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君子传奇》第12/107页


  “他们对这样的安排满意么?”常复林又问。
  “他们对大帅是千恩万谢啊!本来自家的孩子干了这种吃里爬外的勾当,死罪不说,家里人也跟着抬不起头来。没想到大帅如此善待他们的家人。”
  毅卿觉得心里那块铅仿佛快把他的身体坠穿,好不容易憋住了一口丹田气,才没露出声来。自打早上龙云告诉他刺客的身份时他一直怀疑是父亲在背后操纵,果不其然,郭庭宇的话证明了一切。他知道父亲一定与那两个日本奸细做了交易,以其家人的处境相要挟,要求他们在孙总理面前做一出“荆轲刺秦”的好戏。这出戏本来不会有破绽,唯一失算的是,父亲怎么也不会想到,孙总理会奋不顾身的挡在前面。
  里面突然没了说话声,毅卿怕郭庭宇出来撞见自己偷听,当即敲了敲了门,喊道,“报告!”
  “进来!”常复林不怒自威的声音。
  毅卿推门进去,见郭庭宇已经挽着大衣准备往外走了,心里暗暗庆幸自己敲的及时。
  常复林在外人面前一向对儿子十分冷淡,照例眼皮抬也不抬的问,“什么事?”
  “段主席托天佑转来一封信。”毅卿掏出信封,双手送到父亲面前。
  常复林三下两下扯开信封,摊开信纸,没看几眼,就呵呵的笑出声来,又急忙招呼住正要走的郭庭宇,“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老段肯定有招儿,果不其然啊!”
  郭庭宇也凑过去看信,笑着附和,“他是替大帅出了这个头,到时候我们只管和孙先生说听段主席的意思就是了。”
  常复林一抬头,见毅卿还站着,立刻挥挥手,示意他可以回去了,突然又想起什么来,便道,“南华的案子快点结,再给你一天时间,自己抓紧吧。”
  “是。”毅卿答应着,低头退了出来,脚步沉重的往自己房中走去。管膳的张妈远远的见他无精打采的,放下手里收拾的碗筷问道,“三少爷,用过饭了吗?”
  “用过了。”毅卿摆摆手,现在就是山珍海味他也没胃口。
  张妈担忧的看着他,“三少爷,您最近可是瘦了不少,这军装穿着都有点儿晃荡了,原来可是合身的很呢!”
  毅卿笑笑,“是吗?也许穿的单薄了。”
  “要不要晚上给您炖一盅姜汁水蛋?”张妈又探过身子问。
  毅卿摇摇头,“谢谢,不用了。你忙去吧。”便拔开脚蹬蹬蹬的快步往自己房里走去。
  
  回到房间,毅卿疲惫的倒在沙发上,这种从心底透出来的倦意让他觉得很乏,好象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而他又不知道从何做起。孙总理清瘦文弱的脸总在脑海里时隐时现,那天深夜的长谈像刀刻似的挥抹不去。孙先生的主张是正确的,从第一次在报章上读到时他便这么觉得,只不过这种正确,只有当他不坐在常家这趟火车上时才能成立,他记起自己和述卿说过的:作为常家的子孙,他们生来就在这趟飞奔的火车上,如何能独善其身?
  他拿出孙总理送的那本《国民之敌》,轻轻的抚摩着它的封面,黑色的封皮上,四个金色的大字格外注目,让人联想起暗夜中的星辰。他翻开扉页,突然发现目录前写着一行有力的钢笔字,很显然是孙先生的手迹:
  以吾人数十年必死之生命
  立国家亿万年不死之根基
  “哥!”毅卿正盯着这两句话发呆,述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背后。
  “进来怎么也不敲门!”毅卿板起脸,边说边把书塞进沙发旁的报纸堆里。
  “别藏了,哥!”述卿把头伸到哥哥面前,大眼睛眨巴眨巴,“我都看见了,易卜生的《国民之敌》。”
  “谁藏了?我是随手放那儿的。”毅卿装作不在意的辩解,心里暗暗怪弟弟的眼睛太尖。
  述卿绕到沙发边,伸手从报纸堆里抽出书来,“哥,这书咱家可没有,是谁送给你的?”
  “一个朋友。”毅卿随便拿了张报纸看了起来,不去理会弟弟古灵精怪的目光。
  “你什么时候也交上这种狐朋狗友了?是何方神圣?”述卿干脆在哥哥身边坐下,凑近说道,“不会是乌托邦来的吧!”
  毅卿不耐烦的转过头去,这才注意到弟弟还是一身运动装扮,脸上红扑扑汗津津的,显然刚从外面回来,还没来的及换衣服,就问道:“你又上哪儿野去了?”
  “什么叫‘野’啊!”述卿又嘟起嘴抗议,“我和约翰森打网球去了!”
  “就那个美国公使的儿子?”毅卿见弟弟点头,又问,“他平时没有正经事做么,怎么一天到晚约你打球?”
  “怎么没有!他在《星岛日报》做版面总编的!只不过人家习惯晚上审稿子。”述卿理直气壮的回答,“他可不是什么公子哥儿,比段天佑之流强多了!”
  毅卿顾不上给段天佑打抱不平,只若有所思的盯着手里的报纸,想了一会儿道,“你明天把约翰森约出来,我来和他较量几场。”
  述卿瞪大眼睛,“你要和他打球?你不去司令部了?”
  毅卿轻轻揪揪弟弟的鼻头,笑着说,“我是司令,我给自己放假!”
  

  毅卿起了个大早,手臂隐隐发酸,好久没摸网球拍了,昨天和约翰森打的那几场真是有点力不从心。美国的网球运动一向很普及,他自知昨天约翰森是让了自己几场,不然是断难战成平手的。他揉揉肩,对着镜子把军装扣子一粒粒扣好,镜中映出一张略带忧郁的脸,嘴唇上泛着浅浅的青色。他好久没有照过镜子了,接手天津以后,每天都觉得很乏,往往黑甜一觉醒来,匆匆出门也只能赶上晨操的尾巴,好在龙云每天都早到,用不着他费心。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又想起《星岛日报》的评语:白山黑水间的一抹绝色―新四君子之信陵君。无奈的摇摇头,当年“绝色”这个词可是让他起了好几天的鸡皮疙瘩,对这家报纸更是十二分的鄙夷。现在想想,美国人的报纸能把战国四君子附会到他们几个身上,也是颇费了番工夫的。昨天打网球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四君子的这个提法正是当年来中国渡暑假的约翰森在报社实习时的杰作。真是山水有相逢,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让他耿耿与怀的“始作俑者”,有一天竟能帮了他的大忙。
  毅卿对着镜子把帽子戴正,抱起大衣准备在早饭前去司令部,免得与父亲打照面。经过餐厅的时候,却发现父亲已经端坐在餐桌边,正看着新到的报纸。
  “爹,早啊!”他只好硬着头皮打招呼,常复林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看报,“南华的案子结了么?”
  “今天就结,一会儿我让龙云带警备队去南华,把校董事会控制起来。”毅卿一口气说完,眼见父亲又拿起了一份报纸,题头是《星岛日报》醒目的七星图案。
  毅卿的头皮发紧,小声问道:“爹还有什么吩咐?”
  常复林顾自盯着报纸说道,“叫你的人不要乱来,还是给那帮老夫子们留点脸面,学生娃娃们要是闹的凶,抓几个头头先关起来。另外,留心叶达昭这个人,如果他不肯合作,就把他抓到警备司令部……”
  毅卿点着头,常复林的话突然停住。他心里暗叫不好,深吸了口气,抬眼去看父亲,只见常复林盯着面前的报纸,眼睛瞪得快要喷火,一掌把报纸拍在桌上,“他奶奶的美国毛子,我常复林招你惹你了!”又把报纸扔给毅卿,“你自己看看!”
  毅卿不用看也知道上面写些什么,这些资料都是他昨天打网球时透露给约翰森的,约翰森素来很推崇孙总理的主张,便同意帮毅卿化解南华的危机。
  “奇怪,老美怎么知道这两个人是日本奸细?”常复林自言自语道,“而且连哪年进的讲武堂,犯过什么案子都写的清清楚楚……”
  毅卿小心的问,“那今天还去南华么?”
  “去个屁!”常复林瞪了儿子一眼,“美国人把案底都登报了,说这两个人是受日本支使来刺杀我的,福元冒还不得跟我翻脸!我入关谈判,他那张脸都已经绿了,现在再来个阻碍和谈、刺杀老子的罪名,他肯定要出面干涉。光日本那边就够老子闹心的!”
  “不过这报纸倒没说您一句不是。”毅卿装做看完,把报纸放回到桌子上。
  “那有个屁用!”常复林骂道,“说什么为了国家一统,冒着被日本人刺杀的危险和孙重山谈判,尽他娘的给老子戴高帽!要是这个时候再去找南华的麻烦,不就成了和日本人穿一条裤子了么?老子进关,就已经把日本人给得罪了,难道还自己扯个卖国贼的帽子戴上?”
  “日本那边会出来回应么?”既然父亲说了不必再去南华,毅卿一时又没想起别的事情做,只好站着陪气头上的父亲说话。
  “日本那边当然不会承认,这事儿本来就不是……”常复林突然收住了话,目光锐利如刀,“这盆脏水弄不好要扣在咱们头上。”又铁青着脸道,“现在要弄清楚,美国人是怎么知道这么多内部消息的。”
  毅卿故作迷惑的答道,“昨天我和美国公使的儿子约翰森打球时,他还惋惜南华怎么出了这种事。”
  常复林疑惑的盯着儿子,“你和约翰森一起打球?”
  “他是述卿的同学……”毅卿表情一震,好象猛然想起了什么,“不会是他偷看了我公文包里的卷宗吧?”
  “什么!”常复林拍案而起,“谁让你真的去查了!怎么还整出个卷宗?”
  毅卿咕咚一声跪在地上,“我怕有人对您不利,想着不如查清了,若是南华下的手则最好,若不是也只管栽在他们头上,还能把真凶一并办了。”
  “多此一举!怪不得你迟迟结不了案,谁让你自作主张的!”常复林气得浓眉倒竖,“你不知道约翰森在《星岛日报》做事么!”
  毅卿愣住了,半天才磕巴着说,“我以为他只是述卿的同学……”话没说完,脸上啪的挨了常复林一记耳光,他捂着嘴角,半边脸火辣辣的疼,听见父亲愤怒的咆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去,自己上前院领四十马鞭!”
  “是。”毅卿摊开手,几点血迹印在掌心,嘴角撕裂的疼,他起身正要往前院去,听见常复林冷冷的声音,“记着,四十下,一下也不准少!我在这里数着。”
  
  毅卿从长凳上爬起来,双手撑着膝盖,背上已经疼的没了知觉,从肩膀到腰际这一段躯干就像脱线的木偶似的,从里到外都不是自己的了。他想起自己当年一心只想当个画家,却不料进了行伍受这份罪,心底似有万般委屈无从发泄,竟扑簌簌的掉下泪来。一边的王伯见状赶紧把衣服给少爷披上,好言劝道,“三少爷,怎么惹大帅发这么大的火呀,以前他可从没有罚过你四十马鞭啊!以后凡事顺着大帅些,别再自讨苦吃了!”王伯只看了一眼毅卿的背,就不忍心的别过脸去,“新伤压着旧伤,三少爷,你这背上都没有一块好皮肉了,千万别再惹大帅生气了!”
  毅卿听着王伯的话,眼泪越发不争气的滴落,好象从军以来,所有压在心里的委屈都化成了泪水流下来。断断续续的抽噎,将背上的伤口拉扯的更疼,眼泪就更止不住了。
  王伯正束手无策,忽听常复林在前厅高声道,“你老子还没死呢!哭什么丧!”
  王伯赶紧劝道:“少爷,快别哭了,大帅最见不得眼泪,我扶您回屋上药吧!”
  
  王伯替毅卿上好药,摇着头出去了。毅卿一动不动的趴在床上,腮边还印着泪痕。经过刚才这么一通哭,心里倒舒服多了。他自己也不明白刚才为什么就控制不住的哭了出来,从小到大,哪次挨鞭子他也没淌过眼泪,甚至第一次和孙沛芳作战时,被流弹击穿了膝盖,他都没吭上一声。而刚才这顿马鞭,却使他觉得前所未有的委屈:明明是父亲要干栽赃陷害的勾当,自己煞费苦心的给他找了个台阶下,却还要被抽鞭子。他突然体会到了孙先生说的,仿佛自己就是《国民之敌》中的男主人公的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
  门被推开了,他吃力的半撑起身子,看见述卿一脸哭相的在床边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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