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君子传奇》第15/107页


  毅卿正发着呆,马克大夫笑呵呵的推门进来了,用带着明显德国口音的英文问候道,“嗨!威廉,今天觉得怎么样?”
  毅卿急忙掩去脸上的失落,也用英文答道,“好多了,就是伤口发痒。”
  “这很正常,不溃烂就好。”马克大夫把出诊箱放在桌子上,边往外拿药边开玩笑的说,“威廉,我一定要劝劝你父亲,再这么频繁的打你,背上的淤痕就难以消退了,这可是永久的证据呀!你可以去起诉他。”马克大夫嘴上轻松的开着玩笑,心里却着实同情这个在别人看来风光无限的公子哥儿。他与常复林是老朋友,常家的人但凡有什么头疼脑热的,都会请他来诊治。但这些年来,他医治的最多的还是常家少爷们身上或轻或重的鞭伤,他一开始很不理解,渐渐的也就习以为常。不过这次三少爷身上的伤还是叫他吃了一惊,旧伤未痊愈,又添上了四十马鞭的新伤,真真正正的是体无完肤了。
  毅卿知道马克大夫多少看不惯常家这种教育子女的做法,他也不愿意让外人看见自己挨打后的狼狈相,因此上次那蒙混过关的二十鞭子就自己抹了点药完事,这次原本他也想如法炮制,无奈伤势太重,当晚又和段天佑他们喝了酒,回来后伤口奇痛奇痒,难受的他直拿头撞墙。下人见状,赶紧连夜请来了马克大夫。尽管如此,在外人面前,他还是要帮爹说话的,便道,“是我自己犯了军法,父亲心疼我,饶了我军棍,拿鞭子代替。”
  “哦。”马克大夫听懂了似的点着头,也不再说什么了。
  
  马克大夫检查了伤口愈合情况,又给毅卿开了些消炎药,因为还有别的出诊任务,就匆匆走了。毅卿一个人趴在床上,一颗心还被刚才美绮那通突然挂断的电话晾在了半空中,又想起她说孙总理的那句“只争朝夕”,脑子顿时昏沉沉的,身子像被抽掉了脊椎一般,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也不知过了多久,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混沌中,仿佛有人在轻轻摸着他的脸,那么温柔,那么怜爱,是母亲么?记忆中,只有母亲在世的时候,才有过这么温馨的时刻。他仿佛听到了那声遥远而熟悉的呼唤“筝儿!”,含着浓浓的爱意,却又透着深深的无奈,甚至有一丝丝的恐惧。母亲在害怕什么?是不是害怕他会像算命先生说的,命中注定是一只折翅的风筝?他循着声音的来源,想告诉母亲,让她放心,他并不想飞的多远多高,如果可以,他宁愿做一只从未放飞的风筝,牢牢的抓在母亲手里。可是他看不到母亲的脸,仿佛总在他视线到达的前一秒,母亲就隐去了别的地方,他着急的冲口而出:“娘!”
  毅卿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惊讶的发现父亲侧身坐在他的床边,手正要放到他的脸颊上。他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常复林的手一下子落了空,尴尬的僵在空中,毅卿几乎有些惊魂未定,“爹,您怎么来了?”
  常复林只好放下手,儿子眼里瞬间的惊惧让他心里一阵难过,便和颜悦色的道,“我来看看你伤好的怎么样了。”又难得的露出一点笑容,“我刚才想帮你擦擦脸上的眼泪,还是你自己来吧。”
  毅卿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凉凉的,急忙拿手背三下两下擦了个干净,很快又换上往常在父亲面前那副恭敬冷峻的表情。常复林不动声色的看着他,“想你娘了?”
  毅卿努力的笑笑,算是默认。常复林转开目光,低声道,“我也想她。”
  毅卿惊讶的去看父亲,常复林的眼睛里闪着温柔的光彩,仿佛透过面前的空气看见了自己的从前,连脸上硬朗的轮廓都柔和了下来,“你娘真是个大美人,我这辈子再也没有见过像你娘一样好看的女人。”又自嘲的笑道,“天知道她当初怎么会看上我这个大老粗。”
  “爹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是一表人才。”毅卿见父亲一反常态的说起母亲,倒有些无所适从了,只好扯了句无关紧要的。
  常复林笑着摇头,眼角漾出细细的皱纹,“一表人才谈不上,最多算条响当当的汉子。”又温和的看着毅卿,见儿子竟被自己看的不自在起来,就把手搭在了毅卿肩上,“你和述卿,长的都像你娘。”
  毅卿不好意思道,“小时候,兄弟们老说我和弟弟是男生女相,还常常因为这个欺负述卿。”
  常复林呵呵笑,“我记得你老帮述卿出头,虽然自己身子骨弱,气势却能把老大老二都给压下去,打起架来简直是拼命,我当时就看出来了,这孩子以后是块带兵的料。”
  毅卿低下头,想起了刚吃的这顿鞭子,心里又涌上一阵委屈,“结果,让您失望了。”
  “爹没失望。”常复林摁着儿子的肩膀,“让你和一帮乱世里滚过半辈子的老油条站在一个台子上唱戏,确实也难为你了,更何况,你唱的还不错。”
  毅卿抬起头,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常复林仔细端详着儿子微微不安的神情,用手轻弹了两下他那日渐消瘦的双颊,原本还带着点稚气的白皙脸庞,现在已经隐隐能看出颧骨,唇边也钻出了短短的胡茬子,给俊秀的面容添了几分憔悴。只有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依旧澄澈的如同两汪清泉。常复林心里顿生爱怜,便和气的说,“爹知道这段时间事务繁杂,你确实也累了。正好你娘的忌日快到了,你趁这个机会回奉天休息一阵,祭奠一下你娘。”
  “爹,”毅卿很快明白了父亲的意图,不甘心的说道,“娘的忌日在二月,我还是多陪您几天再回奉天吧!”
  常复林摆摆手,“不用,你这几天就动身吧,回奉天以后,记得去看看陈元举的遗孀,以往过年的时候,我都是派贴身警卫去,今年我不在奉天,你就代表我去吧!记得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毅卿见父亲眼中又渐渐恢复了那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只得应道,“我明白了。”
  

  奉天,大西楼。
  毅卿离开家已经有小半年了,自去年九月挥师入关以来,这还是他头一次回到熟悉的帅府大西楼。父亲不在,家里的事务便交给了四弟士卿打理,无非是些迎来送往的差使,顺带照管照管常家名下的几处产业。大姨娘和母亲走后,士卿的生母三姨娘便成为了帅府里资格最老的姨太太,士卿脾气尖酸刻薄,小时候经常仗势欺负述卿,没少和毅卿打架。长大以后,眼见着没娘的毅卿从父亲手中接过了二十万兵马,几乎分走了常家半壁江山,把自己照管的那几处产业比的简直不值一提,心里一直窝着火。这次回来,知道天津和热河也归了毅卿,更是忿忿难平。自从毅卿进了家门,他就一直拉着脸,连起码的客套都是冷冰冰的。倒是弟妹沁瑶一口一个“三哥”叫的挺热乎。
  一大早,弟妹们都在饭桌边坐了好一会儿,士卿才慢吞吞的进来。常家吃饭的规矩是必须等所有人到齐才能开饭,不吃的必须提前打招呼。要是父亲在,像士卿今天的表现怕是逃不了一顿揍。毅卿铁着脸看着士卿,挥挥手让下人赶紧摆碗筷。
  热腾腾的粳米粥、香气四溢的羊眼包子很快上来了,几十碟各色小菜迅速摆了一桌。弟妹们都拿起筷子,吃的着急,桌上除了毅卿和士卿,其余的都还在上学,刚才因为士卿的姗姗来迟,怕是快要迟到了。毅卿正要低头吃饭,余光一扫,却发现士卿一脸厌恶的把粥推在一边。
  “四弟,你怎么了?”毅卿也放下了筷子。
  士卿挑着眼看着桌子上的碗碟,没好气的说,“这不是松锦出的新米,我吃不下去。”
  “那你吃包子。”毅卿拿起一个递到士卿面前,“你不是最爱吃羊眼包子么?”话没说完,手里的包子冷不防被士卿打落在地,“谁知道你的手干不干净,别是从那些兵痞子身上传了什么病回来!”
  毅卿知道他在无理取闹,也不搭理他,只淡淡道,“那你自己拿。”
  士卿见没人理他,无趣的拿了个包子,才咬了一口又一把砸在地上,“什么玩意儿,一股子腥臊味。”
  毅卿见他闹个没完,重重的放下筷子,“四弟!家规里说的不准挑嘴,你又忘了?”
  士卿冷哼一声,“也不知道当年是谁娇气的吃不下荤腥,天天让张妈往房里送姜汁水蛋的。”
  毅卿强压住心里的怒气,当年他是和孙沛芳作战伤了膝盖,又在冷风里淋了雨,回来后高烧不断,见到油星子就吐。只有张妈炖的姜汁水蛋还能勉强吃上几口,父亲担心他吃不下饭垮了身体,特意嘱咐张妈一天三顿做好了送到他房里。真没想到,这么寻常的一件小事,士卿竟然还耿耿于怀。
  这时最小的九妹吃完了,站起身来冲着毅卿道,“三哥哥,我吃完了,我上学去了。”
  九妹只有十岁,脸粉扑扑的像个洋娃娃,毅卿温和的笑道,“去吧!”九妹也甜甜的笑起来,“三哥哥笑的真好看!”
  “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打地洞。”士卿漫不经心的接腔,毅卿正听不懂他说这话的意思,冷不防士卿接着道,“狐媚子生的,笑起来也是一副狐媚样!”
  毅卿压抑了许久的怒火顿时窜了上来,他站起身飞起一脚,径直把士卿连人带凳子踹出两步开外,他指着这个难缠的弟弟的鼻子道,“你个牙尖嘴利的混帐东西!我忍你很久了,你说我我可以不计较,但是你要是侮辱了我母亲,看我不教训的你满地找牙!”说着便抄起身后案子上摆着的马鞭,啪一声把士卿面前的凳子垫儿抽开了花,棉絮儿洒了一地。
  士卿红着脸叫嚷:“你要抖威风,去你那帮兵痞子面前抖去!在我面前你充什么大辈!”
  毅卿又抽了一鞭子,把士卿的长袍划开了一道大口子,“爹不在,这个家我说了算!”
  弟妹们一看这阵势,都缩着头溜着墙根出去了,刚才还坐的满当当的饭厅,一下子就剩了毅卿和士卿两个人。
  士卿见自己当众出了丑,心里早恨的牙痒痒。毅卿却清醒过来,后悔自己听到母亲的坏话,一时控制不住,确实做的有点过分了。便歉意的伸出手想去拉地上的士卿,“四弟,是我一时冲动。”
  没曾想士卿咬着牙,一脚踢在毅卿左膝的旧伤上,毅卿疼的一口凉气顶进肺里,单腿慢慢跪了下去,看着士卿的背影伴着神经质的笑声渐渐走远。
  
  陈元举的旧宅在奉天的一条老巷子里,曾经也是城里排得上号的大宅门儿,可惜陈家人丁稀少,自从陈将军出事以后,陈夫人便遣散了所有的家丁佣人,只靠着大帅秘密的接济度日,如今七八年过去了,早已不复当年的风光。
  毅卿记着父亲的嘱咐,为免他人注意,故意着了便装骑着马来。陈家大宅的门开着,铜环上落满了灰尘,从门外往里看,院子里满地尽是枯枝败叶,被穿堂风一卷,打得院墙嚓嚓做响,想必家里破败至此,陈夫人也没有心思收拾了。
  毅卿推开半掩的大门进去,年久失修的门扇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反衬的院子里死寂的没有一丝活气。突然从旁边过道里传来一阵急促而细碎的脚步声,伴着两声“明雨!明雨!”的叫唤,一个妇人跌跌撞撞的朝这边走来,待看清了来人,才停下脚步,在一丈开外站住。
  这时一个看上去和毅卿年纪相仿的男子从后面小跑着跟了上来,拉住那妇人皱着眉道,“娘!我就说不会是明雨,您还不相信!”又转过脸来看着毅卿,“这位兄弟有什么事么?”
  毅卿知道这肯定是父亲和他说过的陈元举将军的遗孀和长子,至于那妇人口口声声唤着的明雨,应该就是陈将军出事后不久离家出走的女儿。他见一个曾经热闹繁华、烟火鼎盛的大家庭,因为大哥闻卿一纸糊涂的协议而败落至此,心里不禁生出愧疚来,便上前道,“我是常大帅的贴身警卫,过年了,大帅特意嘱咐我过来看看夫人。”
  陈夫人显然还沉浸在失落的情绪里,只喃喃道,“是帅府来的人呀,我还以为明雨回来了。”
  陈少爷忙解释道,“家母太过思念小妹,请兄弟不要见怪,真是谢谢大帅了,逢年过节都想着我们。”
  陈夫人也回过神来,眼神灵活了许多,“这位小兄弟请里边坐吧!”
  毅卿跟着母子俩进了前厅,厅里的摆设虽然陈旧,却依稀能看出当年富贵显赫的痕迹。他陪着陈夫人坐下,见陈少爷手脚麻利的端茶倒水,全然没了将门之子的气派,竟已同街头小厮无异,不禁心中不忍,忙接过陈家少爷手中的茶壶,给夫人斟上。
  陈少爷见他行事仔细,不似先前那些当兵的那般粗枝大叶,便说道,“以前都是小林兄弟来,这位兄弟倒是个生面孔。”
  毅卿忙答道,“我原先一直跟着小常司令,最近才到大帅身边。”
  “小常司令?”陈少爷赞许的点头,“谁不知道小常司令是民国四君子之首啊,难怪带出来的兵也这么俊秀齐整。”
  毅卿不好意思的笑笑,从兜里拿出两千块大洋的存单,推到陈夫人面前,“这是大帅的一点心意。”
  陈夫人面露愧色,尴尬的接过存单,“先夫辜负了大帅的栽培,这么多年来,大帅还如此善待我们母子,真是问心有愧啊!”
  毅卿听着这些话,心里难过又无从解释,只好劝慰着,“功是功,过是过。陈将军随着大帅一起打天下的功劳是任何人也抹杀不了的。”
  陈少爷感激道,“大帅这等的心胸,我陈家今生怕是无以为报了。”
  “陈少爷千万别这么说。”毅卿话音里透着诚恳,“大帅说,陈将军生前为常家打天下,光是这份情义就足以令他永生铭记。”
  “大帅真是……”陈少爷拿手背擦了擦已经湿润的眼眶,又落寞的说,“兄弟别叫我少爷了,现在这副样子,听了叫人笑话,还是叫我明远吧。”
  毅卿点点头,却见陈夫人一脸难色的看着他,欲言又止,便问,“夫人是有话要说?”
  陈夫人踌躇了一会儿,歉意的说,“大帅对我们如此照顾,我们母子已是没脸,本不该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却被陈明远止住,“娘!”
  毅卿冲陈明远笑道,“明远兄,让夫人说下去吧。大帅特意吩咐过,夫人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你这样不是叫我为难么!”
  陈明远只好作罢,陈夫人为难的看看儿子,十二分愧疚的说道,“小女陈明雨离家出走已经七年了,我想着如今大帅经常在关内走动,可否帮我打听打听小女的下落?”又叹了口气,“是生是死,也算了个念想。”
  陈明远皱着眉头责怪道,“娘,家里连小妹一张照片都没有,您让别人怎么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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