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兄》第2/117页


  母亲高氏还在世时,曾对她讲过。母亲怀她时,年近而立的父亲正以无子为由纳妾,甚至连人选都已考虑好了,只等妻子点头就抬进门。母亲性子要强,不愿丈夫纳小,因此女儿一出生,就买通产婆,谎称生了个儿子,断绝丈夫纳妾的心思。
  许敬业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原本这样的谎言很好识破,朝夕相处还能辨不出孩子是男是女吗?
  可偏偏他们这样的人家,孩子年幼时,有母亲和乳母照顾。他这做父亲的,来了兴致逗弄一下,就算得上慈爱了。更何况他纳妾的计划落空,有负佳人,心中不快,对妻儿冷淡了一些时日。还是儿子稍大几岁后,他才逐渐生出了慈父情怀。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十多年来一直被蒙在鼓里。
  此刻看着女儿,许敬业暗骂自己糊涂。她虽然身量颇高,但身形纤细,皮肤白皙,柳眉长睫,杏目红唇,分明是个美貌的姑娘。他是瞎到什么地步,才会以为这是儿子,只是长得过分秀美而已?
  回想起过去十多年对“儿子”寄予厚望,许敬业怨自己糊涂的同时也恨妻女的欺瞒。
  他深吸一口气,冷笑一声:“行,就当是你小时候不懂事,可你自小学医,难道分不清男女吗?为什么要跟着你娘一起骗我?”
  不等女儿回答,许敬业就继续喝问:“就算你是为了孝道,不得不听你娘的话。那你娘过世以后呢?你怎么还一直瞒着?”
  他胸中怒火翻腾,最恼恨的就是这一点。妻子高氏在五年前因病去世。如果那个时候女儿告诉他真相,他立刻续弦纳妾,也未必就生不出儿子来。可惜他四年前失足落马,伤了身体,只怕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子嗣了。
  为什么不告诉父亲真相呢?
  这个问题,许长安也想过。幼年时,是因为母亲的叮嘱。母亲泪眼婆娑,说等生下弟弟,有了倚仗,就恢复她的女儿身。可惜直到母亲病逝,都没能再生下一儿半女。
  许长安在母亲去世后,依旧选择隐瞒,则是有她自己的考量。她是金药堂的少东家,自幼学医认药,年纪稍长就跟着坐堂看诊,外出收账。
  这是男子身份赋予她的权利。
  她不想像表妹那样每日待在闺阁之中,只能与女儿经为伴。
  曾经见过海洋,她又岂肯再回到池塘里去?
  如果不是在药王庙的意外,她更愿意一直以男子的身份生活下去。只是父亲有性命危险,她来不及思考太多,也没想到会因此暴露身份。
  此刻父亲问起,许长安只低声说了一句:“我不想爹爹生气。”
  ――见父亲在气头上,她心里隐隐有了应对方向:不吵不闹,暂时示弱。毕竟是骨肉至亲,纵然父亲再生气,也不会真将她怎样。
  “难道我现在知道就不会生气了吗?”许敬业陡然提高了声音,眼睛通红。他蓦的抬拳,“砰”的一声,狠狠砸在床栏上。
  床栏晃动,许长安睫羽低垂,轻咳出声,苍白的脸颊因咳嗽而变得通红。
  “你――”许敬业扬起右手却又颓然垂下。他高涨的怒火无处发泄。女儿因他而受伤,而高氏早就长眠于地下了。
  可他又着实委屈愤慨:“是我糊涂,我连个儿子都没有,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爹――”许长安长眉微蹙,她强忍着胸口的疼痛,一字一字道,“您还有我。”
  男子能做的事情,她一样可以做到。


第2章 变化 一夕之间,态度大变
  “你?”许敬业的视线在女儿身上停留了一瞬,那句“你有什么用?”几乎要脱口而出。可是看到女儿苍白的面颊、微红的眼睛,他把已到嘴边的话语强行压了下去。
  不管怎么说,女儿都舍命救了他。纵然胸中愤懑,他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直白伤人的话。那显得他太薄情寡义了一些。
  可他心里又怎么能不恼火?
  良久,许敬业缓缓闭上双目,感叹一句:“你要是儿子该多好……”
  他满是遗憾的话语让许长安心里一酸,失落之余,又觉得不甘。她抿了抿唇,神色认真而坚定:“爹,如果你愿意,可以继续把我当儿子看。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
  “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许敬业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竟笑出声来:“难道我还能把这金药堂继续交到你手里?”
  金药堂许家,以制药为主,已有上百年历史,向来传男不传女,传子不传婿。
  许敬业自小厌恶药的气味,不肯学医。不过他是家中次子,自有长兄继承衣钵。他不想学,也没人逼他,他自己乐得逍遥。可惜后来长兄去世,没有男丁。他二十多岁上不得不半路学医,奈何天赋有限,他也实在没兴趣,只能费力经营药铺,勉强维持着祖上荣光。
  所幸他有个好“儿子”,天赋不错,又勤奋好学,小小年纪远胜于他。自十三岁起,“儿子”就开始帮他打理金药堂,短短两年内扭亏为盈,还在去年时疫中建议他为穷苦百姓赠药,使得金药堂许家的名头更加响亮。
  许敬业喜不自胜,对“儿子”越发亲厚。他心里清楚,如果不是有这个“儿子”,仅凭他的本事,或许能参加药王诞,但绝不可能上第一炷香。
  可这么好的儿子,怎么偏偏是个女儿呢?
  “儿子”以前有多得他心,现在就有多让他失望。在他看来,所谓的聪明勤奋、孝顺体贴,甚至是生死关头的以命相护,都只是锦上添花。在“不是儿子”这个前提下,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
  父亲的笑声苦涩而凄凉,他的最后一句话,混在笑声里,许长安没听清,微微蹙起了眉:“爹?”
  许敬业回过神来,稍微提高声音,语气不自觉变得刻薄:“把你当儿子看?怎么当?让你继续打理金药堂吗?”
  许长安轻轻搓了搓发凉的手心,只当没听出父亲话里暗含的讥讽。她定定地看着父亲:“为什么不可以?爹应该也知道,行医制药,打理家业,我不比谁差。”
  ――她下意识收起了暂时示弱的心思。尽管此刻身体虚弱,声音不高,但仍说的极为清晰。
  不同于父亲的被逼无奈半路学医,许长安从小就喜欢医术。自有记忆开始,她就在为此努力。她相信她能做好,决不会堕了许家的名头。
  许敬业当然知道她能做好。可那又怎么样呢?女儿就是女儿,怎么也变不成儿子。
  不过此刻显然不是争论的好时机,也没有了再争论的必要。跟她一个姑娘家有什么好争的?他不接女儿的话茬,只盯着油灯跳动的火苗出了会神,嘿然一笑,半晌方道:“你好好歇着吧,我改天再来看你。”
  见父亲抬脚欲走,许长安忽的想起一事:“爹,宋妈妈和青黛……”
  这母女二人是母亲高氏留给她的,一直服侍她饮食起居,也是在此次事件之前,为数不多知道她身份秘密的人。
  她受伤后就没见过她们,连伺候的丫鬟都换人了。说不担心是假的。
  许敬业脚步微顿:“你放心,我没把她们怎么样。今天太晚了,明天就让她们过来。”
  他转身离去,不再看女儿一眼。
  知道宋妈妈和青黛无事,许长安稍微放下心来。
  父亲走后,房间恢复了安静。望着油灯跳动的火苗,许长安内心深处忽的涌上一阵凉意。明明是四月底,可她却觉得,不止是手心,她四肢百骸都有些发冷。
  她这次受伤不轻,又是在胸口,甚至还昏迷了一段时间。然而父亲除了在她刚醒来时的那句似乎是担心她牵动伤口的话语之外,再无半分问及她的伤势。
  仿佛父亲的眼里只能看到一件事:她不是儿子。
  许长安阖上双目,许多旧事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
  从记事起,父亲对她就表现得非常看重。等她渐渐展现出在学医制药方面的兴趣后,父亲更是恨不得把所有一切好东西都捧到她面前。往日里她稍微有点头疼脑热,父亲就嘘寒问暖关切不已。
  一夕之间,父亲态度大变,还真让她有些难受。
  她原以为,知道她的秘密后,父亲固然生气。但见她受伤,父亲应该是担心难过多于愤怒责怪的。没想到事实跟她想象中有着不小的出入。
  许长安自我安慰,别急,总得给父亲一个接受的过程。“儿子”忽然变成“女儿”,不是所有人都能立刻欣然接受的。可能他只是在气头上,等过些时日就好了。他们毕竟是骨肉至亲。
  夜还很长,许长安没再睡着,只静静地躺着。不知不觉竟挨到了天亮。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房间,桌上的油灯早就灭了。
  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宋妈妈和青黛的身影一前一后出现在了门口。
  “可怜的少爷啊,你还好吧?伤的重不重?大夫怎么说啊?”还没到床前,宋妈妈就先红了眼眶,想上前查看其伤势,又怕不小心伤到她。
  “我没事。”许长安不想让她们担心,笑了笑,温言宽慰,“看着严重,但没刺中要害。”
  青黛明显不信,小声嘀咕:“还说没事,我都看到了,流了好多血呢。”
  她在“少爷”身边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昏迷不醒、衣襟上沾满鲜血。
  “确实流血了。可我自己就是学医的,有没有事,我还不清楚么?”许长安笑着转了话题,“倒是你们,我爹没为难你们吧?”
  宋妈妈摇了摇头:“没有。当时情况乱糟糟的,老爷让人把我们关进柴房,说是得了空亲自审问。兴许是他事情多,就把这事儿忘了。关到今儿早上,就放我们出来了。”
  ――至于她们两天水米未进,直到今天早晨才吃上一顿饱饭的事,就没必要告诉少爷了。
  许长安见她们虽容色憔悴,精神倒还不错,身上的衣衫也都干净整洁,不像是受了折磨的样子。她点一点头,不再细问,由青黛帮着洁面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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