中立,对两方投来的橄榄枝都没有做出回应,很多人都好奇,段正歧究竟会做出什么选择。
  时间就在不知不觉间,流动到了六月下旬。就在上海即将迎来暗潮涌动的国共两党联合会议之前,另一条突然爆出的消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段祺瑞在天津正式宣布引退,并将手中所有的力量,转交义子段正歧继承。
  这道声明一对外宣布,瞬间引起了不小的喧哗。
  要知道,众人之前之所以不看好段正歧,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义子的身份,他毕竟不是段正歧真正的血脉。这个曾经叱咤中华,一手几度颠覆政权的枭雄,会愿意把自己的力量交于给一个外人?在旁人眼中看来,段正歧只是段公的一枚棋子,一枚随时可以抛弃,随时可以拿去牺牲的棋子。
  然而现在这枚棋子,却成了段系力量的新主人?先不说段正歧那些亲生儿子会怎么看待,就是外人,一时也是惊诧万分。
  江北营,比外界更早收到消息的,是段正歧与许宁。
  章秋桐拿着段公的回信,对他们说:“既然如此,以后开创时代,就看你们年轻人的了。”
  他看着似乎不敢置信的两个人,笑了笑,道:“或许外人认为他只是一个野心家、一代枭雄,但是段公毕竟也是一个有着忧国之心的老人。”
  他有着忧患国家的心思,却也已是一个老人。
  所以,便只能放手让有能力的下一代,去做他做不到的事了。
  许宁恭敬地接过信,低头道:“必不负所托。”
  背负在身上的责任,好似更沉重了些。然而,这一次不再需要他一个人承受。
  六月十七日,上海国共联合会议前夕。
  天未明,营地内的士兵们就早早忙碌起来,收拾好兵甲、保养好马匹,整装待发。
  江北营离浙江有一日的骑程,离湖南更是遥远,要想在约定好的日期之前感到目的地,必须现在就出发。而为了不让这次出兵动作引人耳目,他们还必须装一个幌子。
  突袭杭县,夺取孙系地盘。
  这就是段正歧这次出兵名义上的目标。
  因为可能要兵分两路,更因为此次事关重大,段正歧这一次必须亲自率军出征。许宁是第一次看到整支军队动身拔营,也是第一次看到穿着军装、准备奔赴战场的段正歧。
  许宁在远处,看着跨上战马的段正歧,看他笔挺的背脊,矫健的身姿,还有望着远处时那沉默而又有力量的目光。
  任何人,都可以轻易感受到他的强大。
  然而这是战争,战争是人命收割机。你不知道何时会从何地冒出一颗冷弹,夺走看似强大的人的生命。在这个必须以肉搏肉的战争时代,死神只会公平地亲吻每一个人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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