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他!》第85/104页


  谢洲一震。在他印象里,这个女儿和早逝的发妻一个性子,温婉贤淑,像是团软和的面团,能随意塑成宜室宜家的模样。他不是对谢忘之一点父女之情都没有,也会和王氏发愁该给女儿配个怎么样的好郎君,他心里的谢忘之就是个乖乖的团子,跟在阿兄身后,将来会跟在夫君身后。
  然而谢忘之长大了,顶着和母亲有三分相似的脸,说出的话却截然不同。她哪里是面团啊,她是截未经锤炼的铁,刚烈得一折即断。
  谢洲忽然发现,他好像完全不了解女儿,心里风起云涌,又无力又愤怒,最终还是让愤怒占了上风。
  “在大明宫里你才觉得自己活着?在谢氏这里,短你吃喝,还是鞭笞过你?”他口不择言,“既然觉得谢氏把你当做傀儡,那就走,从此不要回来,看看你在外能活几日!”
  谢忘之一愣,没想到阿耶能说出这么绝情的话,她有那么一瞬间想落泪,转念却又憋住了。她只以为这是谢洲的真心话,一言不发,起身往外走。
  身后一阵人声,但到她跨出府门,终究是没人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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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为这么点事,你就跑出来了?”李齐慎听完,一阵心酸,既恨谢忘之不知道委屈逢迎,又恨自己困在府上,连帮她一把都不能。
  霍钧和裴闻都不爱看热闹,谢忘之一露脸,他俩就退到外边去了,现下庭院里空空荡荡,李齐慎也不装什么矜持君子,心疼地摸了摸谢忘之的脸,“那这几日,你怎么过的?”
  “阿耶不许人来找我,但我阿兄没那么听他的话,差人给我送了些钱。他本来想替我定个地方,可安兴坊里没有空闲的宅子,也没有客栈,坊外又不安心。”谢忘之老老实实,“所以我去找了长宁公主。公主仗义,在府上分了间屋子给我,还说待我如门客。”
  还好有个长宁,李齐慎稍稍松了口气,爱怜地抚过谢忘之的侧脸,低声说:“辛苦了。”
  “不辛苦。公主不曾亏待我,我在她府上住的这几日,反倒见了没见过的东西,想通了以前没想通的事。”撇开离家的忧思,谢忘之在公主府上是真的开心,“公主府上有女先生,我跟着她们学诗书和琴,还把以前丢掉的算学捡了起来。”
  她稍作停顿,看李齐慎时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孩子拿了先生的夸奖,向着认识的人自豪地炫耀,“我居然还记得,还能算出准确的数。跟着先生再学一段时间,我想我能替人算账,更不至于饿死。”
  分明是世家贵女,却因他的事离家,想着要替人算账免于饿死,李齐慎心底酸涩,又混着一丝不该有的喜悦,到最后,想说的话全成了一声叹息。
  他最后摸了谢忘之的脸一下,抬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弹:“傻。”


第98章 困境
  额上微微一痛, 谢忘之满眼诧异,一时没反应过来,手臂忽然被拉了一下,整个人往前一跌,撞进身前郎君的怀里。
  李齐慎迅速松开抓她的那只手,换了位置, 改成横拦过腰,另一只手环过谢忘之的肩, 把女孩按住,恰巧是贴近心口的位置。他顺势把下颌卡在她肩上,浓长的睫毛垂落,遮住眼瞳里略微的浮光。
  “……让我抱会儿。”他轻轻地说,“就一会儿。”
  李齐慎从不是畏畏缩缩瞻前顾后的人, 但他也不轻佻, 平常撩拨谢忘之都恰到好处地掐着那个点,把她逗得脸红就及时收手,绝不会再往前一步。这还是他一次主动做到这地步, 肢体贴合, 偏偏还没有任何暗示,只觉得他真是累了,想找个地方休息。
  在公主府上住了几天,长宁不会主动提, 但来来往往的门客那么多, 谢忘之听到过几耳朵, 知道局势不妙,再联想到当时谢洲的话,瞎猜也明白李齐慎如今困厄到什么地步。
  谢忘之一阵心疼,但又没有办法,只能轻轻应声:“好啊。想抱多久都可以。”
  李齐慎“嗯”了一声,抱得更紧一点。
  手臂一收,两个人贴得就更近,谢忘之能清晰地感觉到李齐慎的心跳,一下一下,跳得她几乎是肝肠寸断。她乖乖地站着,任由李齐慎抱了一会儿,才试探着抬起双手,极轻地在他背上拍了拍。
  李齐慎感觉到背上安抚的轻拍,又低了低头,鼻尖在谢忘之肩上蹭过,分明是个挺拔的男人,硬生生蹭出点煤球在人身上乱滚的模样。
  谢忘之心里更软:“你怎么了?”
  “唔,”李齐慎沉默片刻,闷闷地说,“你这样,好像我阿娘。”
  “……”
  谢忘之也沉默片刻,原本轻拍他后背的手移到前边,稳稳地按在他肩上,缓缓用力推开。她故意板起脸,做出一副略显愠怒的样子,“再说这种话,我就再也不让你抱啦。”
  “我错了。”李齐慎十分上道,甚至往后退了两步,以示自己绝不乱来。
  见他面上浮出一贯的笑,明朗澄澈,眉眼却天然地带着三分狡黠,谢忘之松了口气,也笑了一下。
  然而李齐慎没让她开心多久,他收起笑意,认真地说:“离开长安城吧,和长宁一起。”
  “怎么突然说这个?”谢忘之莫名其妙,再就是手足无措,“离开……我能去哪儿呢?”
  “蜀州。”李齐慎早就规划好了,“回去和长宁说是我的意思,她听得懂。现在从长安城到蜀中的路还是通的,长安城破前不至于有叛军,还来得及。”
  “长安城……保不住了吗?”
  “恐怕保不住了。”李齐慎残忍地道破真相,若是李承儆能听朝臣一句,或许还能稳定局势,奈何他一心只以为自己是对的,洛阳城岌岌可危,长安城哪里还保得住,无非是苟延残喘罢了。
  李齐慎笑笑,“所以才让你走,趁现在去蜀中。”
  谢忘之没那么刚烈,不至于非要和长安共存亡,她只想着李齐慎:“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出不去。”李齐慎很平静,“而且我说过的,死也要死在长安。”
  “那我也不走。”
  李齐慎微微一怔,旋即像开玩笑一样:“总不会是为了我吧?”
  “不止是为了你。”谢忘之没管这句调笑,认真起来,定定地看着他,“我可以走,但我阿耶、阿兄绝不会和我一同离开,你也不走,我做不出抛弃他们和你,自己逃命的事情。何况还得麻烦长宁公主,我前几天试探了一下,总觉得她也不想走的。”
  李齐慎没想到谢忘之会这么说,舔舔嘴角,想说什么,终究把话咽回去,没打断她。
  “再说,我去蜀州,难道蜀地就一定安全吗?若是真沦落到长安城破,万民失所,恐怕叛军下一步就要攻成都。死在长安,和死在成都,有什么区别?”谢忘之预想到了最差的结果,垂下眼帘,“要是真到了那一步,还不如和你一起,死在长安城里。”
  她顿了顿,居然还能轻松地笑笑,“时机不好,生不能同衾,这样勉强算是死后同穴,死而无憾。”
  谢忘之说得平淡,简直像是情话,情真意切,李齐慎却听得胆战心惊。眼前这女孩分明不懂生死有多残忍,也不会刻意讨好他,说出的话却准确无误地切进他心里,让他既想板起脸来呵斥她胡言乱语,又想一把抱住她,汲取此生仅有的一点温暖。
  沉默良久,最终出口的还是一句叹息,几不可闻:“……真傻啊。”
  “傻吗?”谢忘之听见了,忽然伸手,一把抓住李齐慎的手臂,踮起脚,准确无误地贴上他的嘴唇。
  李齐慎惊了,眼瞳一缩,却只看见女孩靠得极近的面容,眉眼秀丽,眉头轻轻皱着,眼睛合上,显得睫毛根根分明。她其实压根不会这些亲密的举动,只是为表爱意,连该撬开唇齿都不知道,傻傻地和他嘴唇相贴。
  女孩的嘴唇柔软,呼吸间带着微微的香气,李齐慎觉得抿在唇间的是一朵花,且还是初开的那种,在春风里招摇。
  可惜他注定看不到来年的春光,这枝花也等不及由他折下。
  李齐慎也闭上眼睛,极其轻柔地最后厮磨一下,像是恋人阔别爱侣,又像是信徒触碰神像。他退开两步,再度睁眼时神色温柔,温声说:“回去吧,这里不是该久留的地方。”
  “……嗯。”谢忘之恋恋不舍,但再多不舍也没用,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是要转身走的架势,但又忽然顿住,从发上摘了什么东西,一把塞进李齐慎手里,“那我走了。”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眉眼平静,那一眼却像是深潭,藏着万千不舍和眷恋。但谢忘之终究没有逗留,她原样掀起兜帽,遮住那张漂亮淡漠的脸,急匆匆地往外走。
  霍钧和裴闻只是带谢忘之进府的筏子,见她出去,自然不会再进庭院,也没告退,只像先前那样带着这个不见面容的女孩出去。
  李齐慎在空荡荡的院落里站了一会儿,才折返回榻上,依旧侧躺下去。他的神色也没什么变化,掌心里的东西却暴露了那点隐藏的心思,那东西被他握得太紧,硌得手掌泛白,压出深深的印子。
  是一股拆出来的金钗,顶端几片打得极薄的金箔,塑成花与云的模样,末尾则锋利尖锐,得和另一股咬合才能稳稳地簪在发上。这一股在他手里,另一股应当在谢忘之的发间摇摇欲坠。
  金吾卫到府上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李齐慎能碰到的利器全收起来,屋里连个花瓶或是瓷碗都没给他留,早起倒是能照例练枪,然而得用不开刃的蜡枪,周围还有全副武装的金吾卫盯着。至于霍钧这样进府探望的人,当然也得搜身,连一枚刀片都送不进来。
  困顿府上十来天,李齐慎最先摸到的居然是一股金钗,像是拆分的信物,又像是掩人耳目送进来的利器。
  他盯着掌心里的金钗看了很久,从贴近心口的位置取出个荷包。又过了一年多,本来用的布料就算不上好,缝合得也不妙,饶是他一直贴身带着,藏在衣服里边,缝线处还是裂开几段,面料褪色,刺绣处也毛起来,上边煤球的脸模糊不清,还有些变形,和榻边矫健的黑猫不再相像,反倒显得格外滑稽。
  但李齐慎就是喜欢这只荷包,珍之重之,他小心地把手里的金钗放进里边,抽紧收口,原样放回怀里,还是紧贴着心口的位置。
  他把手也贴上去,像是隔着荷包和衣物测算自己的心跳,又像是要把来源于谢忘之的礼物嵌进自己的身体。
  风徐徐地吹过庭院,李齐慎听着草木被吹动时簌簌的声响,缓缓闭上眼睛。天德军里养出了习惯,他睡相一贯很好,此时却久违地蜷缩起来,仿佛尚未出生的婴儿藏于母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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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元十六年三月九日,洛阳城破,守将不降,被俘后殉国。在城外逡巡了几月的叛军攻入洛阳城,最先做的事情就是掠夺东都内的财物珍宝。行宫内的金帛先被瓜分,随后叛军闯入官员及平民家中,抢夺财物、劫掠女子,不从者皆杀。
  街头大火三日不灭,房屋坍塌,烟尘里听见的全是哀哭。短短几日,天后曾经久居的东都,如同先前被攻破的诸城般破败。
  三月十四,叛军攻潼关,守将退守,与撤至潼关的天策军余部共同阻敌。
  三月二十三,皇帝下敕令,勒令守将出城迎敌。守将不从,依旧与叛军僵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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