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君子传奇》第107/107页


子航躺在客厅宽大的沙发上,两只脚高高的翘在沙发扶手上,举着张《中央日报》看着,嘴里还哼着苏格兰小调。  云雁手里捧着刚从花园里摘的鲜花走进来,看见子航副坐没坐相的模样,故意大声朝楼上道,“三嫂啊,咱们家多少年的规矩,子航小家伙来,是不是全得废呀?”  子航从报纸后面探出脑袋来,“委员长现在提倡新生活运动,就是要废除陈规陋习!”  云雁拍下他的脑袋,“自从委员长发给那把精忠剑,就张口闭口都是委员长,看呀,尾巴翘到上去!”  子航刚要反驳,淑云从楼上走下来,笑呵呵的看着他们俩,“小妹,别他,他尾巴翘的有道理。人家不留神,就把鬼子的‘陆航之花’给击落,头回迎战,就立奇功,也该让他美两!”  子航恃宠而骄的看着云雁,“怎么样?小九儿,记住吗,以后不许管!”  云雁柳眉竖,“好啊!竟敢叫小九儿,看不收拾,看还敢没大没小!”  子航立刻从沙发上跃而起,两个人绕着沙发追打起来。  淑云下意识的用手护肚子,往边避避。结婚么久,没有孩子直是的块心病。以往毅卿每都是那么忙,全国甚至是世界各地到处跑,戎马倥偬,的肚子直没见动静。当初想把仪君给毅卿,也有方面的考虑。如今终于有身孕,自然是小心又小心。  正在时候,老仆张妈从门厅急匆匆的跑过来,“夫人!老爷的电话!”  毅卿早就去国防部开会去,他虽然已不担任实职,却依然是国防部的咨情高参,公务活动不少。淑云去门厅接完电话回来,见子航两脚蹬着门框窜到门上,像个武林高手似的贴在门顶的气窗上。云雁在下面喘着粗气道,“……下来吧!不玩!累……累死!”  淑云笑道,“的战斗英雄啊,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副样子叫委员长看到,他肯定不会请吃饭!”  子航的眼睛骨碌转,身手敏捷的窜回地上,三两步蹦到张淑云面前,“什么什么?委员长要请吃饭?”  淑云认真的头,“当然,三叔刚刚打过电话来,明晚上,们全家都去。”  “哇!和委员长起吃饭!”子航下又跳到沙发上横躺着,嘴里惊叹道,“居然可以和中国的元首起吃饭!简直太妙!”子航在英国的商人家庭长大,对他而言,白金汉宫,温斯顿丘吉尔都是非常遥远的事情,他从来没想过可以离个国家的核心层如此之近。尽管他知道三叔在个国家里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但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兴奋和激动。  云雁见他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开玩笑道,“战斗英雄,和元首吃顿饭有什么大不的,就英雄气短?想当年爷爷也是中国的元首!瞧儿出息!”  子航下子坐起来,“是啊,怎么没想起来呢?”着又惬意的躺下去,“啊。太爱中国,因为发现,在中国,是个贵族!就像……温莎公爵那样的!”  云雁扑哧笑道,“臭美的!”  淑云笑着摇摇头,又对云雁道,“对,三哥刚才特意嘱咐,把梁辉也叫上。下午回医院,记得告诉他。”  云雁的神色有为难,“还是打个电话和他吧!”  淑云诧异道,“不是和他个院嘛!反正也要见面的,正好告诉他,明们起回来。”  云雁动动嘴唇,欲言又止。    重庆的十二月已经寒气逼人,湿冷的空气能钻进人骨头缝里。警备总队的院子里没什么人,连空气也被冻住似的。  云雁走到警备总队宿舍区的门口,正碰上刚打完篮球回来的梁辉。看见云雁,他明显有些惊喜,“怎么?找?”  上次空袭之后,梁辉曾几次请云雁单独吃饭,都被云雁婉言拒绝。次云雁主动找他,他很有些意外。  云雁笑笑,“么冷的,还打篮球啊?”  梁辉擦擦汗,下巴上的水珠还是直往下掉,“冷,出汗舒服。”完带着丝笑,静静的看着。  云雁只好微微侧过头,梁辉并不是很像他父亲,可是那双眼睛,却和文虎的模样。因为个,每次都不敢和他的目光对视。  “恩,明晚上,有空吗?”云雁看着后面光秃秃的柳树,像作解释似的很快的补充道,“委员长,想请们家人,还有,吃个晚饭。”  “,是样。”梁辉倒不惊讶,因为父亲“党国第英烈”的身份和长官段佑的关系,他在各种场合见委员长的次数不算少,因此也没有觉得特别荣幸,只是淡淡笑,“委员长请客,哪能没空呢!”  “那就好。”云雁头,“去换衣服吧,快上班,该走。”  “等等!”梁辉很快叫住,“等分钟,就分钟,有东西给!”完噔噔噔的跑进宿舍去。  果然,没过会儿,他又阵风似的刮回云雁面前,脸不红气不喘的摊开手掌:“喏,给的。”  手掌中间,枚黑珍珠胸针正在散发着温润的光彩。  云雁愣愣,“哪儿来的?”中国并不产黑珍珠,战时的重庆,东西可不多见。  梁辉拉过的手,把胸针扣在手心里,“有同事去昆明办差,托他从美国佬那里买来的,塔希堤岛的好玩意儿。”  “干吗给个?”云雁有些尴尬。  “没什么啊!孩子嘛,总得要打扮自己,就是太不会打扮。”梁辉的目光落在的眉眼之间,“别怕打扮没人看,看着呢!”  云雁把手从梁辉手里抽出来,“以后不要再送东西。不喜欢打扮。”  “不,喜欢打扮。”梁辉依然看着,“父亲定也喜欢。”  云雁惊,瞪眼看他,“那就更不应该送个。”  “是替他送的。”梁辉终于垂下眼睑,“想问,能不能,也替他,照顾?”  云雁急忙退两步,“不不,不能替父亲去照顾谁,不是能够代劳的事情。”  梁辉坚持道,“只要愿意让代劳,就没什么不可以的!”  云雁摇头道,“如果理解对父亲的感情,就不要想去代替他。太年轻,很多事不懂,父亲直活在心里,如果有谁代替他,他就死。”着把胸针放在梁辉的衣兜里,“别忘明晚上准时赴宴。”罢,便转身匆匆走。  梁辉站在原地看着云雁的背影发好会儿的呆,才收起胸针往宿舍走去。    子航走进总统官邸的时候,心里头还有丝丝莫名的紧张。不过看到身边的淑云、云雁、梁辉都谈笑自如的样子,他的心情也放松大半。  由副官领着走进个穹顶的大厅,子航惊讶的看见三叔毅卿正坐在沙发边看报纸,背后垫个胖胖的靠垫,神情自若就如同在自己家里样。子航才强烈的感觉到,原来三叔与委员长的渊源是如此之深。  看到他们进来,毅卿朝他们挥挥手,“先坐吧,委员长和夫人会儿下来。”淑云走到毅卿背后帮他揉揉肩,毅卿回头冲笑下,又捉住的手背轻轻拍拍。  子航没来过总统府,新奇的看着墙上的字画。在他心中,里就相当于中国的白金汉宫,尽管,相比于南京的府邸,重庆的总统府是因陋就简多。  梁辉坐在云雁旁边,隔着个人的位子,坐姿挺拔,保持着军人作风。云雁为不与他有什么交流,随手拿本杂志看起来。  毅卿特别注意着梁辉的举动,对淑云夸赞道,“辉儿真是个出色的军人,怪不得委员长也喜欢他。”着又看看到处溜达的子航,“咱们常家人的军容可从来没么齐整过。”  梁辉不好意思的笑笑,“常叔,军容齐整有什么用,还没上过真正的战场呢!子航才是最出色的军人!”  毅卿笑道,“么偏颇。每支部队有每支部队的职责,警备总队戍卫陪都,责任不能不重大。按么,那国防部里运筹帷幄的那些长官们,个都称不上出色?”  “正是正是。恐怕第个不出色的,就是!”众人循声看去,江季正挽着沈美琦,笑呵呵的走进来,“可是从没拿过枪和鬼子面对面干过呢!”  梁辉赶紧站得笔直,敬个礼,“委员长!”  子航正兴高采烈的从沙发后面连跑带颠的过来,见梁辉本正经的样子,瞬间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并脚跟立正,也敬礼道,“委员长……好!”  大家都笑出声来,沈美琦笑吟吟的看着他,“小家伙,真是个开心果子!”  江季正也满面笑容,“话可小瞧他,他头回应敌就击落日军的王牌飞行员,自古英雄出少年呀!”  云雁注意到,梁辉的脸色有黯然。    菜很丰盛,但是并不奢侈。为照顾梁辉和子航,还准备羊肉泡馍和面包黄油。梁辉虽然常常见到委员长,但总统府的餐厅还是第次进来。进门,墙上挂着大幅的先总理照片十分显眼,不过令他惊讶的,是先总理照片下面的角柜上,赫然摆着张熟悉的七寸照片,照片上的人在精美的银质相框微笑着,照片下方还有行字:梁文虎上将千秋。很明显,是委员长的字迹。  他的眼眶有酸:委员长没有忘记父亲,是不是意味着个国家,同样不会忘记他!  餐桌上的气氛很融洽,就像是吃顿家常便饭。委员长甚至亲自动手给大家布菜,夫人直在照顾身边的云雁,会儿让尝尝个,会儿让尝尝那个。子航不时些英国的政治笑话,把大家逗的哈哈大笑。  吃饭吃到半,个副官急匆匆的进来,伏在江季正耳边耳语几句。只见江季正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眼睛里又透出兴奋的光芒。待副官走后,他几乎是激动难抑的看着毅卿道,“咱们赢!”  毅卿立刻挺直身子,“日军南进?”  江季正把面前杯子里的红酒饮而尽,“日军轰炸珍珠港,他们完!彻底完!”    1941年12月8日,日本海军偷袭美国太平洋舰队驻地珍珠港,重创美国海军。美国正式对日、德、意三国轴心宣战,太平洋战争爆发。世界战争格局从刻开始,发生重大转折。

山高水长(5)  
前线指挥部里,韩澜生又是夜没睡。    早晨常述卿推开指挥部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时,发现屋子里青烟缭绕,地上堆碎烟头。    述卿挥手驱赶着呛人的烟味,将两扇窗户推开,股热带草木的气息很快冲进来,“韩大哥,日本轰炸太平洋舰队,美国已经向日本宣战!”    可是述卿并没有在韩澜生脸上看到兴奋和惊喜的表情,他只是疲惫的耷拉着眼皮,用拇指和中指揉搓着自己的太阳穴,“听广播,好啊,好事桩。”    述卿略微有失望,“还以为,会高兴呢!”    韩澜生从椅子上站起来,抻抻胳膊,“没什么好高兴的,眼前的仗,怕是更凶险。”    述卿不解的眨眨眼睛,“可是,不觉得,日本在和个世界上工业最强大的国家对抗,它的失败已经是早晚的事么?”    韩澜生看他眼,“没错,日本战败是早晚的事,不过,得有运气活到那个时候。”    “韩大哥!”述卿皱起眉头,“如今日本和美国开战,只会牵制他们的兵力,中国战场的压力应该能得到缓解啊!又怎么会更凶险呢!”    韩澜生摇摇头,又燃支烟,“还是不解日本人,正因为他们在太平洋又开辟战场,所以中国战场才迫切需要个结果。日本人像狼,当他们围攻别的野兽的时候,总习惯集群作战。所以,美国的介入,很有可能逼得日本人狗急跳墙,从而作出在短时间内全面打垮中国军队的行动。”    述卿似有所悟,“那就是,在近期内,咱们可能有许多硬仗要打,日本人是要做最后的致命击。”    韩澜生头,又长长的叹口气,“可惜有许多人,会儿就以为可以躺在功劳簿上等着胜利,以为把球踢给美国人,咱们就可以高枕无忧。刚接到国防部的电令,原定支援缅北的新二军,已经被改派去湘赣线,孰不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述卿的心提起来,“那日军那边,有什么动静?”    韩澜生背着手走到墙上挂的军用地图前,指着越缅带道,“日军两个师团,三万人,正从越南向缅甸集结,他们的目的,无非是彻底切断滇缅线,断绝中国军队的后勤供给。看着吧,国防部现在不重视,早晚有他们后悔的时候。”    述卿觉得后背股凉意袭来,“……岂不是冲咱们来的嘛!赶紧和委员长报告呀!”    “委员长知道。”韩澜生冷哼声,“他在想什么,猜也能猜出个大概。既然美国人参战,那东南亚就指着美国佬,委员长是个子儿也不肯多出的。听过那个故事吗?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现在才俩和尚,就已经没水喝。”    “要不,请史迪威将军向罗斯福总统汇报下,争取美军的援助?”述卿建议道。    韩澜生无奈的笑笑,“两个和尚,但凡有个不撂挑子,还能没水喝吗?”    述卿愣愣,还是脸急切的表情,“难道就没有法子吗?”    韩澜生无所谓的耸耸肩,“走步算步吧,韩澜生死不足惜,大不随着滇缅线同灰飞湮灭罢!”    述卿咬住嘴唇,拳头砸在桌子上。    韩澜生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大丈夫轻生死,没什么大不的。要是心老是么重,那在前线也呆不舒坦。咱们做军人的,就得轻轻松松的上战场,舒舒坦坦的去死。”    果不其然,几日后的个清晨,日军三个师团向中国军队的阵地发起猛烈的攻击。    当战报传至国防部的时候,部长于辞修已经随江季正出访开罗,参加同盟国领导人会议去。代理事务的次长谨遵着委员长出国前的指示:不可往境外增派兵卒。仅在电文下写几句勉励的话,承诺几项嘉奖事宜。就准备发还给前线。    常毅卿平常很少来国防部,有事都是和委员长直接商量。可是如今委员长不在,他又放心不下前方的战事,便每摇着轮椅来战报分析室转转。战报分析室的年轻人对他都很恭敬,见面敬军礼,并依然称毅卿为“常副座”。    今也样,他刚进房间,所有人不管站着坐着的,都齐立正敬礼。其中个组长模样的军官道,“常副座,您请稍等,卑职去请次长来。”    “不,不用惊动他。”毅卿赶紧制止他,随口问道,“今有什么新情况?”    个军官将叠战报呈到毅卿面前,“常副座,是今的全部战报。没有需要委员长特批的,都已经由次长做答复。”    毅卿份份翻看着战报,突然,他的手停止翻动,眼睛紧紧停留在份简短的战报上,他的眉头皱起,神情有些不悦。他看那张纸足有柱香的工夫,才抬起头来,把叠战报放在桌上,笑笑道,“是啊,确实没什么需要委员长特批的,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完就摇轮椅,出战报分析室。    那军官迷惑的看着组长道,“常副座的话,是什么意思?”    组长看着门口摇摇头,又皱着眉道,“都别站着,干活干活!”    韩澜生接过译电员手里的电报,只看眼,就递给旁的述卿,“看看吧,和猜的字不差。还奖金呢,就怕的兄弟们没命花!帮站着话不腰疼的家伙!”    述卿叹口气,“委员长的脑子是怎么想的!难道们不是给自己打仗?怎么到处和美国人扯皮,讨价还价!”    韩澜生冷冷笑,“江季正呀,从来也没习惯当个国家的元首,他骨子里就是个大军阀,把那中央军看得比什么都宝贵。不过也怨不得他,要是没有那家底,莫赤党,三十个省主席里,得有十五个起兵反他!没办法,咱些当惯土皇帝的老大哥们,哪个都是不服管的主儿,哪个,都想自己当皇帝。韩大哥以前也凑过种热闹,没吃到什么好果子。现在明白,窝里反,不管谁输谁赢,伤的都是中国人的元气,没意思透!”    述卿担忧的看着他,“那咱们仗,有多少胜算?”    韩澜生却笑起来,“信什么教?赶紧帮咱祈祷祈祷!”    述卿为难道,“韩大哥,们共 产 党人不信教,只信马克思主义。”    “马克思玩意儿对日本人估计不好使。”韩澜生煞有介事的摇摇头,又轻松的扬扬眉毛,“看呀,还是拜拜佛祖吧,听鬼子大多信佛,正好缅甸块地方,也归佛祖管。”    尽管是玩笑话,述卿却笑不出来,“韩大哥,可要当心呀!三个师团的敌人,力量悬殊太大!”    韩澜生漫不经心的起支烟,“呀,别想太多,乖乖回那大鼻子身边去,老溜号上儿来,美国佬得挑理。那些日本人,就交给韩大哥对付。韩大哥十几年前在济南就和他们交过手,那会儿他们没要的命,现如今样也要不成!”    突然,从日军阵地上传来轰隆隆几声爆炸声,韩澜生和述卿顿时面面相觑,“怎么回事?没下令开炮啊!”    韩澜生拔腿就往外走,正好撞上迎面而来的译电员,上气不接下气的报告,“军……军座,刚接到电报,空军已派出个航空大队支援咱们!您瞧,他们已经到!”    阵巨大的呼啸声,排轰炸机像大鸟般掠过半空,经过日军阵地的时候,纷纷投弹,日军阵地上顿时浓烟四起,鬼子的工事里不停朝开火,可惜没响几下就被后面的飞机给炸哑。    韩澜生仰着脖子看飞机从头顶掠过,自言自语道,“奇怪,步兵舍不得,倒舍得空军。中央是吃错药?”    译电员也纳闷的附和,“也奇怪呢,怎么上封电报里,儿都没提派空军协助作战的意思呀!”    韩澜生想想,突然笑,拍拍译电员的肩膀道,“明白,朝中有人好办事呀!回自己的岗位上去吧,别瞎琢磨。”    “是!”译电员立正敬礼,带着脸茫然的神色转身走。    述卿凑上来,试探道,“会不会是哥?”    韩澜生笑着头,“人猫嫌狗不待见的,除哥,还有谁肯帮?”    述卿的神情顿时兴奋起来,“哥可真行啊!下好!恐怕全缅甸的鬼子也想不到,咱们有空军参战!”    韩澜生的精神也好许多,拍述卿肩膀道,“走!看看空军小伙子们去!”    个编队的轰炸机降落在方阵地后十几公里的块平地上,韩澜生他们驱车赶到时,个队长模样的军官正在训话。空军飞行员们字儿排开,手里拎着帽盔,挺胸抬头,看上去很精神。    见军长的车过来,空军小伙子们齐刷刷的敬礼,那队长更是三两步迎上来。    “是?”韩澜生先吃惊,“不是咱们的外国专家么!”    述卿也赶紧从车上跳下来,“行啊!小子都是上校!才是个尉官呢!真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啊!”    身飞行服的常子航嘿嘿的笑着,“韩长官,五叔,们别拿开玩笑,现在已经是空军里的王牌飞行员,不再是以前那个小毛孩子!”    韩澜生的笑容收敛些,“不是只担任重庆的空中警戒任务么?怎么把派到儿来?三叔也舍得?”    子航脸上的笑容淡去,“上个月,十几架日机轰炸重庆,们有两架飞机还没来的及起飞,就被炸毁在停机坪上。们原来的队长王鹏,就在其中架飞机里,被活活烧死。接任队长以后,三叔好象是明白什么,再也不阻拦参加攻击作战。”    韩澜生和述卿都沉默,半晌才看着子航道,“空军的小伙子,都是好样的!” 

山高水长(6)    
段佑最近却颇为家事烦心,沈露露不知为何,两对他明显冷淡下来,而且讲电话也经常背着他,似乎是有什么秘密要瞒着他。有回他看报纸的时候无意中抬头,却发现沈露露正在用狐疑而冰冷的眼光盯着他,在四目相撞的那瞬间,却很快转开目光。    段佑很是纳闷,都么多年的老夫老妻,又是唱的哪出?    是礼拜日,段佑接到岳父沈子谦的邀请,请他去北碚的教堂里做礼拜。段佑很快意识到,肯定和沈露露最近神秘兮兮的举动有关。    沈子谦坐在教堂的第排,看见段佑进来,神色严肃的指指身边的座位,示意他坐下。    “爸,您的头疼好些吗?正好那有几副老中医那里得来的中药方子,要不您试试?” 段    佑撩风衣坐下,“药方啊,给委员长也用过,管用!”    沈子谦面无表情的看他眼,“露露最近也头疼,知道吗?”    段佑惊,“是嘛!倒没听起过,可能最近琐事繁忙,不愿分心吧。今回去,找中央医院的程院长给看看。”    沈子谦半晌没作声,段佑心下奇怪,他个老丈人平日里极少过问家事,更不至于沈露露头疼小事,专程邀他见面。于是试探道,“爸,您今不忙公务?”    沈子谦从鼻子里沉闷的哼声,“后院起火,没么公而忘私!”    段佑心里直打鼓,不明白老丈人葫芦里卖什么药,还是硬头皮问道,“后院起火?爸,您……指的是什么事?”    沈子谦眼神复杂的看看他,“前几鹏鲲去中央医院验血,露露是孩子第次验血。不想看看化验单么?”    段佑没闹明白,“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沈子谦支烟,眯着眼睛吐出串烟圈,“露露生产的时候,正在国外,切都是安排的。后来听,露露当时生产并不顺利,孩子还度有危险,是么?”    段佑赶紧头,“是的,当时医生孩子脐带绕颈,有窒息的危险,不过后来在保温室里观察几日,救过来。您怎么想起问个?鲲鹏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沈子谦又吐出口烟雾,“不过怎么听,露露生产那几,的旧相识吟香小姐也正住在中央医院啊?”    段佑顿时哆嗦,他小心的去看沈子谦的脸色,吟香的事情他瞒好多年,直以为滴水不漏,老丈人突然问起,他简直有不知所措。只好强撑笑脸应道,“是嘛?实在是记不清。”    沈子谦哼声,“可是有人记得很清楚啊!还对,当初那个脐带绕颈的孩子,其实已经夭折。而那位吟香小姐,正好也是那几分娩,可是几后出院,却不见带孩子走。想问问孩子的父亲,对种法,有何解释啊?”    段佑只觉阵急火攻心,腾的站起来,“无稽之谈!纯属无稽之谈!孩子是亲眼看见抱进保温室,更……更何况,吟香住院是因为肠胃炎,根本没有生过孩子!定是居心叵测的人在造谣!是诽谤!最恶毒的诽谤!爸千万不能相信啊!”    “不是记不清吗?怎么突然又记的么清楚?”沈子谦冷眼看他眼,“本来也不相信,毕竟,谁人身后无人,流言蜚语是从来不上心。可是,次验血,鲲鹏的血型和露露不合,又怎么解释?”    “什么?”段佑只觉兜头记闷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沈子谦从西服兜里拿出张化验单,扔在段佑怀里,“自己看看吧!来前,请程院长化验过三遍!”罢,起身头也不回的走。    段佑觉得脑子里混乱不堪,他无力的瘫倒在椅子上,正要将那张化验单撕的粉碎,想想又忍住,皱着眉头揉起太阳穴来。    日军的机动能力实在令人惊叹,在常子航到缅甸后不足三,香港、新加坡的日军空军就进入缅甸南部。中国空军面临场恶战。    常子航决定主动出战。用他的话,要趁鬼子还没来的及喘气的时候,先顿胖揍打蒙再。    缅甸的多云,几缕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透过来。常子航带着战机编队贴着河谷飞行,尽力避开敌人的视线。    “队长!”副驾驶转过头来,“咱会可千万不能恋战呀!不然可没油返航!”    子航撇撇嘴,“瞧个怂样儿!没油怎么,没油就和鬼子同归于尽呗!”    “您又没正经!”副驾驶皱眉头,“倒不怕死,可是咱们要是全完,没空中力量支援,韩长官那里可就悬!”    子航不耐烦的挥手,“有分寸!刚才和开玩笑呢!真没幽默感!用们的话,还没娶上媳妇呢,现在就死,也太亏!”    副驾驶无奈的摇头,“好吧,有分寸就好,就怕打起仗来头脑发热,什么都忘,作为下属,得提醒着!会儿可千万不能追击太远,给看着里程数……”    “好!知道以后是怎么死的吗?”子航转过头字顿道,“唠叨死的!”    日军的机场已经在目力范围之内,架架飞机整整齐齐的停在停机坪上,有几架刚刚落下,还在跑道上滑行。    “哈哈!助也!”子航咬着牙道,“各机注意,向下俯冲!在1000米高度向日机发起全面攻击!不让敌机有起飞的机会!”    个编队的飞机咆哮着向机场冲去,距敌机只有800米,子航轻轻的抬下机头,700米,能看清日机的部件,550米的时候,瞄准具的光圈已经死死的套住架敌机机翼油箱的位置上,500米,他狠狠的按下炮钮,顿时,四挺12毫米的重机枪大声的咆哮起来!从500米直打到300米,曳光弹不断在空中划着美丽的轨迹头扎进敌机的翼根部位和机身,只见火光闪,那架日机的右机翼直接从机身上断下来,机身也随着声爆炸粉碎在滚滚黑烟中。    “好啊,队长击就中啊!”副驾驶赞叹道。    子航得意的哼声,“那是,是谁呀!”    其他战斗机组人员见队长旗开得胜,士气大振,时间,日军机场上火光四起,爆炸声不断。日军飞行员们冒着炮火想钻进飞机里去,不少跑到半路就被机枪给扫趴下。剩下的好不容易爬上飞机,还没等出跑道,又有大半被中国空军炸成堆废铁。    整个战斗中,日军总共只有三架飞机上。子航轻推操纵杆,咬住架摇晃着升空的日机,以大约40度的斜角从后上方向日机扑去,将串子弹直接射进驾驶舱,日机像喝醉酒似的头向地面栽去,浓烟四起的机场上又盛开团爆炸的火光。    不会儿,另外两架日机也在群机的围攻下被击落,此次偷袭可以是战果丰硕。    副驾驶看眼里程表,提醒道,“队长,该返航!”    子航恋恋不舍的看眼满目创痍的机场,终于狠心下命令道,“各战机注意,马上按顺序掉头返航。”    子航的头机担任警戒的任务,因此排在全队最后。轮到他掉头,他却个俯冲,从鬼子的油料库上面掠过,只听声巨响,鬼子的油料库顿时淹没在熊熊的烈火浓烟之中。    “队长!贴的太低,危险!”副驾驶急出头汗。    子航在滚滚浓烟之中猛的将飞机拔起,几个鬼子从旁边冲过来,用机枪朝扫射,子航的飞机歪下,很快调整方向朝北面飞去。    “都撤退,发什么疯!”副驾驶边数落着边看仪表盘,“糟,油料怎么下得么快!”    “嚷什么!”子航大声斥道,“刚才油箱被鬼子的机枪打中,正漏油呢!”    “啊?那……那咱们回不驻地!”副驾驶慌。    “往前再飞,然后跳伞!”子航腾出手来拍拍副驾驶的肩膀,“咱俩走着回去,看谁快!”    “都什么时候,……唉!”副驾驶摇摇头,叹息声。    飞十五分钟,飞机实在是撑不下去。两个伞包从座舱里弹出,晃晃悠悠的随着风往下飘。    当常子航的双脚踏到坚实的土地上时,他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暂时放下。可是当他扒开身上的降落伞,正准备四下里张望,寻找下副驾驶的踪迹时,却立刻傻眼:在他站着的块空地四周,围着圈的日本兵,个个正端着三八大盖警惕的盯着他看。    子航心里喊声完,自己真是倒霉催的,么大的地方,偏偏降落在个日军营地里。他看看周围,估计有个营的兵力,心立刻冷到极:羊入狼群,看来是求生无望。    个日本军官站出来,疑惑的看着他,用带白手套的手指着子航道,“U-S-A?”    子航明白,他们看着自己高鼻深目的长相,把自己当成美国人,不过日美已经交战,冒充美国人样要被俘虏。他心里顿时涌起鼓气,大声道,“不!是中国空军!中国空军!”    “中-国?”那日本军官依然疑惑的看着他,挥挥手用日语道,“抓起来!”    周围的士兵马上就要冲过来,子航猛得掏出怀里的小左轮手枪,干脆利落的撂倒六个鬼子。几个士兵想要射击,被日本军官制止,个翻译在旁边用中文道,“最好合作,是逃不出去的!投降吧!”    子航咬牙狠狠的扔出句,“做梦!中国不会有投降的空军!”罢拔出腰间委员长亲手赠的精忠剑,用力的刺进自己的胸膛,用力之猛只剩半的剑柄在外面。    日本兵都被惊呆,个长得像白种人的中国空军飞行员,在结束自己生命之前居然没有丝犹豫和迟疑,甚至当鲜血从胸口喷薄而出时,眼睛依然狠狠的盯着他们,依然闪动着仇恨、轻蔑和不屑。    子航举剑的那刻,脑海里没有想起任何人,他甚至没有秒钟的时间去思考生与死的问题,只是在日军的包围之中,既然注定要被俘,既然注定不能体面的生,那便只有种选择:有尊严的死。    剑刺进胸膛,他并没有感到疼,只是觉得有温热的东西不停的涌出来。他的身体渐渐倾斜,视野越来越高,最后,定格在湛蓝湛蓝的穹之上。他感觉自己渐渐的变轻、升空,又翱翔在广袤而浩瀚的蓝之中……

山高水长(7)    
子航的遗体被国军抢回的那,缅甸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日军在子航下葬的地方立块碑,上书:中国空军勇士之墓。尸体旁边,还埋着那把血迹斑斑的精忠剑。    述卿走进那间简陋的房间时,腿都在打哆嗦。他根本无法相信,几前还神采飞扬,和自己插科打诨的侄儿,转眼就阴阳两隔。当看到那被白布盖着的,依稀能看出修长模样的尸体时,他的手已经抖得掀不开那轻飘飘的布。    只大手从后面伸过来,微颤着掀开角白布,子航宛如熟睡的容颜赫然出现在眼前。述卿哆嗦下,伸手去触摸那轮廓分明的脸庞,额头,是凉的,鼻尖,是凉的,脸颊,依然是凉的。他缩回手,捂住嘴,开始抽噎着哭泣起来。子航,个他看着长大的小家伙,个从来和他没大没小的侄儿,个由他带回中国来的“小尾巴”,他现在还清楚的记得,二哥回奉奔父丧的那年,才七八岁的子航,趴在帅府宽大的桌案上,睁着双蓝水晶似的大眼睛,奶声奶气的唤他“五叔叔!”,谁又能想到,个可爱的小精灵,个曾经连中文都的词不达意的孩子,会在他人生刚刚拉开儿序幕的时候,就把满腔的热血全部挥洒在中国的蓝上!    那双大手放下白布,转而按住述卿的肩膀。耳边传来韩澜生沙哑的嗓音,“带遗体回昆明吧!已派人通知二哥二嫂,他们已经从英国动身,大约两周能到。想,在昆明可以先料理下子航的火化事宜,边的气热,怕是撑不两个星期……”    述卿的肩膀抖,眼泪又急涌而出。    “哥那里,去吧!”韩澜生又道,“知道难开个口,再,是子航的长官,他的死,也有责任。”    述卿依然抽噎着不完整的话,“去昆明…………怎么有脸……见二哥二嫂……”    韩澜生使劲按按述卿的肩膀,“别想些,子航去,谁也挽回不……其实也没脸面对,面对哥,可是什么都没用,能做的,就是守住滇缅线,即便加上身骨头,也不能让子航他们的血白流。”    介卿和伊莎贝拉赶到昆明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以后。半个的月的海上颠簸,加上丧子之痛,两人形容憔悴,消瘦清减不少。尤其是伊莎贝拉,两颊凹陷,眼袋突出,嘴唇苍白毫无血色。    述卿接回二哥二嫂,路上都有些瑟缩,也不敢多话。三人竟路无语,直到进灵堂,见子航的骨灰盒,伊莎贝拉终于抑制不住的哭泣起来,而介卿只是紧紧搂着妻子,红着眼眶。    “们的儿子……”伊莎贝拉泪眼朦胧,“们的儿子……他死……他真的死……”    介卿扶着站立不稳的妻子,沉默着,嘴角的肌肉却在颤抖。    伊莎贝拉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不该放他走……们应该把他带在身边,哪,居然没能见他最后面……是个最糟糕的母亲……”    介卿低声句,“不怪,也不怪任何人……”就哽住喉咙。    伊莎贝拉挣开丈夫的怀抱,走到灵堂前面,静静的端详着子航的遗照,不言不语的看刻钟,才微微俯身,伸手将骨灰盒揽进怀里。盒上正中那张小小的照片中,子航穿着空军制服,举着手里的“精忠剑”亲吻着,那脸调皮的笑容,鲜活仿佛只发生在昨。    述卿讷讷的看,嘴唇嚅嗫着,“二嫂……对不起……”    伊莎贝拉抚摩着儿子的骨灰盒,含着眼泪摇摇头,“不,不要对不起。的哥哥也在伦敦空战中牺牲,理解军人的使命。不会去抱怨……任何人!”着紧紧搂住儿子的骨灰盒,“就让他留在中国吧,留在他同生共死的兄弟们身边。在英国,他只是们两个人的孩子,可是在中国,他是所有中国人的孩子。在片土地上,他是个英雄,永远不会被人遗忘……”    介卿的热泪如泉水般涌出来。    子航的意外牺牲令毅卿十分痛心,而张淑云在悲痛之余还存着另份担忧:毅卿以演习的名义擅自调动空军支援缅甸,是明显的越权行为,待委员长回国后,怕是难以交代。尽管此举大大扭转缅甸战场的局势,使得命悬线的滇缅生命线转危为安,但是于情可恕的事情,于理可是不容呀!    重庆总统官邸前,十多位身着素色旗袍的中央大员的太太们正聚在起闲聊,们马上要随第夫人沈美绮奔赴前线慰问官兵。张淑云扶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有些疲惫的站在旁。    “常夫人,都有喜,还不在家歇着!”其中位太太冲边道,“跟着慰问团颠簸,常副座哪里舍得呀!”    “对呀,还是回去吧,身体要紧。”另位太太也赶紧附和。    张淑云微微笑,“没事的,身体很好。”    时,沈美绮穿着件黑缎旗袍走出来,显得腰身更加苗条,身段更加玲珑,只是脸色有苍白。见淑云情绪不高,便走过去问,“怎么?是身体不舒服?”    淑云摇头道,“没有没有,只是身子重,有疲倦。”    沈美绮看看的肚子,“有五个多月吧?看,还是别去,舟车劳顿对孩子不好。”    淑云还是摇头,“真的没事,倒是,病得都起不来,还让人拿担架抬上飞机去美国筹钱,刚回来,又要去前线。和比呀,们都是太享福!”    沈美绮笑下,“在其位,谋其政罢。”着看看已集结完毕的车队,又道,“看样安排吧,坐的车,后座宽敞,可以躺下休息。和于夫人同乘辆便可。”    “那怎么行?”淑云为难道,“样做,其他太太们会有看法的,第夫人表现出的亲疏,多少双眼睛看着哪!”    沈美绮扶淑云的肩膀道,“怨不得呀,谁叫们没怀孕呢!下回谁也挺个大肚子来,样把座车让给!”    淑云欲言又止,“么做……别人会怎么看……”    沈美绮的神色凝重起来,“知道担心什么,所以,在季正回来之前,就做给那些盯着的眼睛看看,和常家依然是亲如家,让那些想干涉们家事的人早打消念头。”    淑云小声道,“可委员长是领袖,毕竟要碗水端平的。”    沈美绮拍拍淑云的后背,“季正也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他直接越级指挥缅甸的部队,差把史迪威给惹毛。咱们的两位先生,都是有反骨的人。所以,就要靠们俩,来把两个有反骨的家伙粘到起。”    淑云脸上有丝笑影,“有么,就放心。”    沈美绮也笑道,“就对嘛!季正要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灯,第个不答应!好,上的车吧!”    毅卿接到侍从室报告的时候,正在送二哥二嫂上飞机。电话里夫人慰问团在去前线的路上遇到日机轰炸,夫人的头车受损最严重,委员长夫人、于夫人和常夫人受伤,正在中央医院医治。毅卿放下电话,交代副官几句,便火急火燎的驱车赶往医院。    进医院大门,院长和主治医生就已经在门口候着,毅卿第句话便问,“夫人怎么样?”院长和主治医生表情复杂的互相看看,有勉强道,“夫人……断四根肋骨,还有些擦伤,并无生命危险。”毅卿心里暗暗松口气,受损最严重的车是头车,他真怕美绮会出什么意外。更何况,坐头车的美绮尚无大碍,那淑云的情况应该也不至于很糟,于是他松口气继续问道,“那太太的情况怎么样?”    院长的目光开始躲闪起来,脸色更加难看,轻声支吾道,“常夫人的情况……不太好……”    毅卿心里咯噔下,急忙追问,“是不是孩子保不住?”    院长的嘴角抽动下,似乎是狠心道,“常副座,您要有心里准备,常夫人坐的,就是那辆受损最严重的车。”    毅卿睁着眼睛怔怔的看着他,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个护士几乎是冲刺般的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院长!常夫人……常夫人醒!”    毅卿转身摇着轮椅就走,“带去!”院长和主治医生赶紧跟在后面快步往病房去。    张淑云还能醒过来,简直出乎所有医生的意料。的伤势太重,炸弹的威力几乎将脆弱的小身体撕裂,度没有任何生命体征。的鼻腔里和身上插满各种管子,眼睛也有气无力的只睁开,看见毅卿,努力的想挤出笑容,却只是嚅嗫着嘴唇。想挪动下身子,却气力也没有,完全动弹不得,鼻子里插着输氧管,腕子上缚着输液管,身上到处扎着止血带……慢慢的,的眼睛里泛起泪花。    “淑云……”毅卿迎着那双泪眼走到床边,而自己的的泪水却已经滴滴的落在妻子的脸上、脖子上,他俯下身去,贴在的耳旁,“会好的,就要好……”    院长和医生们在迅速的测量各项生命值,主治医生提醒道,“常副座,请您不要和夫人太多的话,很虚弱。”    毅卿轻轻的在淑云腮边吻下,便握的手坐在床边,“不和话,就在里看着。知道,醒来,是因为来,不能走。”    淑云的眼睛定定的留在他的脸上,他便手握着扎满针管的手,用另手轻轻的帮整理着额前的乱发。他看的出来,的眼睛里,有无数的话要对他。输液管中的药水,滴,滴的注进的身体,而眼睛里润泽的光芒,也刻比刻显得更明亮,更恳切。    毅卿看着那双眼睛,忽然发现妻子的眼睛真的很美,沉静的带着温润的光彩,像深秋不见底的湖水。他读的懂的眼睛,在忙乱的病房中,仿佛只有他们两个,可以超越语言,用彼此的眼神来交流。    “淑云,好吗?”    “毅卿,别哭,好多……”    “累不累,想不想睡觉?”    “不累,就愿意看着……”    “们有的是时间。”毅卿将妻子的小手抓在手心里轻轻抚摩着,“等好,陪着,日子还长着呢!”    淑云听懂,眼睛边漾开笑意。    毅卿帮揩去眼角残留的泪水,依然目不转睛的看着:    “等身体恢复好,咱们出去好好转转,散散心,去美国,那里没有战争,可以清净清净。结婚十几年,还没有带出去玩儿过呢!还有,等打败日本鬼子,们还要回东北,给爹他老人家上柱香,领着咱的孩子给他老人家看看,是大西楼的主人呀!”    “那多好啊!……”淑云的脸上泛起笑容,眼里闪着光彩,更加留恋的看着丈夫,眨不眨。    “们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们好的,要白头到老。要好起来,们才做十几年的夫妻,还远远没有做够呢!”    “白头到老……真好……”淑云无限依恋地看着丈夫,两串泪珠从眼角缓缓的流下来,“要是……真能好……”    毅卿的心猛得缩紧,使劲握住的手,“当然能好,定能好!”    淑云那双明显的眼睛在瞬间黯淡下来,泪珠还在滚落,气息也渐渐变得十分微弱:“可要是……不能好呢?”    “不!不会的!”    “不能不往坏处想……要是不能好……”淑云的眼睛半闭起来,嘴唇突然蠕动,很轻很轻的,开口第句话,但是毅卿听得很清楚,的是“不要和委员长对着干……”    毅卿突然觉得内里片冰凉,自己的手也开始微微发抖,“别,别些,能好,定能好!”他的泪珠滴滴答答落在妻子的手上,心怦怦地跳,个不祥的念头突然闪过他的脑际,他摇摇头不愿意往那儿想,可念头却像个可怕的阴影驱之不散。    淑云在毅卿到达医院的半个钟头后,停止呼吸。直到再也没有心跳,那双眼睛还是温柔而宁静的停留在爱生的人脸上。毅卿轻轻摸过妻子的脸、嘴唇和下巴,又帮梳理散乱的头发,然后便握着妻子渐渐冰冷的手,在床边不言不语的整整坐两个小时。他闭着眼睛,不停的将那双失去温度的手揣进怀里捂热,遍又遍,眼泪无法控制的从他紧闭的双眼中渗出,很快爬满整个脸庞。

山高水长(8)    
沈美绮断四根肋骨,而且肌肉损伤严重,在张淑云追悼会的那,依然卧床不起。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不想去,不知道该对毅卿些什么,不管什么,恐怕都是种推卸,将悲剧的责任推卸给茫然无定的命运。遣人送去个花圈,上题“半生姐妹,生死同心”,用的是少见的兰花。淑云喜欢兰花,是因为毅卿喜欢,而也喜欢兰花,却是本性所至。也许正是和淑云最大的不同。    走廊里响起串急促的脚步声,知道,是委员长回来。个钟头前侍从室就报告,委员长的专机已经落地。    像是阵风推开房门,披着大麾的江季正满脸焦急的进来,身风尘仆仆。看的出来,他是从机场直接赶过来的。    “美绮,怎么样?”江季正坐到床边,捏着的小手,眼睛看着那些针管,眉头就皱起来,“他们是干什么吃的?日本飞机到头顶都不知道!”    跟在后面的于辞修赶紧应下,“马上让侍从室去查。”又看看江季正道,“夫人好些吗?委员长下飞机,连口气都没喘就赶过来。”    “不要紧。”美绮微微笑道,又转向丈夫,“季正,别急着让辞修办差,让他先去看看他太太吧!”    江季正也难得的笑笑,“还是夫人想的周到,辞修跟着路辛苦,太太又有伤,差事让别人去吧!好好陪陪太太。”    于辞修看出自己多余,便道谢退出去。    等摒退旁人,江季正握美绮的手道,“怎么?有话和?”    美绮看着丈夫,“常子航在缅甸牺牲的事,有人都和吧!”    江季正迟疑片刻道,“常子航是烈士,不会改变。”    “单就吗?”美绮问道,“那别的呢,别的想怎么改变?”    江季正的脸色有不好看,“就想和个?”    “眼前还有比个更紧迫的事么?”美绮反问,“知道的那些手下,对付自己人,手段最快。”    江季正放开美绮的手,“他犯错,总是事实吧!法度不严,何以服众!那些满肚子弯弯绕的大员们会怎么想?要是谁都来个法外施恩,那还不乱套!”    美绮盯着他,眼神中有冷,“别忘,他是因为那个所谓的大局而失去东北,因为守南京那个愚蠢的决定才失去的双腿,而现在,他犯个错误,同样是为保住的滇缅线!那么多堂堂大员,走私军用物资,囤积粮食,倒卖军火,吃空饷,喝兵血,不都睁只眼闭只眼吗?什么法度不严,就是不容许别人挑战的权威。”    “他是越权调动军队!哪个统帅能够容忍种事情发生?”    “没错,是任何统帅都不能容忍的。”美绮继续道,“但是要提醒,盟军在缅甸的总指挥是史迪威,可好象也没少对缅甸的军队指手画脚,有哪次通过史迪威?他已经和国防部发过几次牢骚,再样越级指挥,仗他没法打!又算不算越权?”    江季正摆摆手,“国家之间的事情,哪有分那么清楚的?”    “那家人之间的事,干吗分那么清楚?”美绮捉住丈夫的手,“和淑云是姐妹,和毅卿是连襟,非要用对付外人那套来对付自己人么?”    江季正皱眉头,“常述卿和段佑在潼关搞兵变,已经用个借口赦免他次!就算是家人,也不能而再,再而三的纵容他们胡作非为吧!别,绝对不行!”    “必须再赦免他次。”美绮平静的道,“美国国会今年的援助计划还没出台,难道不用靠的‘夫人外交’去多争取些么?和国会那些人,比熟。”    江季正突然站起来,“是和话么?竟然为外人和讨价还价?”    “过,毅卿是家人,不是外人。”美绮依然波澜不惊的看着他,“如果次动他,就去香港和姐姐做伴,不问政事,且看委员长如何从头收拾旧山河。”    “沈美绮!不要太过分!”江季正铁青着脸,“也是个人,也会嫉妒!自问十几年来从未慢待过,可是到今,依然会为他,用种口气和话!”    江季正侧过头去,稍稍平复的情绪,黯然道,“知道,在眼里,当初江季正个宁溪盐商的儿子,和常毅卿样的世家公子是没法比。可是能问心无愧的句,中华民国就是个盐商的儿子寸寸建起来的。而那些军阀公子,少年不识愁滋味!只知道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当年失济南,他们便要舍北伐之利去救济南,当时若听他们的,便无今日之民国!同样,失东北,他们又要倾国之力去救东北!而全然不顾敌强弱,硬拼三月便可亡国!些少爷们哪!戎马生,自问追随总理,问心无愧。从军几十年,数次下野,几度命丧黄泉!他们懂的道理都懂,他们读过的书,几十年前便读过!在梁将军的墓前痛哭,有人是作戏,可实在是物伤其类!梁将军当年守平津之难,正是季正治中国之难!”江季正深吸口气,“可是万万没想到,十几年的夫妻,竟还抵不上那个东北少爷!真是叫寒心哪!”    美绮闭着眼睛,仿佛入定般,听完丈夫的话,才轻轻开口道,“的,都明白。已经陪走十几年,没有人比更解。也应该知道的性格,刚才那些话,是到做到的。希望三思。”    江季正含怒看着妻子,“沈美绮,知不知道,遇上常毅卿的事,就和普通人样不可理喻!”    “那就犯回混!”美绮翻个身,只留背影给丈夫,“本来就是个普通人。”    民国三十四年的除夕,常家府邸里显得有些冷清。张淑云不在,尽管云雁和述卿尽力要营造出新年的气象,可是毕竟从未操持过些事,摆设还是和往年差许多。为使家里气氛热闹些,云雁拉上梁辉回家吃年夜饭,而述卿也把已从缅甸撤回来的韩澜生硬拽来,反正韩澜生光棍条,在家也是自己喝闷酒。    日本的飞机依然时不时光顾重庆,本该灯火辉煌的除夕夜,却在灯火管制下片沉寂。电灯不能开,云雁便想个主意,在餐桌上用银烛台摆个梅花造型,光影朦胧倒也颇有意境。    韩澜生个劲儿的讲缅甸战场上的惊险战事,想把气氛搞的热烈些。毅卿却只杯杯的喝酒,只偶尔表示下附和,云雁和述卿见他样,情绪也不高,只有从没真正上过战场的梁辉听的津津有味。    “澜生,”毅卿突然端起杯子来,和澜生碰下,“咱俩认识有多少年?”罢饮而尽。    澜生仔细想想,“爹第回带上家时,还不到十岁呢,算算快三十年。”    “是啊,三十年。”毅卿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叹口气,“不知不觉,都已经年近不惑。”    “怎么,服老?”澜生开玩笑道,“怎么觉着还是没变样儿呢!”    “还没变样?身边,都是沧海桑田。”毅卿笑笑道,“要看,仗打不多久,有什么打算?”    “没打算。”澜生扬脖喝杯酒,“只要给安排个地方呆就行,最好是冷板凳,乐得轻松。”    毅卿转眼看看述卿,沉默会儿才对澜生道,“今里没外人,才敢话。”着用手指指述卿,“他们的部队,现在少已经有百万人。等日本人走以后,百多万人怎么办?或者谈,或者打,依看,谈的可能性不大。”    述卿插嘴道,“哥,是,要起内战?”    “是最坏的结果,但也是最有可能的结果。”毅卿道,“所以,只怕到时候想坐冷板凳而不得,又和当年剿匪样,身前挨枪,身后挨骂。”    “要是那样,宁可在对小鬼子的战场上壮烈。”澜生满不在乎的接话道,“那好歹还算个民族英雄,么些年的仗也算没白打。”    述卿的眉头有些紧,“哥,那有什么打算?”    毅卿看弟弟眼,不容置疑的,“不管到时候打与不打,只要日本投降,便去美国。已经托约翰森安排好。”    述卿的表情有僵硬,“那……那呢?”    “得留下来,看看东北到底是个什么结局。”毅卿举起杯酒,“来,咱们干杯!为,强弩之末的小鬼子早日滚出中国!” 

千山暮雪(1)    
民国三十四年的春,对于因连年征战而疲惫不堪的中国军队来,是段难得的平静日子。日军在太平洋战场的失利使得在中国战区的战略部署节节收缩,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日本离战败已经不远。    韩澜生所部从缅甸回来以后,便奉中央之命驻守在湖南湘西,军部和警卫团设在芷江,担负着中美芷江空军基地的保卫任务。湘西素有“滇黔门户,全楚咽喉”之称,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位于芷江的中美空军基地出可攻击日军在武汉、南京、九江、广东、台湾的日军机场和军事要塞,甚至跨海袭击日本本土,进可对日军的空中力量起到极大的遏制作用,使日本飞机很难突破空中防线深入大后方,重庆、昆明等城市跑警报,日日遭空袭的情况大为改观,惶惶不可终日的战争阴云逐渐消散,西南大后方人心思定。    芷江是个安静的地方,道道狭窄的溪流穿城而过,串起两岸排古意盎然的民居。城里的人虽多,却是不吵也不烦。细碎的柔风构不成周遭的喧嚣,只有淡淡的烟火气擦脸而过。张张面容,笑的慢悠悠,双双脚,走的慢悠悠。头面干净的老妈妈,根根的挑着带泥的春韭,嘴角的恬静和满足绝不仅仅是省两个角子。花褂子娃娃们,痴痴的看手艺人浇糖画,蹲就是大半。手艺人也不赶,幅接幅变着花样,买卖倒是其次的。    山清水秀四个字,芷江当得起。    韩澜生在前线从来没有样清闲惬意过,整整个多月,连个鬼子影都没见着,每除视察下各个防区,就是去空军基地和那些大鼻子聊聊。每当夕阳西下,韩澜生骑马带着警卫员沿着河流漫步,看着山水环绕静谧的美景,总会在心中涌起股辛酸:活着多么好呀,可是却有太多的人,没等到享受刻的宁静。他在唏嘘之余也彻底的想通,人不必去抱怨命运的不公,能活到现在,便已是上最大的眷顾。    夜晚的芷江更是安静,韩澜生不喜欢去美军俱乐部和那些大鼻子推杯换盏,更何况,总有频频粘上来要求跳舞的美军护士小姐弄得他不胜其烦,于是晚上他便都窝在自己的指挥部里,看书,研究地图,听听小月霜留下来的那些唱片,倒也轻松自在。    小月霜的《牡丹亭》柔媚的唱腔在昏暗的光线中流转,韩澜生捧着本诗选集在看,正看到曹植的《白马篇》中“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句,心想等战争结束,自己定亲手将两句刻到缅甸阵亡将士纪念碑上,让后人永远记住些为国捐躯的英雄。    两记敲门声,副官李振中捧着张地图进来,站定先敬个礼,“军座,是最新侦察到的日军调防情况,请您过目。”    韩澜生把书收到边,指指桌子,“快铺上!”    李振中呼啦声展开地图,徐徐覆盖在桌面上,犬牙交错的红蓝线如同团乱麻呈现在眼前。李振中轻蔑道,“鬼子是越来越慌神,兵力都往湘西线集结,北面咱们已经收回好几个县城。”    韩澜生的手指在地图上比比,眉头紧皱道,“不对呀,他们为什么平白无故的朝条线集结,后面都空也不管?” 李振中笑道,“他们是慌神,秋后的蚂蚱,蹦不几。”    “不会么简单……”韩澜生仔细的将几个鬼子集结的标下,都是靠近湘西线,而原来驻守在距离芷江不远的几个师,都因收复失地,转移到日军战线的外面。他的心猛的缩,“坏,日本人要进攻芷江机场!”    李振中吓跳,不敢相信道,“不会吧!鬼子都大半年没动静,就等着们去收拾,他们还能壮起胆子反攻?”    “依看,恐怕正是样。” 韩澜生盯着地图,神色严肃,“正因为们都等着胜利,战斗意志有所减弱,所以他们想趁个机会端掉美军空军基地,做垂死的最后挣扎。而们的部队,只知道争眼前之功,见那几个小县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光复,急猴猴的都扑上去。看,现在们和其他部队已经被日本人隔开,们被反包围!”    李振中听,神色也紧张起来。还没等他话,韩澜生已经果断的作出部署,“去把警卫团的兵力全部部署在机场周围,日军是冲空军基地来的,对芷江县城没有兴趣。通知美军航空中队,做好作战准备。另外立刻发电,通知转移到外围的部队即刻收缩包围圈,就是啃,也要把日军的外围阵地寸寸啃下来!另外,电请中央,要求战区其他部队支援,阻止日军从各个方向继续向芷江集结!”罢叹口气,“四千人对三万,们咬咬牙还能撑住,再多,可就吃不消!”    “是!就去办!”李振中敬礼,转身快步离去。    韩澜生缓缓在床边坐下,看着窗外清冷的月色,眉心拧成个结。    次日凌晨,日军三万余兵力向芷江空军基地发动全线进攻。    中央此次的兵力调动颇为迅速,有借日军袭击扩大战果,举消灭中路日军的意图。因此开战之初,几个师的中央军便急调至芷江外围,形成战略合围之势,对日军师团展开歼灭战。  韩澜生率军部和警卫团奉中央命死守三,便将空军基地交由从外围突围进来的100师保卫,韩澜生率部由100师突破的缺口撤离至衡阳休整。十几万大军已经将日军团团围住,准备来个“瓮中捉鳖”,抗战八年,可以是中国军队最扬眉吐气的次战略大反攻。    韩澜生打仗的瘾刚被勾起来,就被上峰下令撤退,在他打过的仗里,还是头次遇见么轻巧的。不过想想他便明白,次反攻取胜是明摆着的,样显而易见的战功自然不会留给他个杂牌出身、早已被打入另册的人。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次参加围歼的,清色黄埔出身,委员长的心腹爱将,自然没他韩澜生什么事儿。    要是几年前,他定会对中央心存不满,可是今非昔比,今日的韩澜生早已将个人的宠辱抛到脑后,些军功章,谁爱争谁争去吧!撤退的路上,韩澜生在车里翻阅那本诗集,在扉页上用钢笔写下:  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  水流无已时,人事成爪泥。  春残花溅泪,暑去寒露凄,  盛衰付烟云,暮鸦终古啼。    是他的心里话,小月霜死后,他的生活仿佛单纯许多,以前看重的很多东西,都如同烟云般消散。    突然,头顶上阵呼啸。座车个急刹停下来。韩澜生猝不及防,脑袋重重磕下。他皱眉抬起头来,冲司机道,“怎么回事?”    司机没来的及回话,车门啪声打开,李振中探进半个身子,抓住韩澜生的胳膊就往外拽,“军座,有日机轰炸,轿车目标太大,您赶紧下车!”    韩澜生刚被拉出车外不到十米,只听声爆炸声,原先的座车已经成堆废铁,还没等喘口气,串机枪子弹打下来,打的周围旱地上突突的直冒土。“卧倒!”韩澜生赶紧趴倒在地上,顺手把李振中也拉趴下。几架日机来回盘旋扫射,地面上很快尘土弥漫。    李振中被呛的直咳嗽,“他娘的,老美的飞机都干吗去!由得小鬼子么猖狂!”    “总共就个空军大队,肯定全派去支援前线的中央军。”韩澜生也被土呛的抬不起头来,“谁知道日本飞机会袭击后方,真是邪门!”    “军座,那咱们怎么办?”李振中焦急的问。    “先隐蔽,估计他们不会恋战,他们是要去支援前线的。”韩澜生判断道,“他们碰巧遇见咱们,不过是搂草打兔子的。”    日机的机枪不停的呼啸着,地面上落雨似的到处飞子弹壳。卧倒的人都被压得抬不起头来,不时从草窠里冒出股血红,那就是不长眼的子弹打中某个倒霉的家伙。日机的火力太猛,警卫团又没有装备重武器,因此只有挨打的份,许多人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从而降的梭子子弹夺去生命。    李振中的脸几乎全被埋进土里,也不知道过多久,飞机的呼啸声终于远去,他从土里爬起来,两眼几乎被灰尘迷的睁不开。他翻出里层的袖子擦擦眼睛,却发现军座还在土里趴着,动不动。    “军座,小鬼子走!”他蹲下身子,想把长官从土里拉出来,才发现韩澜生的脖子上流下绺红红的血。他慌神,定睛看去,只见韩澜生的后脖处有个血糊糊的弹孔,不停的往外冒着血。李振中颤抖着喊声,“军座!”没有人回答,片寂静掩盖着的是深深的恐惧,他终于腿脚软,瘫坐在地。    韩澜生死,枚小小的机枪子弹正好洞穿他的脖子。他甚至没有感受到痛苦,便被死亡之神揽入怀中。他对自己的死亡曾有过无数种设想,可他依然没想到最后的结局:个身经百战、叱咤风云的将军,历经无数恶战。最后,却死在撤退的路上,死于次毫无征兆的遭遇,甚至,连腰间的手枪都没来的及掏出,甚至,来不及向敌人射出颗愤怒的子弹。    如果人死后有灵魂,那么韩澜生的灵魂定会苦笑:,难道不是最最讽刺的结局么?    韩澜生的牺牲无疑是芷江会战中最令人震惊的意外,没有人想到,次胜券在握的战役,居然折损员出生入死的上将!抗战中,以上将之尊殒命沙场的唯有两人,为梁文虎,其殒命北平城时,正值日寇猖狂,战争触即发之时。梁文虎的死鼓舞万千国人,令举国上下潸然泪下,也结束他苦难重重、忍辱含垢的短短生。其二,便是韩澜生,他的死令国人更多的感到愕然,个经历无数恶战的将军,却在最轻巧的次战役中,以种毫无抵抗的姿态牺牲,只能让人叹息命运弄人。    芷江会战获得大胜,日军中路全数被歼灭,从此蹶不振,再也无力发动任何新的攻势。    三个月后,日本皇宣布投降。十几年的屈辱和血泪,中国最终已胜利者的姿态赢得自己的尊严。    而韩澜生,终于没能等到那。就像他和毅卿曾过的:在场战争中,优秀的军人,大概都是要死的。    语成谶。

千山暮雪(2)    
韩澜生的死纯属意外,因此生前没有留下任何遗言。最后治丧委员会采纳毅卿的建议,将韩澜生火化,骨灰半安放在位于香港的小月霜衣冠冢,另半安放到缅甸阵亡将士纪念碑下。    开飞机的依然是段佑,多年前他曾含泪接回文虎的遗体,而如今,飞机上载着的,是澜生的骨灰。所不同的是,程,有毅卿陪着他道去。    在密支那面向阳的山坡上,他们见到那高耸的阵亡将士纪念碑,风吹雨打多少个日夜,碑身上已经粘满缅甸的红泥,被潮气熏,像是从石碑中渗透出来的血。    段佑命令随行的兵士们开始挖土填埋,自己却走到边的石头上坐下去。他自己都有些诧异,站在澜生的骨灰盒前,他心里居然没有当年文虎阵亡时那样痛彻心扉的悲伤,更多的是疲惫与无奈。他已经累的没有力气再站立,甚至生命即便在刻停止,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活着实在是件太累的事情,他早就活够。    “澜生,样的安排,兄弟与人都两全。,满意么?”耳边传来毅卿的声音,段佑转过头去,发现毅卿正坐在轮椅上,探着身子,将把红土盖到澜生的骨灰盒上。手中的土徐徐撒下,几滴晶莹的泪珠也滚落下来,随着土起落到骨灰盒上,瞬间被更多的土掩埋。    段佑突然有些自伤起来,他与沈家已经是貌合神离,沈露露随着年龄的增大,越来越像那个精明的老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被爱情冲昏头脑、任他摆布的小黄毛丫头。失去沈家的信任,他段佑以后的路,恐怕是江河日下。他有些自嘲的句,“们俩,以后会埋哪儿呢?”    毅卿愣下,很快又打起精神道,“到时候,把埋哪儿,就是哪儿吧!”    段佑苦笑着摇摇头,“不,不好,定要死前头,免得把们全送走,成孤家寡人,自己连个操办后事的都没有。”    毅卿轻轻叹口气道,“咱们谁不是孤家寡人啊!辈子,就像过眼烟云样,散就散。”    段佑侧过头来道,“咱们是不是投错胎,若是早生二十多年,赶上爹爹那时候,好歹当辈子诸侯,能风光到最后。要么就晚生二十多年,等长大成人,仗也打完,塌塌实实的学些实用的学问,办实业,或者干脆在家做学问,也是乐得逍遥。可是咱们偏偏两头都没赶上,末世军阀没做几,就民国;易帜归顺,却叫人人提防咱有方独大的心。历史是承前启后,单单把们些人逼进死胡同。”    毅卿摇头道,“么毫无意义。若不是生在样的家里,怕是死连个名字都留不下,几十年战乱,枉死的人还少么?文虎死,全国上下都记得;澜生死,史书上总有他行字。可纪念碑下的其他人呢,那些学生兵,那些连名字都没登记全的烈士们,他们就活该样没名没姓的死去?他们是不是更该抱怨投错胎?看看他们,不觉得自己的抱怨很矫情么?”    段佑哽住,半才道,“的对,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时代变,们和他们,都是样的人。”    山风冽冽的吹来,穿林打叶声中,似乎有隐约的箫声。而仔细听去,却又什么都没有。    离开的时候,毅卿带走把红土,新鲜的、湿润的、红得刺眼的泥土。土里,有澜生的血,有子航的血,有千千万万烈士的鲜血。血,永远不会干涸。    国民政府还都南京。沈美绮重新回到阔别八年的南京总统府。走在熟悉却又陌生的走廊上,第次感到茫然。想从前站在里的时候,是多么意气风发、志得意满,哪怕是战时在重庆,每每想到里,心里也会涌起股激荡的热流,来支撑度过那耽心竭虑的日日夜夜。如今,日本人败,国共谈判在即,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所有的精气神,也都随着那场战争而消散,而眼前的未来,却不能给个坚定的信心。    明白,场谈判不过是摆摆样子,□率先占领东北,百多万大军虎视眈眈,他们是不可能交出兵权的。军队不能国家化,其他的切便都是泡影。而中央边,已经在调兵遣将,暗地里对中原□占领区形成合围之势。双方握手言和的同时,剑拔弩张的战争阴云已经在谈判桌下酝酿成形。    谁都想喘口气,可偏偏谁都不能在个节骨眼上喘气。不日,便要再次出访美国,请求美国人支援政府的“剿匪”行动。相比之前的罗斯福总统,现任的杜鲁门总统似乎更难打交道,的“夫人外交”到底效果几何,沈美绮现在没有任何把握。    鬼使神差的,走进二楼做礼拜的小客厅。受难的耶稣还在十字架上无声的垂着头,伸出手来,在胸前比画个十字,想许愿,却不知许怎样的愿望好。最后走到窗外,心想,也许,现在可以做的,就是趁次出国,将毅卿和述卿带走。预感到,也许切的发展,会让所有的人,都成为输家。    “夫人许什么愿?”江季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看来他是开完军委会回来,议题无非是如何对付□。    沈美绮微微笑,“就是希望,咱们可以早喘口气。”    江季正的声音低沉下来,“夫人受苦。”    沈美绮不置可否的看着丈夫,“下个礼拜去美国,想带几个人走。”    江季正揣摩会儿,才道,“夫人么早就想着安排故旧,是不是太悲观。”    沈美绮倒杯咖啡,递到丈夫手中,两人都走到窗边的沙发上坐下。沈美绮搅着自己面前的杯子道,“也不瞒,如今的□是今非昔比,确实并没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夫人对没有信心么?”江季正含笑问道。    “不,不是对。”沈美绮诚恳的看着丈夫的眼睛,“个国家的局势未必会向着有利于们的方向发展,更何况,咱们国民政府里有些人的所作所为,是把个局势更加的恶化。”沈美绮喝口咖啡,接着道,“还都南京路上,特意没有坐飞机,火车每到处,便下车看看。知道原先沦陷区的老百姓们是怎么看咱们的么?在路上听到首童谣:想中央,盼中央,中央来更遭殃。听听,们有些官员的嘴脸竟还不如奴役他们的日本人!相必也知道如今下面的情况,全国是光复,可那些接收大员们不去想着恢复民生,个个只讲升官发财,老百姓形容他们是‘五子登科’,房子、车子、票子、帽子、子。”    江季正的眉头微皱,叹口气,“夫人还有什么话,都并出来吧!”    沈美绮接着道,“还有拿金圆券代替法币,是叫老百姓没有活路呀!路上留意几个地方的物价,在武汉,农民挑担米去集市上卖,回到家不过几个钟头的工夫,所得的金圆券便只够在路边摊上吃碗清汤面的。样的日子,叫老百姓怎么过?中央再困难,也不能用种手段来解决军费问题呀!样下去,非把百姓逼反不可!”    “真是难为夫人。”江季正长叹声,“的些,也都知道些。可是也知道,那些接收大员们无不是在抗战中立过功的,他们豁出性命去和日本人干,现在胜利,如果不让他们捞好处,难免不过去。更何况,现在□虎视眈眈,如果连自己人都笼络不住,剿匪的重任又交由谁去完成呢?所以,也是没办法,如今实在不是整饬吏治的时候啊!”    “就知道会么想。”沈美绮苦笑道,“依看,今的胜利,恐怕多半要归功于那些没活到今的人……罢罢,不过还是要劝,不要小看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中国四万万同胞,官有几何,民有几何?□杀地主,私分田地是野蛮,为法度所不容,可是想想,杀个地主,也许使几十户农民都分田。他们只想着能吃饱肚子便兴高采烈,谁会去计较什么法度不法度!依看,□收买人心就是条,分田地,尽管违法,却得农民的心。而农民又何止几倍于地主,民心的向背还不清楚么?所以,□笔帐算的是很清的,也是它最可怕的地方。”    江季正似乎不太想继续个话题,转而道,“正因为局势如此,所以夫人此去美国,任重而道远啊!”    沈美绮头,抓住丈夫的只手道,“放心,清楚自己的使命。永远和站在起,希望们能有机会,把民心的赢回来。”    江季正也握住妻子的手,动情的拍拍,叹息声道,“夫人此去要保重,随行的人员任凭夫人自定吧,律放行。”    周后,沈美绮和毅卿、述卿、云雁和梁辉起登上去美国的飞机。  三个月后,国共谈判破裂。中央军十万人向中原根据地发起全面进攻,内战爆发。

千山暮雪(3)    
大洋彼岸的旧金山,完全是另个世界。    约翰森帮毅卿他们安排公园附近的栋二层小楼,楼前楼后都有几十坪的花园和绿地,并精心挑选几名华人仆佣打理杂务。述卿去旧金山家报社工作,云雁还是干的老本行――开间诊所。而梁辉则兴致勃勃的去梦想已久的西军校深造,毅卿知道他心里还是有个情结:认为自己在抗日战场上未立寸功,便想等内战平息后,回国效力。毅卿从心底里对场战争的结局并无把握,可是他又不忍心与梁辉破,便只好任由他去,毕竟年轻人多学东西也是好事。    毅卿自己则大多寓居在家,除接待些来访的客人,便是读书作画,套《二十四史》已经看的烂熟,而画室里的画作也在的增加。他原本不曾想到,自己辈子还能有寄情于笔墨丹青的时候,那是因为他实在不曾预料,自己有会远离权力,用世人普遍的眼光看,是“潦倒至此”。可是他自己却觉得,辈子从来没有样安然的过日子,从来没有像现在样真实的咂摸每的滋味。他所走过的前几十年,生活就是场战争,看上去风光无限,实际上却不过是做权力的奴隶;而现在,看似风光不再,可却实实在在的做回自己的主人。毅卿每想到些,便会苦笑;世上,何为胜?何为败?世人趋之若骛的争夺,都是叶障目,不见泰山呀!    国内的消息依稀能见于报端,从述卿回家后越来越轻松的表现来看,也能对如今国内的战局知道些端倪。总而言之,江委员长的日子并不好过。    傍晚,述卿进门的时候破荒的没有哼着小曲儿,而是耷拉着脑袋,神情恍惚的险些撞上门框。在花园里伺弄花草的云雁见他副模样,隔草坪问道,“五哥,怎么?生病?”    述卿没精打采的摇摇头,把公文包往桌子上扔,就疲倦的陷进沙发里不动。    毅卿正坐在落地窗明亮的阳光里看书,抬头看弟弟眼,“怎么?今不哼国际歌?”    述卿抬起头,有些埋怨的看着哥哥,“哥,知道么?中野、华野已经打过黄河。”    毅卿翻页书,“怎么?不希望样么?”    述卿还是自顾自的,“中央军美械师被围困在山东枣庄,被中野、华野十几万大军全部歼灭。”    毅卿手里翻书的动作突然停,“是,钟子麟的美械师?”    述卿头,“美械师打的只剩司令部的几个人,子麟哥和他的参谋长、副师长起,自尽!”    毅卿整个人愣住,眼睛直盯着弟弟。    述卿突然哭出来,“吾豪派人去劝降的,可是子麟哥,他深受校长和党国厚恩,生是党国的人,死是党国的鬼……他是绝对不会投降的……”    毅卿深吸口气,闭上眼睛。    “哥,当时要是去劝,子麟哥会听的!可是,却早早把带来美国……,觉得自己就像个废物!”述卿哭得满脸是泪,“还记得在上海,是他把和子航领回去,也是他把们带到南京,交到手里的……记得么?在南京受那么重的伤,是他给输的血!可是,他有今,们却什么都没能做!们逃到万里之外,过着样舒适的生活,却眼睁睁看着他随国民政府艘破船起沉掉!……好难受啊……”    毅卿低哑着嗓子道,“劝也没有用,谁劝都没有用,朝秦暮楚,是他最痛恨的。”    述卿哽咽着又问,“哥,们现在躲在里,不觉得问心有愧么?”    毅卿没有回答,只是把手中的书合上,在胸前划个十字,很轻很轻的,“子麟兄,路走好!”    述卿睁大眼睛,“哥,信教?”    毅卿慢慢睁开眼睛,“样能使心里平静些,如此而已。”    平静的生活过两年有余,当解放军即将横渡长江,江季正引咎下野,回宁溪老家自省的消息传来时,述卿却不告而别。    空荡荡的房间里,切都还是原样。衣橱里质料上乘的西服,件也没有带走,那些精美的劳力士手表,纯金的袖扣,也原封不动的放在抽屉里。述卿只留下封简短的信,信里,些享受生活的东西,他已经用不上。他选择回国,是要和他的同志们同迎接胜利,迎接国家的新生。他期待着,能从废墟上重新建立起个崭新的国家,并在信的最后写下样行字:哥哥,相信,个新的国家会用事实博得的信任,也相信,们相见团聚的不会太远。们终于可以起,去东北给爹娘扫墓,期待着早日到来。    毅卿用手抚摩着弟弟写下的字迹,心里头突然感到空落落的,他觉得自己仿佛要永远失去个弟弟。    其实述卿在信里没有更具体的原因,他此次回国,还担负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劝降驻守北平的段佑。所有人都明白,在华北全部落入共军之手的个节骨眼上,驻守北平显然是个当炮灰的活儿。如今的段佑,在中央失势,对于守北平更是把握也没有。于是邹吾豪等人便希望能够和平解放北平,避免几朝故都毁于战火。段佑的立场已经有些动摇,邹吾豪希望述卿的加入能够进步促使协议达成,何况,也是述卿借此在党内军内获得席之地的好机会。邹吾豪对于妹妹邹玉言与述卿的恋情十分支持,自然也在替他个准妹夫盘算前程。    1948年冬,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北平终于和平解放。    段佑拒绝邹吾豪和述卿请他担任新政府职务的挽留,坐上开往香港的飞机。他太累,已经不想再参与任何政治事务,只想着去香港做个深居简出的寓公。    倚在机窗边,看着四四方方的北京城越来越小,直至被云层完全覆盖,段佑的心也渐渐冷至冰,两行泪仿佛是融冰破出,爬过脸颊凉意凛凛。飞机师是个空军的小伙子,跟他五年,脑子聪明,技术不错。不过在段佑看来,还是略显稚嫩,现在整个空军中,单纯从技术上,也许没有人能和自己较量。毅卿永远无法再站起来,子航已经壮烈牺牲,对曾经能够任意翱翔九的叔侄,却是以样的悲剧收场。    段佑的眼泪越发止不住,他回想起自己生命中的几次飞行经历,竟都伴随着彻骨的记忆。  第次亲自驾机,是接重伤的毅卿去西北劝阻文虎兵变,那时的他们,还是些懵懂的孩子。参不透世情,却满以为能掌控世界。    第二次,是送委员长和毅卿离开潼关回南京。潼关兵变,毅卿舍身赴宁请罪,以自己的陨落成全民族大义。那时的他们,眉间已有川字纹,鬓边已有早生的华发,在历史的洪流里击节拍水,苦撑苦熬。    第三次,是抗战伊始将文虎的遗体从徐州前线抢运到南京。万人国葬,委员长亲自扶棺送灵,老悲恸,金陵秋雨难歇。那时的他们,第次体味到生离死别,他永远记得文虎墓前澜生抽自己那记响亮的耳光,让他幡然醒悟:原来有些时候,自己的罪孽会报应在亲近的人身上,让自己心中扎进永远拔不出的刺。    第四次,是将澜生的骨灰送往缅甸。四个人,没有人比澜生打更多的恶仗,可是偏偏八年中无役不从的澜生,却在黎明到来前的那刻永远的闭上眼睛。他在刻无奈的发觉,原来命运,还会带着样戏谑的残酷,让人哭着笑,笑着哭。    他见证所有的悲伤,他也走过所有的辉煌。他从不曾想到,他们几个从小起长大的兄弟,竟会已各自的方式成为历史的标。毅卿用自由换来中国的前程,而八年抗战,竟是由文虎的牺牲为开篇,以澜生的殉国为尾声。而他呢?八年抗战,他失去兄弟,失去父亲,失去警备总队,失去吟香,失去妻子的信任,却在悲伤未平的时候,得到内战爆发的消息。    他不想打,真的不想打。他厌恶战争,憎恨杀戮,他只想歇歇,哪怕是永远闭上眼睛。所以他选择放弃抵抗,和平解放北平,他不想自己最后再添上条毁坏文明的罪行。他终于也以自己的方式成为历史的标。    飞机在往东南飞去,不是香港的方向。他的唇边泛起苦笑,“是委员长安排来身边的?已经五年。”    飞机师惊,底气不足的应道,“段主任,对不起,委员长有令,请您去宁溪,有事相商。”    “有事相商?”段佑还是苦笑,“应该是有帐要算吧,跟他么多年,太解他。”江季正虽然辞去总统职务,可依然把持着党内军内的大权,他对于亲信十分爱护,潼关之变自己也是借着沈家的后台得以“家法”论处。而如今,沈家已不再是他的保护伞,江季正是断然不能容忍他种叛逆的行径。    飞机师从镜子里看见段佑拔出手枪,顿时大惊失色,“段主任!可是在飞机上!您可别乱来!”    段佑轻轻抚摩着小巧的勃郎宁手枪,还是当年在北平,毅卿送给他的,么多年依然光亮如新。他又想起在澜生墓前对毅卿过,他定要死在老朋友前头。段佑想到里,嘴边泛起抹凄凉的笑:“放心吧,只管开的飞机,会让满意交差的。”着将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飞机师刚松口气,突然座后传来声枪响,之后就是久久的沉寂。    道令人心悸的血迹呈喷射状划过机窗,颗金黄小巧的弹头骨碌碌的滚到驾驶座边,飞机师的嘴唇颤抖,“段主任……”    1949年10月,新中国成立。江季正带领几十万将士、民众撤往台湾,中国的政治格局彻底改变。

千山暮雪(4)    
述卿建国后直从事海军建设工作,在他眼里,新中国的草木都是新的,都带给他新鲜而蓬勃的感受。1951年,在组织的同意下,述卿和邹玉言结为伉俪。婚礼尽管有孙夫人主婚,各路名流也来不少,却朴素的像个茶话会。述卿不仅感慨,要是在以前的帅府,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父亲定会铁脸训斥自己是异想开,不成体统。    唯美中不足的,是哥哥没能参加他的婚礼。述卿写封信,附上自己和玉言穿着军装的结婚照,通过香港,转往美国。个月后, 哥哥寄回只包裹,里面没有信,却有只翠绿的玉镯。述卿把玉镯戴到妻子手上,心里却有小小的失落,毕竟,他是多么希望看见哥哥对他的话呀,哪怕是只言片语也好呀!遗憾的是,连半个字都没有。    也许是哥哥太谨慎。他只好么安慰自己。不过他心里还是欢喜,自己的工作开展的很顺利,等立稳脚跟,是不是可以和中央申请,接哥哥回国呢?毕竟几年,国外名流受邀回国的例子也不少,他相信,自己也能等到那的。    述卿回国后的第九年,突然和美国完全断音信。以往每隔几个月,述卿都会通过香港转寄家信,例如自己授中将军衔啦,又完成几艘军舰的改造啦,事无巨细,甚至有些琐碎。可是从1958年开始,述卿再也没有寄过封信。    因为年,政治风暴终于落到述卿的头上。他被作为“历史反革命”下放农场劳动改造,失去通信等切自由。    1964年的冬格外寒冷,受自然灾害影响,内蒙古劳改农场已经无法保证粮食供给,寒冷加上饥饿,使农场的许多出身大户人家的“反革命”都染上寒病。    邹玉言也病倒,沉重的体力劳动加上营养不良,使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入冬以来,的肺病日渐沉重,而劳改农场艰苦的条件更加重病情,此刻,正躺在四处漏风的破砖房里张吱呀作响的破床上,捂住胸口猛烈的咳嗽着,张脸已经变得灰暗蜡黄。    述卿正在灶边头灰土的做中午饭,锅清汤寡水的红苕稀饭,外加盐煮萝卜缨子。片片黑灰从灶堂里飞出来粘在他的腮边,炉火映着他的眼睛晶莹发亮,像是含汪汪的水。    邹玉言眼底涌上朵酸楚的泪云,是的丈夫,曾经多么骄傲的丈夫,谁能想到,他们为革命与家庭决裂,与亲人反目,可千盼万盼建立新中国之后,他们又夜之间重新被打上家族的印记,成为人民的罪人。凄哀的叹口气,经过么长时间的劳动改造,已经不像刚到农场的时候,时时觉得委屈,时时想要大哭。已经默认命运赐给的切,只是想到丈夫,依然抑制不住流泪的冲动。    他是东北王的儿子,常毅卿的弟弟呀!他是不到而立就官拜少将,辗转淞沪、南京与日血战,直至随远征军打到缅甸,出生入死的抗战英雄啊!他参与和平解放北平,他殚精竭力的发展新中国的海军,他还有太多的抱负未展,太多的壮志未酬啊!可是现在,他却用口最最简陋的土灶,为自己的妻子做着顿最最简陋的午饭。他拾柴的手,已经粗糙如开裂的树皮,那已经完完全全是双老农的手。    可是那些人还嫌不够,他们还要他检讨、学习、批斗,再检讨,再学习,再批斗,每当看见他戴着纸帽子被帮半大孩子押着游街时,简直心如刀绞,真的不明白个世界是怎么,好象夜之间,黑变成白,白变成黑,人不再是人,变成魔鬼!野兽!    述卿把锅里黑乎乎的东西盛到碗里,冲玉言笑道,“晾会儿再吃,太烫。”着从每“学习”用的粗布包里拿出份报纸,脸上竟有孩子似的欢喜表情,“看!今农场的老陈给份《解放日报》!”    玉言听得鼻尖发酸,份报纸就使丈夫高兴成样,他们的生活到何其凄惨的境地!    述卿摊开报纸,小心的放在腿上读着,红卫兵小将们将他家里所有的书籍全部付之炬,包括他从美国万里迢迢带回来的那些原著,和哥哥留给他的珍贵的古籍珍本。看着那些可爱的书在火堆中蜷缩挣扎,他的心都在滴血。哥哥曾过:烽火余生后,唯愿读书。可是他现在竟连读书的权利都被无情的剥夺!张报纸对他来,已经是难得的消遣。    突然,栏黑色的标题刺痛他的眼睛。他怀疑自己看错,使劲揉揉眼睛,再看时手已经开始颤抖。那行黑体字格外醒目:    推倒中越边境三十军纪念碑,让反动走狗永世不得翻身!    下面配副照片,照片中,三十军的纪念碑被拆成几块,凌乱散落在荒草丛中,几个红卫兵把脚踩在碑石上,副“打倒切害人虫”的神气。    述卿的手剧烈的颤抖起来,抽搐沿着手臂、脖子直爬到嘴唇,最后连那因为营养不良而深陷的脸颊也抽动起来。    玉言见他样,赶紧挣病体起来,拖着布鞋朝丈夫走去,“卿,怎么?”    述卿抬起眼睛,梦样的看着妻子,嘴里喃喃道,“怎么能样?怎么能样!他们还有没有良心!他们还是不是人!”    玉言接过报纸看,立刻僵在原地。    “他们都是烈士啊!他们千里迢迢把命留在那里,是为们的国家啊!亲眼见他们怎么和鬼子拼命的!他们好多,都是联大的学生娃,他们心要报效国家……他们饿着肚子把粮食匀给难民……他们……他们怎么就反动?怎么就反动!” 述卿语无伦次的着,两行眼泪已经涌出来,他抓着妻子的手,肩膀不停的抖动,“他们出征前,都盼着打跑鬼子,活着的人能过上好日子,能记得在他们墓前上柱香。可是他们等来什么!他们只是孩子,可他们什么都没给自己留下,而现在,连座墓碑都……”    述卿不下去,把头埋进掌中,身体在微微颤抖。道轮回,世道沧桑。20多年前并肩作战的兄弟们啊,们可曾想到,当弹坑被新土填平,当鲜血浸透的土地里,又飘起稻谷的清香,们曾用生命来热爱的片土地上,竟已容不下们年轻的英灵!    日军为战死的战马而立的墓碑还在中越边境耸立,而们的纪念碑却已经被人推倒,被帮和们当年样年少的孩子们推倒,被些原本该是国家希望的孩子们用最粗暴的方式推倒!们当年信仰的爱、礼、信,在他们的字典中已经沦为可笑的糟粕,他们甚至,已经分不清残忍和激扬,野蛮和热情。    “澜生哥,睁开眼睛看看,是什么世界!是什么世界!” 述卿眼前浮现出许多张脸,澜生哥、文虎哥、子航……他好象看见他们睁着委屈而茫然的眼睛,正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要如何回答?当是非不再是是非,当真理任人肆意践踏,切都不再有答案。    玉言默默的站在丈夫身边,垂着眼泪。    良久,述卿才擦掉眼泪,直起身来,“咱们给三十军的将士们供个灵位吧!”    玉言头,“咱们还有半袋干枣,瓶米酒,给他们供上。”    述卿咽口苦水,用手抚摩着报纸上的照片,“英雄们,们……受委屈……”    述卿没有想到,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    1966年的,伙年轻的造反派冲进述卿简陋的家。他们进门便翻箱倒柜、肆意破坏。而述卿和玉言显然已经对样的遭遇习以为常的,两人紧握着手坐在床边。在乒乒乓乓打砸的野蛮声响中,玉言看见丈夫闭着眼睛,眉峰在微微颤抖。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刻满深深的皱纹,朝夕相处十几年,光阴已经将他俩都变成憔悴的老人。    “是什么!”为首的造反派头头突然发生声尖利的喝声。述卿和玉言转头看去,发现那束着武装带的年轻孩正举着个沾满灰的木头牌位,正带着脸古怪诡异的笑盯着他们看。    述卿心里骤然变凉:完,藏在灶膛里的三十军灵位居然被他们搜出来,在个政治风向瞬息万变的时候,件事的后果简直无法想象。    那孩轻蔑的看着夫妻俩,用种几乎听起来刻毒的声音道,“还想为残渣余孽招魂?做梦去吧!”完把灵位扔到地上使劲的踩,直到那灵位断成几截。    述卿把玉言的头拢在怀里,不让看景象。    突然,屋子的角落里又传出声年轻人兴奋的呼喊,“看,把剑上面写着人民公敌江季正的名字!”    述卿腾的站起身来,“别动,那是家位烈士的遗物!”    “烈士?”那些穿着绿军装的孩子们哈哈大笑,“国民党反动派也称自己为烈士,真是不要脸!”边上几个脸红扑扑的孩子还十分轻蔑往地上啐口水。    “私藏江季正的东西,搞不好就是潜伏最深的台湾特务!”那头头模样的孩高呼声,“反革命常述卿不投降,们就叫他灭亡!”    “叫他灭亡!”满屋子的年轻人都开始义愤填膺的喊起口号。    述卿明白,口号喊,就是要拉人去批斗。于是他平静的站起身来,帮妻子掖好被角,冲着满屋无怨无仇却横眉竖眼的孩子们道,“要批斗吧!跟们走。”    玉言含着眼泪刚要拉他,述卿低声道,“别话!”    很快,帮孩子涌上来,将述卿反剪双手带走。玉言的嘴唇不停的颤抖,终于在丈夫消失在视线中那刻,虚弱的晕倒在破旧的床铺上。    述卿去就是三。玉言像没头苍蝇样的到处找人,才从个熟人那里听到个晴霹雳的消息:原来哥哥邹吾豪,也在周前被隔离审查。顿时感到叫不应,叫地地不灵,所有的希望都在眼前化为泡影。就在几近绝望的时候,突然想起丈夫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玉,那是孙夫人送给常毅卿将军的,又由常将军转赠给述卿。灵光动,也许,也许可以去找孙夫人试试看。    孙夫人已经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多年。在政治运动浪高过浪的个氛围中,人人自危,已经很少有人愿意,或者敢于替别人话。连邹吾豪样的老革命都被打倒,已经充分明,场运动的浪潮是无坚不摧的。可是孙夫人在听玉言来龙去脉后,并没有多加考虑,便答应去将述卿救出来。,多年前,曾经欠常家个人情,今无论如何,都要还上。    可惜意弄人,孙夫人和玉言还是晚步。    当们赶到郊外农场的处批斗地时,述卿正动不动的倒在离个粪池几步远的地方,胸口上正插着那把精忠剑,阳光下,殷红的血流地,像是捻碎遍地的杜鹃花。    玉言只“啊”声就踉跄着跑过去,抱起述卿的头搂在怀里,“卿!怎么!孙夫人来!睁开眼睛看看!孙夫人来救!”    述卿的脖子软软的没有丝力气,花白的头颅很快在妻子的怀里垂下去。玉言的眼泪喷涌而出,手忙脚乱的要捂住丈夫胸口的伤口,又想保住丈夫的头不垂下去,可是顾边却顾不那边,终于几近错乱的发出声凄厉的呼号。    孙夫人看着眼前的幕,眼眶里含满泪水:为什么?是为什么?真想问问丈夫的在之灵,难道自己当初选择新中国,真的是个错误吗?为什么开始生机盎然、朝气蓬勃的国家,竟会变成如今副模样!自己作为堂堂国家副主席,竟连老朋友的弟弟都保护不!眼睁睁的看着切的发生,却做不任何事,救不任何人!    孙夫人威严的盯住个带红袖章的学生,“是谁干的!谁允许们么干的!”    那学生看看周围的同伴,脸满不在乎道,“是他自己不想活,们可没杀人!”    “那们对他做什么!”孙夫人几乎是在怒喝。    “们,们是有真凭实据的!就他自杀那把剑,就是历史反革命的最好物证!”那学生理直气壮的争辩道,“们只不过要他认罪,可是他嘴硬,坐喷气式、摔弹簧屁股都不管用,们就想押他去粪坑里泡泡,谁知道他抢过那把剑就捅自己心口刀,们也没想到他会样。还是资产阶级的落后分子,见不得脏!”    玉言听着那学生轻描淡写的话,牙齿都在打战:坐喷气式、摔弹簧屁股都是最野蛮最痛苦的刑罚,述卿竟都咬牙挺过来,可是述卿毕竟是述卿,尽管岁月已经将他磨砺的不复光鲜,可是他骨子里的高贵不容许他受如此污秽的屈辱。肉体的疼痛他能忍受,可是精神上的龌龊和低贱却是他宁死也不能接受的。他是常述卿啊,他怎么能站在齐腰深的,臭气熏人的粪水中接受批斗?比要他的命还要残酷呀!    玉言的眼泪已经流干,喉咙口涌出浓浓的血腥味。已经觉得生无可恋,被自己生为之奋斗的信仰所抛弃,是最令人心痛的事情。述卿走,觉得的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失去温度,都被凌迟成碎片,就像盏油灯烧到最后,微弱的光亮已经不能支撑走过看不到尽头的漫漫长夜。    孙夫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们听着,常述卿的遗体要带走,不管们是哪个组织的,请们做好向公安机关交代的准备。就不信,们能直无法无下去!”    “他是畏罪自杀,没有们上头的批准,不能带尸体走!”那带红袖标的学生有些色厉内荏的。    孙夫人深吸口气,“们给听清楚,沈美晴,是国家副主席。不知道们上头是什么人,如果们不让步,就请出国家主席来和对话!都给让开!”    学生们面面相觑,很快又喊起口号,“造反有理,革命无罪!”    孙夫人拔过身后警卫员腰间的手枪,朝放响,“都给闭嘴!”周围立刻平静下来,学生们都被阵势吓住。    孙夫人走到述卿面前,玉言已经哭不出声音来。扶起玉言的肩膀道,“走吧,们带他回家。”    玉言头,颤抖着手抓住丈夫胸口的剑把,狠心拔出来。血已经凝固,伤口处糊层厚厚的干血浆。把剑递给孙夫人道,“夫人,请求您,把剑上沾着常家两代英烈的血,请您想想办法,把它交给述卿在美国的哥哥。件事,也只能托付您。”    孙夫人接过那把剑,眼泪忍不住的掉下来,着头道,“放心吧,定办到。”    就在述卿死的当晚上,邹玉言用根麻绳结束自己的生命。    1969年,孙夫人终于辗转香港等地,将述卿的遗物转交给多年未曾谋面的妹妹沈美绮,再由沈美绮将遗物带去美国。当沈美绮到达旧金山,将把寄托着两段哀思的精忠剑放在毅卿面前时,巨大的悲伤几乎已将轮椅上的他击倒。不出话来,眼泪却不停的滚落,他用手遍遍的抚摩着被战火烧的变形发黑的剑身,声又声的轻唤着,“述卿……子航……述卿……子航……”  人如浮云去,片影也不留。他眼前又出现意气风发的小弟站在崭新的军舰上迎风而立,长长的帽带在海风中肆意飞扬,身边,是身空军制服,高鼻深目的子航,用混血儿特有的洒脱向他调皮的敬个英式军礼……

后记    
夏威夷的气变就变,窗外很快暗下来,场骤雨在即。    他揉揉膝盖,他的膝盖又要疼。    阵清脆的电话铃,他伸手抄起电话,慢而低沉的“喂”声。    话筒里传来个带着磁性的声音,“威廉,还好吗?”    他愣下,不敢相信的贴近听筒,只听里面又叹息声,“们两个老家伙,都三十多年没见。”    “美绮,是!”他有些意外,更多的是惊喜。自从三十年前江季正病逝,沈美绮独自移居美国纽约以来,他们便个在东,个在西,隔着广阔的美洲大陆,再也没有见过面。他们彼此都清楚,作为历史的标,他们都有自己的位置,而事实证明,他们的位置,就和沈美绮的样:隔着浩瀚的星河,两两相望,永不相逢。    “怎么想到给打电话?”他早已过遇事激动的年纪,语气还是平和安详,“咱们同在美国么多年,从来也不联系。”    电话里轻轻声笑,“怕老啊,怕老,也怕老,宁可不见面。”    “那今就不怕老?”他微笑着问。    “今突然很想听到的声音,想听听活个世纪多的,话是什么样子?”    “傻瓜,不是也活个世纪么?”    “所以要抓紧呀,怕们俩,都没几好活喽!”    电话两头都响起低沉的笑声。    他笑几声,突然觉得胸口很闷,眼前也开始眩晕,耳朵尽力想捕捉听筒里的声音,却越来越耳鸣的厉害。他的手开始慢慢滑落,听筒从手中掉下来,垂挂在桌边,只剩下听筒那边,还有“喂喂”的声音传来,不过很快,就变成“嘟嘟”的空音。    夏威夷时间傍晚5三十分,常毅卿在海滨疗养别墅与世长辞,享年百零岁。    几乎在同时,沈美绮在纽约寓所阖然长逝,享年百岁。    二十世纪的烟云,就像场梦般消散,新世纪的太阳依然从同样的地方升起,而忙忙碌碌的人们,谁还能记起他、和他们的故事呢?    百年的日升月落,终归只是故纸上页陈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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