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第3/451页



“哼哼!”满脸横肉的王旭,冷笑两声,指着郎岌破口大骂,“我肏你这穷酸班头,满脸菜色恶鬼的娘!什么清谈、浓谈?你瞒得过老子王检校王大人?你这伙逆贼!想造反啦!”王旭把袍袖一挥,指着郎岌身后的众书生,“老子在道场中听了‘俗讲’出来,远远地看见你们这班穷酸鬼鬼祟祟,便暗暗听尔等所说何事!哼!果不出我所料,竟敢妄议朝政,攻讦大臣!这还了得!来人!”

“喳!”

“把这群不轨之徒,与爷押往北平县衙重重地问罪!”

“喳!”恶奴们狗仗人势,齐应一声,就纷纷跳过亭栏,朝众书生拳打足踢,撕衣夺帽,并从腰间解下长带来,把这群文弱士子,绑的绑,捆的捆,往亭阶下推去。看着郎岌等人被打得鼻青脸肿,髻松发散,王旭得意地摇晃着一身横肉,仰天大笑起来!

“王——旭——恶——贼!”就在这时,亭阶下传来一声咬牙切齿的怒骂声,止住了王旭的狂笑。王旭和众人朝骂声传来处望去,只见一个浑身重孝的女子,立于阶前,两手执着寒光闪闪的双股剑,娥眉高挑,怒目圆睁地直逼着王旭!

“哈哈哈哈!”看见这个女子,发了会怔的王旭,突然怪笑起来,并涎着脸说,“是昨天从爷手里边逃走了的卖艺小妞哇!你那不懂事的老头儿撞在爷的刀尖上死了,正要你陪爷回府享福呢,你竟然逃走了。正好,你到底又回心转意啦?来来来,快随爷回府去!”

“狗贼!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昨日杀死我父,今日又大施淫威,残害士子!苍天岂能容你这贼子!”话音未落,那执剑女子早双足一跃,跳上亭阶,挥动双剑,朝王旭当胸刺去!王旭被飞旋而来的两股寒光吓得双手护住胸口,朝地上乱滚,躲避剑锋。众恶奴一见,惊慌地吼叫起来,纷纷放开书生,朝着女子冲去。那姑娘冷笑一声,后退半步,陡地伸出右腿,朝冲在前面的两个恶奴足下猛扫过去,两个恶奴顿时觉得小腿似被铁棒击中一般,痛入骨髓!两人惨叫一声,蹲了下去。就在这时,那戴孝女子又猛地直起身子,飞出左足,用足尖朝那两个恶奴额间一点,两人仰面倒下。其余恶奴这才明白她并非耍花样剑的一般卖艺女子,而是有真功夫的!他们一边惊恐地看着倒下去的同伙,一边架起躺在亭角处的王旭,朝城门口逃去……

这女子,就是郎岌义妹——公孙大娘。

原来大娘所在的北平乡下,也因旱涝蝗灾,无法生活,她的父亲只好带着大娘进城卖艺谋生,十七岁的公孙大娘,自幼受教于当过府兵的父亲,当她还不足十岁时,其剑艺已颇不凡。谁知进城卖艺的第一天,便碰上了走马夸官的王旭,他要强抢公孙大娘,老父上前哀告,反被王旭挥刀砍死!被民众救走的公孙大娘闻知父亲亡故的消息,哭得死去活来。今日于北平内外查探王旭踪迹,要为父亲报仇,想不到在观云亭前遇上了对头,便挥剑上前要杀仇人……

公孙大娘正要追上前去,却被众书生劝住,并告诉她王旭朝中有人,又买得五品冠带,连县令也怕他几分,追去只有亏吃。孤身无靠的公孙大娘在众人的劝解下,也只好含泪吞恨,归剑入鞘,告辞众人。郎岌深感她解救之恩,一面提请众书友尽其囊中所有,凑助盘缠,一面问她欲去何处安身?大娘告诉他:有一伯父公孙福和堂姐公孙金菊在京中开店,眼下只有前往西京投靠。听说大娘要去西京,郎岌心中一动,对众书友说:“王贼定不会善罢甘休,众位书友当远方暂避。我欲与大娘结为兄妹,一来送恩人去往西京投亲,二来也可向今上上言!”

众书友也觉这样较妥,忙着收拾打点,将他俩送出了北平。他俩刚刚离城池,县衙的快捕便来到观云亭捉人了。

他俩好不容易在数天前来到西京,郎岌却一头病倒在店中了。

在大娘和金菊的精心护理下,郎岌才渐渐缓过气来。他依在一张破榻上,想到了儿时父亲讲阮籍穷途而哭的故事;那时,他还不能理解:“一个大人,怎么找不着路就哭泣呢?……”后来慢慢长大,成了青衫士子了,他还对阮籍的穷途而哭不以为然。到了今天,他懂得阮籍的泪水流出的源泉何在了!迂倔的他,也竟然泪水夺眶而出!

泪有源,痛有因。痛定思痛,他猛地拂去泪水,从榻上坐起来:“王旭之流,要不是上恃朝内有人,更恃几文臭钱,买得一领袍服,他又岂能招摇过市,横行无忌?武氏倡告密赐官之风气,使大唐品流混淆,纲纪败弛;今圣主重登大宝,岂可不将此卖官败纪之事上奏圣人,而只为区区穷途作女儿啼!”想到这里,他迫不及待地解开破旧皮袋,取出笔砚,蹲在榻前,展开黄纸疾书起来。

好心的金菊从厨下为客人做好抓饭饆饠,用盘儿盛着,端到客房去,路过郎岌的榻边,见他正蹲在榻前抒写什么,看模样儿很吃力。她悄悄放开食盘,从厨下端来一个条案,叫郎岌伏案书写。可是,当她听郎岌说是在写上言请查究卖官一事时,顿时吓得脸色惨白!她一把夺过郎岌羊毫小楷,焦急地说:“你疯啦!敢上言去告‘斜封官’?”

“‘斜封官’?”郎岌不懂,“什么‘斜封官’?”

“就是你告的那种用钱买来的官呀!”

“那又怎么叫‘斜封官’呢?”

“这……”金菊却也只能摇头,“我也不太清楚。京城里的人,暗中都把那种官儿唤作‘斜封官,……你千万可别去上言告这事啊,阿岌!”

“阿姊!我堂堂圣人之徒,岂可……”

“阿岌!”金菊急急地打断他,“听阿姊的话吧!这件事,是今上最宠爱的安乐公主兴的,你去上言,岂不是虎嘴边去拔须么!”

“是安乐公主兴的?”郎岌一听金菊点出底蕴,既震动,又怀疑。他听说过这位当今皇帝爱女的一些来历。她是李显在光宅元年的春天,登极不足一月便被其母则天圣后废为庐陵王,迁往房州的途中呱呱落地的。大约因其生于中宗皇帝的厄难之中吧,所以这位公主一直为中宗皇帝和韦皇后格外宠爱。有一件皇室趣闻也说明了这宠爱的程度:去年,景龙三年春,安乐公主因再配驸马武延秀,请求李显把位于京西风景如画的昆明池给她作妆资。李显想到那是不少百姓赖以捕鱼度日的所在,没有应允。这位公主在极不高兴之后,缠着要她父皇闭着眼睛,在她拟好的一张诏书上加盖玉玺。李显笑着顺从地闭上眼睛盖了玉玺。结果,这张诏书使昆明池下、长安西南角上的数百户百姓流离失所,上千顷耕地毁去稼禾;当朝宰相宗楚客还亲自领着人役督促数万民工垒起了一座假华山,引清泉经假华山注入新湖!安乐公主还赌气把此湖命名为“定昆池”,意思是胜过昆明池……

作为今上的爱女,另建新池似不应使人惊异,但建官设职,事关大唐国体,即令是帝之爱女,也万不可以此为儿戏的!金菊为人诚朴,绝不会无中生有;告诫殷切,言近而旨远,似有更加痛心疾首之语,难以相告,这又怎不令郎岌震动、疑虑呢?他正在默默思索的时候,公孙大娘也在金菊的带领下,从厨下来到他的榻前,求他万不可凭书生意气,招来杀身之祸!面对两个女子的哀求,他只好暂时放开上言的念头,也去厨下帮助洗菜做饭。就在当天晚上,他又从店中一些常住京师的书贾处弄清楚了“斜封官”的来历。原来金菊相告得不差,正是安乐公主,还有她的妹子长宁公主,以及她的姨母郕国夫人,诗名遍播天下的宫中中枢女官上官婕妤等人,联通一气,皆依势用事,凡出钱三十万缗以上者,便可买到员外,同正、试、摄、检校、判、知等各品官职。这些用钱买来、不经过中书省、门下省考授的官职,由安乐公主等人将任命写好后,斜封交付中书省,再由中书省转吏部宣布。朝野就将这些官员,称为“斜封官”。

因之,上言告卖官之事,不是直接向帝之爱女、炙手可热的皇室宗亲、甚至今上本人提出了指斥么?郎岌的满腔义愤,被眼前惊人的现实化为无尽的迷惘:废除武周、李显重登大宝,国号重复李唐以来,这大唐朝向有志于国家社稷的士子们,到底展示的一种什么前景呢?五年前,在武周革唐鼎,则天圣后掌国的岁月里,只要能忍心丧人之命、破人之家的告密者,便可获官享禄。不用说,那是使智能之士寒心的岁月;但五年后的今天,朝野间盼望的中兴大唐、重现贞观盛世的局面不仅不见苗头,反而出现了更加令智能之士寒心的公然卖授“斜封官”的咄咄怪事!

铜臭冲天,斯文扫地,报国无门。得知这些详情的郎岌,愤然地收卷起了上言谏本,塞进了破榻枕下。一时间,他竟生出了告辞大娘等人,削发出家的念头。但是,要度牒为僧也不容易,掌握着卖官授职大权的安乐公主们,也把守着通往灵山宝刹的关卡——凡想为僧为尼者,还得用钱三万缗才得以剃度!

打听清楚了这一点的郎岌,跺着穿破麻履的脚,真想象阮籍似的一下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上言无门,返乡不敢,寄寓公孙福店中不能,真使郎岌和公孙大娘走投无路了。金菊劝他俩尽早离开这珠米桂薪的长安,去一僻乡小县谋生。两人虽觉这不失为一条可行之路,但来长安时,盘缠早已用尽,现在要走向无亲无靠的地方,总得要几文钱才行啊!可怜金菊被父亲牛马似地驱使着,支撑着这爿小店,但银钱的事老汉却绝不让她稍许沾边,她是无力资助的;找老汉资助?别说他不会答应,就是答应,郎岌也不忍从他手里接过那渗透着父女俩血汗的钱串儿。公孙大娘提出去西市卖艺,但刚一提出,便被郎岌和金菊劝阻了。已知繁华西京不过是吃人兽横行场所的郎岌,怎么会让大娘重蹈惠月道场的那种火坑!他提出仍由自己去卖诗文。得知二人打算尽快离开店房的公孙福老汉脸上有点笑容了,可他听了郎岌的主张却嗤之以鼻。他倒满赞成侄女去卖艺,凭他的眼光,以及肚里那架精细无差的算盘,他认为侄女会赚回钱来的。竟不顾一切地怂恿自己的女儿和大娘立即去西市卖艺。郎岌不忍新丧慈父的孤女再遭劫难,连忙求告老汉不要逼迫大娘,公孙老汉哪里会听得进去。这一来,郎岌的迂倔气劲又发了!他斥责老汉毫无骨肉之情,只认得铜臭熏人的“阿堵物”!两人的争吵把小小客店的客人惊动了,纷纷围上来询问。大多数人听了双方所争原由后,都怨老汉不通人情。老汉怕坏了生意,这才忍气吞声地躲到牲畜棚子里去了。一位好心的书贾赠送了一些纸张笔墨给郎岌,让他去西市试一试。郎岌搜索枯肠,伏案书写了整整四天,今晚上他冒着寒风,瑟瑟地去到西市,好不容易才在稠密的摊、案之中寻得一个空隙,摆开了自己的诗文。

但事情正如公孙老汉预言的那样,他的这些诗文,哪里会入得长安人的眼呢?他在白眼、朔风的催逼下,愁肠百结地归店来了。真想不到,公孙福老汉到底还是把大娘逼上了长安街头……唉!你的命运啊!大娘……

他哀叹着大娘的苦命,同时又祈祷上苍:“保佑她平安归来吧!”

越是祈祷,郎岌却越是感到心惊肉跳。刚才在市间卖诗文时,那些斗鸡走马之徒的种种无赖行状,又一一浮现在眼前。他来回踱着的步子猛地停住了,眼巴巴朝店内张望,他希望老汉能快点出来守着店门,自己好尽快上街寻找那苦命的女子。

“阿岌!”恰在这时,金菊在店外向他招呼了一声,他连忙转过身来,吁出一口气,“唉,她俩总算回来了……呵?”突然,他发现只有金菊一人回来,不觉又惊又急,忙迎上去问:“阿姊!她、她呢?”

身材和父亲的高矮差不多,略显得瘦一些的金菊,满脸冻得通红。她上气不接下气的正要回答郎岌,不防老汉却从里头“扑、扑”地走了出来,金菊一见父亲,忙给郎岌递了个眼色,然后迎上去对老汉说,“爹爹,今年的灯市花样太多,大娘的舞儿也没人看!”

“呵?”这话有点出乎老汉预料,但他见郎岌在旁边,便说,“这么看来,他俩人还得白住在这儿罗……”

“爹!”金菊赶紧刹住父亲那没遮拦的话头,“我想一会儿焰火架子燃完了,总会有人愿看的,我叫大娘在那儿呆着,我先回来给牲口槽里上一遍料。”说到这里,她朝神情更显得焦急的郎岌又递去一串眼色。郎岌只好耐心地忍着。老汉听了,也只好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金菊唤住郎岌:“阿岌!帮我上料去!”郎岌连忙跟过去,老汉只好在店门前的破椅上坐下来看着店门。

“快!拿着、藏好!千万别让我爹看见了!”郎岌跟着金菊刚穿入通往牲口棚的侧门,金菊就急忙把一小包东西塞给他,边叮嘱着、边顺手闩上了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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