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他!》第8/104页


  “说吧。”
  “多谢尚食。”谢忘之低头,看向地上的石曼晴,语气平静,“我只告诉你或许能做透花糍,想到用海棠卤做的原本不是你,你骗我们说没有海棠卤了,却私自做海棠透花糍。这是你的过错。”
  “你的点心选上了,我知道海棠犯萧贵妃的忌讳,也提醒你了,但你觉得是我嫉妒你,一意孤行,还是做这个。这也是你的过错。”谢忘之接着说,“你会落到这个地步,都是因为你自己。随便你怎么恨我,但你不要想着拖我下水,我犯的错是钻营取巧,不是故意犯忌讳。”
  她收回视线,看了尚食一眼,又低下头,“我说完了。请严尚食罚我。”
  石曼晴慌了,想再解释,严尚食却没等她开口,抬手示意,两个内侍旋即把麻布塞回去,直接拎起石曼晴,拖着她往外走。石曼晴还没满十五岁,哪儿有什么力气,挣扎两下,动弹不得,连呜呜发声的力气都没有,就这样被拖出去,绣鞋在石板上拖出????的声音。
  花做的卤那么多,自萧贵妃入宫,尚食局没做过带海棠的东西,当然不知道她的忌讳。严尚食本来想问谢忘之从哪儿知道的,转念想到她的出身,以为是她家里的关系,咳了一声:“忘之,你是个聪明孩子,但心思要正,不能总想着家里帮你。”
  “我明白。”谢忘之不知道严尚食怎么想的,只以为她是顾忌长安谢氏,“这次我也有错,按规矩罚我就好,我没有怨言。”
  “你这孩子……”严尚食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谢忘之,能想到去打听喜好,转头又能这么实心眼地讨罚,她叹了口气,“我与你姑母相识,也算是你的长辈,四下无人,你自己记得便好。”
  沉默片刻,谢忘之忽然说:“……不是这样的。”
  严尚食一愣:“你想说什么?”
  “人不能选自己的出身,我以我出自长安谢氏为荣,因为先祖中多有俊杰,才能历经数朝不倒,萧条后再到长安另立门庭。我虽然无能,但我也明白不能蹭先祖的光辉,不能以此自傲。”谢忘之抬头,认真地看着严尚食,“这次我的确错了,去外边打听萧贵妃的喜好,恰好是尚食说的钻营取巧,我愿意受罚。”
  严尚食盯了她一会儿,又叹了口气:“自己去找张典膳领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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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典膳生性板正严肃,不管谢忘之什么出身,罚是真罚,结结实实地用竹鞭打,左右手各五下,谢忘之的手当即泛红,回屋时手心里一片红肿,蹭着袖子都觉得疼,吓得楼寒月连忙拿药膏来给她抹了。
  一开始没见着石曼晴回来,猜到她是要倒霉,楼寒月还挺开心,但一直等到晚上,还不见人回来,楼寒月也有点急。讨厌归讨厌,毕竟同屋住了几年,活生生一个人不见了,她也没那么心狠:“忘之,你被罚了打手心,曼晴罚的什么呀?怎么还不回来?”
  谢忘之大概猜到石曼晴是回不来了,又不能直接说,边往外走,边含含糊糊地:“我猜是打板子吧……我也不知道。”
  “哦……”楼寒月想到打板子就觉得屁股疼,眼看谢忘之出门,又急了,“哎,都这个时候了,你出去干什么?”
  “我去晃晃,走不远,不用担心。”
  谢忘之反手扣上门,免得楼寒月追出来。尚食局就这么大,外边她不敢去,其实也不知道能晃去哪儿,漫无目的地沿着墙走,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缓缓蹲下来。
  夜里凉嗖嗖的,蹲了一会儿身上发冷,还腿麻,谢忘之刚想起来,眼前一个身影站定,弯腰凑过来一张漂亮的脸。
  姿容冷丽,眼瞳是浅浅的琥珀色,在夜色里像是只猫。
  谢忘之一惊,直接坐到了地上,小腿一硌,疼得她“嘶”了一声。长生托住她的袖口,把她拉起来,声音里含着点笑:“我这么吓人?”
  “……你还笑话我。”谢忘之有点委屈,皱了皱眉,收手时掌心不小心蹭到袖口,一阵刺痛,又倒吸一口冷气。
  这反应不太对,长生问:“怎么了?”
  “我做错事了,被罚的。”谢忘之倒不遮掩,老老实实地,“张典膳打了手心,已经上过药了,就是碰到还有点疼。”
  确实隐约有点雨后草木的味道,长生点头:“我瞧着你挺老实的,你做错什么了?”
  谢忘之看了他一眼,张口想说,又把话吞回去,迟疑着摇摇头:“小事。”
  “你这样子可不像是小事。”长生好奇心不重,但他不想让她憋着,“不好说,还是不能说?”
  “……不好说。”
  “那你就想想,该怎么说,才会变得容易。”长生笑吟吟的,“我先前就说啦,我不认识什么人,听过就忘,不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的。”
  谢忘之抬眼,恰好撞上长生的笑脸。
  少年站在她面前,微微歪着头看她,琥珀色的眼睛里倒映出女孩,他含着笑,眉眼却冷肃,像是大雪后的崇山峻岭。但他给人的感觉又不冷,暖黄的光打在他漆黑的长发上,光点顺着肩前的辫梢滴落,在衣衫上晕成光圈。
  胸口闷着的东西像是骤然找到了出口,谢忘之吸吸鼻子,慢吞吞地开始说石曼晴的事。长生始终含着笑,一直听到谢忘之说:“……同屋有人问我她怎么还不回来,我答不出来,又气闷,就跑到外边来了。”
  “别等了,她回不来了。”长生毫无怜悯之心,“运气好点,大概打个半死,让家里人接回家……唔,我记得你说过她父亲是主书,或许能留条命;运气差点,那就打死咯。”
  先前是这么想过,但他这么大喇喇地说出来,谢忘之有点受不了,眉头紧皱,舔舔嘴唇,没能说出话。
  “你可怜她?”长生揣摩着谢忘之的神色。
  “……不。是她自己做了坏事,她活该。”谢忘之吞咽一下,忽然觉得无力,“我只是……只是突然感觉,大明宫好像会吃人。”
  她没那么天真纯善,不会怜悯石曼晴,但她也隐约知道,海棠透花糍实际上是张典膳选的,若不是整个尚食局急着推锅,石曼晴未必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谢忘之背靠着墙,再度蹲下来。
  墙外挂着一盏盏宫灯,照亮长长的宫道,照得红墙上影影绰绰。大明宫是后来兴建的,建造时召集了不知道多少工匠,建得很美,地势又高,站在宫墙上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
  可是这地方会吃人。连皮带骨,一寸寸吃下去,连根头发丝都不剩。
  谢忘之把脸埋进手臂里,忽然听见身边一声叹息,随后是长生的声音:“来,抬头。”
  她茫然地抬手,看见长生朝她伸手,掌心里浮着细细的光点。
  那些光点是淡淡的银色,在他手中闪烁着。恰巧夜风吹过,穿过长生的手,把他掌心里的光吹成一条织带,流淌着远去,像是盛夏时陡然瞥见的天河,里边盛满星辰。


第9章 夜话
  星辰转瞬即逝,长生有点遗憾:“起风了,不然能留得更久。”
  这一幕太神奇,像是场瞬间的幻梦,谢忘之都不记得之前的心思,连忙问:“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长生在谢忘之身边蹲下,伸手给她看,“其实就是粉,很轻,一吹就掉,在夜里会发光。我在东市时看见有人变戏法,用的是这个,就问他买了点。”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吹去掌心里残存的粉末。粉不够,吹不成织带,只能吹出一片薄薄的亮光,仔细看能看出里边一闪一闪的,像是一只只小小的萤火虫。
  长生收手:“就这么回事,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我确实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
  “很好看。”世上不知道的事儿多了,谢忘之也不是非要知道,她把手搭在膝上,看着对面的宫墙,“谢谢你。”
  “你说得没错,大明宫确实会吃人,只不过有些人挤破头想进来,总觉得自己是吃人的。”长生语气很轻松,“你呢,为什么进宫?”
  这问题还真没人问过,真要说也没什么,但毕竟背后是长安谢氏,谢忘之迟疑着,不确定能不能和这个算不上熟悉的少年实话实说。她舔舔嘴唇:“唔……”
  “不方便说就算了。”可听可不听的事儿,长生不太在意,他就是一时兴起,对谢忘之陡然萌生出兴趣,没打算逼她。
  他要是追问,谢忘之能含糊过去,但他这副坦坦荡荡的样子,她反倒觉得自己支支吾吾的像个小人,心一横:“那我告诉你?”
  长生看了她一眼,笑笑:“说吧,我听着。”
  “其实……我出身长安谢氏。”谢忘之鼓起勇气,轻轻地开头,等着长生接话。
  长生做好了准备听个悲惨故事,鬼知道是这么一句话,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长安谢氏多英才,绵延百年,前朝时不可避免地衰落,旁人以为这就是世家的结局,感慨有堂前燕飞的悲凉。然而沉寂几十年,开国时有一支却又另立门庭,一举从陈郡谢氏改称长安谢氏,重新扶起了世家的荣光。
  长安城里多世家权贵,长安谢氏也得算其中翘楚,在清河崔氏面前都不遑多让,真要送贵女进宫,直接往后宫塞都行,也不至于在尚食局当个小宫女。
  长生想,谢忘之可能出身旁支,试探着问:“你家里人不介意?”
  “是我自己要来的,我阿耶也拘不住我。”谢忘之垂下眼帘,“如今想想,我进宫,其实是为了躲开他们吧。”
  “……躲?”
  “嗯。我阿娘早几年去世,之后我阿耶新娶,也出身琅琊王氏,算起来还是我阿娘的族妹。”谢忘之顿了顿,没能把“母亲”两个字说出口,“夫人知书达理,待人处事没人不夸,后来也生了自己的孩子。她待我很好,但我总觉得,我还是想我自己的阿娘。”
  “阿耶和夫人要看顾新的孩子,我阿兄在门下省博前程,还得想着议亲的事情。没人赶我进宫,也没人待我不好,”谢忘之勉强笑了一下,想到那两年在家里过的寂寞日子,抬手状似无意地蹭过眼尾,“可我就是很多余啊。”
  长生蹲在边上,扭头看向谢忘之。女孩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兀自垂着头,分明有那么好的出身,说出去能招来诸多艳羡,她却憋着不说,在尚食局因为打听件事儿而被打手心,仅仅因为她觉得自己“多余”。
  长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良久,拍了拍谢忘之的头,在她发顶揉了一下。
  谢忘之做的是宫女打扮,这个年纪的小宫女都梳丫髻,两边有珠花,发顶却没装饰,长生这一把揉下来,感觉格外清晰,她甚至能隐约感到发丝被揉乱了,有一边的珠钗都松了小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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