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谋不轨》第60/171页
沈思安似乎没想过她会问这种问题,可也觉得没什么不好说的,便道:“成王败寇,输了就是任人宰割,至于怎么输的,时间长了,就没那么重要了――因为人不可能一辈子都输。”
人不可能一辈子都输。
庄浅忍不住哽咽,紧紧咬着唇。
沈思安竟然会觉得,她此刻泫然又委屈的模样,动人到不可方物,他放柔了声音:“在贺岗监狱的时候,我接近你父亲是别有目的,也有信心自己能达成目的,他耐心克己,安静写字的时候,让我误以为那是一只没有杀伤力的羔羊。”
说道这里他笑了笑:“直到我有意无意与他接触一年之后,却依然半点得不到有用信息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是在与什么人打交道了,那时候开始,我改变了策略。”
庄浅认真听着他说:
“他大部分的时间是沉默,少数不沉默的时候,就是谈你,所以在监狱里的三年,我除了弄清楚你何时牙牙学语,又何时蹒跚学步,以及什么情况下会开心、什么情况下会生气之外,半点额外信息都没有得到。”
当你处在绝望中的时候,一个女人的所有细节,被人用一种堪称信息爆炸的粗暴方式,统统轰炸进你的脑海,侵占你所有的感官。
那种滋味,沈思安起初很反感,后来变成习惯,再后来,变成了不可磨灭的灵魂印记。
庄浅皱了皱眉。
沈思安继续说:“你大概不知道,每天都被强行灌输一些奇怪的思想是什么感觉,我其实半点不在意你是否讨厌吃胡萝卜,不在意你喜欢看什么书,也不在意一个没见过面的女人是否吃炸虾要从虾尾开始剥壳,更不在意她饭前要洗四五次手的洁癖习惯……”
庄浅抓紧了盖在身上的薄被。
“但是我在意你。”沈思安蓦地握紧了她颤抖的手,沉声道:“我在意你,带着一种奇妙的嫉妒欲。当你整整近二十年的人生在我面前长画一般的展开,我控制不住地将自己与你对比,对比的结果就是,你在天堂,我在地狱。”
“你父亲说,你出生的时候,娇嫩可爱,在他掌心软软蜷缩着一团,那时候我六岁,亲生父亲被古惑仔追债惨死巷头;你咿咿呀呀学说话的时候,我在跟那些低贱的街头混混抢食吃;你背着漂亮的书包进学堂的时候,我因为打残了一个古惑仔而进了少管所;你给隔壁班的男生悄悄递情书的年纪,我正挣扎着从地狱一步步爬回人间……”
他们各自的人生,就好像两条一辈子都不会相交的平行线,她瞧不起他的下三滥,他看不起她的伪单纯,
却终于不知在哪一天,彼此都开始注意到了对方的存在。
庄浅问:“你后来――”
“后来?”沈思安动作轻柔地替她顺了顺发丝,笑得蔑然,“哪里有那么多*丝逆袭成大神的励志事件,一次次摔得鼻青脸肿之后,后来我就开始想,我一定要赚很多钱,因此凭借着超级完美的假造学历,我在商界如鱼得水,那些惊叹于我的才华和头脑的企业家们,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曾跟一个连半张文凭都没有的人打过交道……”
“你是没文化的骗子。”庄浅脸上恢复了些颜色,终于逮到理由嘲讽:“乞丐穿上龙袍,也当不了皇帝。”
“是,我是没文化,”沈思安恨恨地捏她的脸,脸蹭着她清瘦的脸蛋,轻声哼哼:“你就有文化了,上贵族学校,学高级礼仪,读诗书文学,可我会什么呀,坑蒙拐骗,喊打喊杀,我就一地痞流氓,你瞧不上我也是自然。”
他这么阴阳怪气地说,庄浅却无端脸臊红,连日来的阴郁终于被暂抛脑后,她小心觑了眼他的表情,见不是真生气的样子,沉顿了几秒,这才嗫嚅着声音说了一句:“谢谢你。”
她一句轻飘飘的‘谢谢你’,传进耳中,沈思安猝不及防,随即回过味来,彻底黑了脸色。
合着他一番目的明确的婉转表白,就换来她一句不清不楚的“谢谢”?难道是因为插叙太多让她忘记了前文信息?
他脸色顿时无比难看。
庄浅却有些困倦了,躺床上盖上被子,就对他说了句“我想睡觉了”之后,再也没有下文了,盖着被子背对着他,明显赶人的意思。
沈思安最终阴郁着脸出了病房,关房门的时候,却依然刻意放轻了声音。
他离开之后,病床上,庄浅缓缓转过头来,看着空荡荡的天花板,双手茫然地轻捂着肚子,突然觉得四周安静得可怕。
没了父亲,没了母亲,没了孩子――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与她血脉相牵的人了。
再也不会有人记得,她吃菜最讨厌胡萝卜,她吃虾要从虾尾剥,吃饭前要洗五次手――再也不会有人心心念念她有没有按时睡觉,有没有半夜被噩梦吓醒。
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像父母一样小心翼翼讨好她,像孩子一样全心全意崇拜她。
病房外长廊。
和一庭等了很久,一见到沈思安出来,立刻前讪讪道:“抱歉,之前是我太片面了。”
沈思安没出声,他顺手从烟盒中抖出一根烟,要点火的时候才意识到是在医院,只嗅了嗅味道忍着没抽。
和一庭见他眼神阴晴不定,不甘心,怎么都想不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道:“是,你是对的,我知道你因为我冤枉庄浅的事跟我过不去,觉得做兄弟的对不起你,可你自己当初难道一点都没有怀疑过?她形迹可疑,连警方都断定她很可能是凶手,你难道就一点都没有怀疑过她?”
沈思安见他激动得不成样子,捻断了烟,眼神警告他别大呼小叫:“我不是神仙,不能未卜先知,也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时刻知道她在想什么,要不要去杀人。”
他最后说:既然你有怀疑,我自然也要怀疑。”
和一庭嘴角抽了抽,见他说得理所当然,觉得胸腔中一种名为“崇拜”的情绪荡然无存。
他僵硬着表情问:“所以,你其实只是反应比常人慢半拍?而不是神机妙算,更不是对那个女人爱之入骨蒙了心?”
沈思安将折断的香烟扔进垃圾桶,随口道:“我就是在想办法,万一她真认罪入狱了,怎么替她干掉剩下的十个仇人。”
他说得认真又漫不经心,轻屑的眼神中看不出真假。
和一庭后背发凉,随即尴尬地嘿嘿笑:“……这个玩笑,真是、真是太搞笑了。”
沈思安看白痴一样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和一庭站在原地,后知后觉拍胸脯压惊:刚才,刚才那句话是、是玩笑来的吧?
☆、第038章
乔焱与庄浅又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正坐在病床上,膝盖上铺着一本旧书,是从沈思安手里借来的――《一个罪犯的自传》。
庄浅很久以前看过这本书,觉得身临其境,如今再看着的时候,依然有这种感觉,而且这种感觉更深了。
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不知她有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在她第六十二次翻页的时候,乔焱终于开口涩然地叫了她一声:“小浅,”
庄浅啪地一声合上了书,抬眼看他,目光安静若水。
对上她的眼神,乔焱立刻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无心的,我真的是无心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折磨了自己千百遍的话,一出口就显得苍白.
庄浅依旧安宁而冷静地看着他,乔焱脸色却渐渐变得难看,他抓着门的手泛紧,终于没有办法继续说下去。
“你过来一点。”庄浅将膝盖上的书拿开,说话。
乔焱连步到床前。
在他又一次开口之前,庄浅覆手一耳光甩到他脸上,清亮的声音回荡在病房。
“你说得对,我心肠狠毒,我图谋不轨,我一次次利用你,一次次害了你,这些你都说的对。”庄浅紧紧捏紧了发麻的掌心,目光泫然,声音惶惶:“我知道自己会遭到报应的,我时常做梦都梦到自己不得好死,我这种人,地狱都不会有我的安稳位置――”
“小浅!”乔焱痛苦地跪在床前,紧紧握着她的手,急忙辩驳:“不是的,不是这样子的,不关你的事,我说的那些话都不关你的事……”
庄浅一点点将他的手掰开,看着他惶然地流下眼泪,突然觉得难受得厉害。
她哽咽了很久,那些准备已久用来伤人泄愤的话,此刻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看到他的时候,她可以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可是他一出现在眼前,那些被自己刻意忽略的恐怖事情就会浮上眼前。
那种比死更可怕的噩梦,会瞬间威力大增,啃噬得她体无完肤。
庄浅想,有的时候一步走错了,可能会每一步都错,一直错到你不敢踏出下一步为止,错到你自断双足为止。
“我们是那么的要好,所以也不能用那种相互怨怼的方式结束,”庄浅深吸了一口气,缓缓伸手,触了触面前这张年轻好看的面容,小声说:“你知道我不喜欢甄持,但是我却不恨他,因为不管他多无耻多狠毒,都不能伤我分毫;可你不一样,因为不一样,所以连一丁点的伤害都不能容忍。”
乔焱紧紧抓着她的手泣不成声。
“我们分开吧。”庄浅最终道:“你不欠我什么,你唯一欠的,是咱们孩子的一条命,刚刚那一巴掌也已经还清了,那就轻松地去过你该过的人生――情意也好,仇恨也好,愧疚也好,这些东西本就不值得背负一辈子,因为一辈子真的比你想象中的长。”
“小浅,你再相信我一次!”乔焱声音哽咽,近乎哀求:“我求你再相信我最后一次!我保证,我保证你说什么我都信了,你骗我我也信,我发誓,我对天发誓好不好!”
“相信你?”庄浅倏地蹭起身,哗啦将桌上东西挥了一地,冷冷盯着他:“因为相信你,我父亲死了,也是因为相信你,我母亲现在在冰冷的监狱里,还是因为相信你,我们的孩子没了,你现在还让我相信你?”
她语气激烈,却俨然是可以压抑过的了。
乔焱颓然地松了手,眼中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