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门密室》第115/141页


  唐缈说,“看到了。”
  “那是房子吗?”
  “嗯!”
  旧建筑在雾气后面露出了一个檐角,上面端坐着一只砖雕夜枭。
  这种蹲在屋顶上的小动物雕塑在古建筑行业内部被戏称为“走投无路”,因为它的确已经走到了檐角最边上,再往前一步就要栽倒下去。然而枭不一样,它是会飞的。
  淳于扬和唐缈一前一后朝着那间影影绰绰的房屋走去,到了近处才发现原来是一座大屋,和先前看到的有些区别。
  在山左侧小径时,他们曾路过许多间房屋,它们无一例外都是狭小的坡顶单间,幅面仅相当于普通房屋的三分之一大小,建造它们应该不是为了住人,而是出于某种仪式的需要。
  但这一座却是正正经经的屋子,三间大屋连成一排,墙壁,斗拱,窗棂,立柱全都雕了花,正中间开一扇黑漆大门,门扇紧闭,气势不凡。
  “大门上连匾额都没有,这是什么地方?”淳于扬问。
  唐缈说:“总不会又是一个祖宗祠堂吧?”
  两人出于谨慎先绕屋子外墙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绕回房屋正面时,淳于扬上前推了推那扇黑漆大门,纹丝不动。
  唐缈说:“我来我来,免得这门也认主。”
  不说还好,一说果然如此,他的指尖刚触及门环,便听到枢轴吱呀一声,门应声而开。
  “唉,让我猜到了。”他苦笑。
  他小心翼翼地望向门内,只见里边一片漆黑,突然间一堆萤火虫似的东西从眼前闪过,扑进墙角消失了。
  唐缈勃然大怒:“好啊,原来是你!你现在过来开门了?刚才我被人狠揍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出来救我?回回都是马后炮!养了你不叫不咬人不说,还喜欢看我的热闹!”
  那萤火虫一样的东西自然就是看门狗了,它也许自知理亏,任凭唐缈怎么斥责,就是缩在梁上一动不动。
  淳于扬迈入堂屋,拧亮手电观察周围,屋子阔大而纵深,但是空无一物,甚至连多余的装饰都没有,屋内和屋外完全是两个风格。
  和地面上唐宅的第一进客堂类似,屋内有四根负责支撑结构的粗壮立柱,立柱上方有楹联被移走的痕迹,淳于扬正在犹豫要不要走近了看,唐缈已经在撵着看门狗跑了。
  “你给我出来!你看看我的手腕惨不惨?你再看看我的脸!你的那些蛆朋友、蛾子朋友也不来救我!老子要是残疾了,你们都要负责!”
  黄绿色光点在房梁和立柱之间的幽深阴暗处跑来跑去,像是被唐缈骂得无地自容、无处可躲,还真有几分仓皇落水狗的神韵(这俩字居然也敏感?!)。
  由于实在没什么好看的,淳于扬只得向两侧的厢房走去。先是右边,依旧空空如也;然后往左,却发现了不得的事情,门后是一间堪称华贵的书房。
  书房里有书柜,有书桌,有圈椅,有一张可供短暂休憩的床榻,有二人可对弈的棋桌,甚至还有泡功夫茶的茶桌。所有家具用料依然是上好的红木,桌上棋盘棋子、文房四宝、功夫茶碗等等一应俱全,只是没有一丝人气。
  淳于扬隔着衣服抓起一只茶碗,暗忖:真干净啊。
  这些东西大约好几十年都未曾使用,却连一点浮灰都没有,显然有人不久前刚刚打扫过。
  书架上有几本书,淳于扬没有去碰;书桌上有几张纸,他伏下身用手电照着粗略一看,恍然大悟,说:“唐缈,你过来。”
  唐缈还在指着自家的狗骂呢,听见了便问:“什么?”
  淳于扬说:“这间屋子是唐竹仪的书房。”
  “书房?在洞里?地下?”
  淳于扬说:“这显然不是他自己选的,而是在他死后,有人替他布置的。你来看。”
  他将桌上的纸递给唐缈,后者凑到手电光下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已将光绪版民国印中华书局二十四史烧给你,这书我看无聊,你若也不喜欢,托梦给我,不要不说话。
  底下还有一张纸,写着:
  ――三国演义一书暂缓烧给你,已被好儿拿去看,她大喊没趣,说全是主公,连个公主都没,且极讨厌刘备,学人骂大耳贼。露水天凉,多添衣。
  桌上的镇纸下方还压着纸,唐缈一张一张地翻看,大多写着字,都是些絮絮叨叨的家常事,不是烧书给你看,就是烧钱给你花,烧东西给你用,天凉了加衣服,天热了注意防暑,逢年过节给你烧吃食。
  甚至还有一张唐画婴儿时期的小照片,照片下方的纸上写着:
  ――捡一女孩,取名画儿,眼睛似乎有病,想月底带去县城医院检查,望你在天之灵保佑,一切平安。
  字下还有字:
  ――已回家,医生说治不好,你也不用过分担心,都是命中注定。
  另有一张小条,看上去年代较远,纸质都发了黄,上面的字歪歪扭扭,有气无力,写着:
  ――病了一月,已经好了。
  “……”唐缈轻声说,“这是姥姥的笔迹。”
  “嗯。”
  唐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姥姥她……唉……
  光阴隔眼,寒灯独坐,几十年她来居然用这种方法在和逝者交流,其中悲寂大概也只有她自己清楚。
  苏东坡有悼亡的伤春词,大意说白昼出门了便不敢归家,因为家中空室漫漫;步入家门刚想说话,忽然止住,因为想起已无人应声。
  姥姥也是这样么?所以为了避免伤心,她将家里唐竹仪留下的痕迹清扫干净;又因为伤心又跑到这里来再为他摆放一间书房,明知斯人已逝看不见,还是默默地趴在桌上写这些字,细语这些家常,一年一年,回首连自己也垂垂老矣。
  淳于扬张望四周,说:“难怪书架上基本上都空了,书全都被她烧了吧。”
  他看见桌下掉落了一张字条,于是捡起递给唐缈看,只见上面写着:
  ――重病求医,医生说倾家荡产未必能治,遂出院。好儿沿路痛哭,我虽不舍她与画儿,然心中窃喜,快则今冬,慢则明春便可下来陪你,不知你投胎没?倘若未曾投胎,等我一等。
  这张字条是唯一有落款日期的一张,正是今年四月,即姥姥连续向南京写信求助的时候,这应该是她生前写给唐竹仪的最后一封短信。
  唐缈睫毛低垂,好一阵伤心。
  淳于扬正要劝,忽然见他两手一拍,抬起眼睛笑意盈盈地说:“总之他们提前见面了对不对?”
  淳于扬一怔:“呃,对。”
  唐缈说:“那姥姥一定能赶上和唐竹仪一起投胎,或者两个人一起成仙去。姥姥一定说:唐竹仪啊,你怎么回事啊?烧那么多东西给你,你也不托个梦,你什么思想觉悟啊?唐竹仪说:啊碧映同志,我忙啊!”
  他居然一人分饰两角,自说自演起来:“姥姥说:忙忙忙,你忙什么呀?唐竹仪说:忙开会,神仙堆里那么多事,马克思和斯大林意见不合,丘吉尔和恩格斯打起来了,列宁说你们闪开我这儿正和赫鲁晓夫下棋呢,这吊人赖得很,赫鲁晓夫说放屁放屁,勃列日诺夫比我赖八十倍,我跟他对家打牌,裤子都输掉了……我开会就是为了调解他们!”
  “姥姥问:就知道管人家的事,先把家里的事情管好啊!你怎么不保佑唐画的眼睛好起来呢?唐竹仪说:碧映啊,首先呢要舍小家为大家才算好同志,其次这个世界是有运行规律的,天生没鼻子的人,你烧香拜佛也不能长出鼻子不是?得整容啊!”
  淳于扬展颜一笑。
  唐缈见他笑了,也笑了两秒钟,突然脸僵住,自我嫌弃地说:“真糟糕,我怎么能这样,小妹妹还在上面等着被割手指头呢,我倒说起笑话来了!”
  淳于扬缓缓地说:“你愿意说笑话是好事。”
  唐缈又勉强笑了笑,下一秒问话已然带着丧气:“距离两个小时的期限还有多久?”
  淳于扬闭口不言。
  那块对他来说意义非凡的瑞士金表依旧好好地躺在他裤子内兜里,可他不想掏出来,因为一旦被唐缈看见,似乎又提醒了什么。
  于是他说:“别着急,还有时间。”
  唐缈问:“石井马上要派那个东南亚矮子来打听情况了,该怎么办啊?”
  淳于扬随手翻了翻桌上的纸,仿佛不经意地说:“我有句话想问你。”
  “什么话?”
  “如果我当着你的面杀了人,你会讨厌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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