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到》第2/38页


  若是美,何必戴着面具掩盖丽容?若是丑,可坦露出来的那张嘴唇,却又美得引人遐思,难以想象如此完美的唇,会搭上一张丑陋的脸孔。
  然而,不管面容美丑,娄相的心肠是为着百姓着想的。也许,这也就够了。
  只是,这铁面宰相浑身是谜,可不止民间的百姓们对他充满臆测,就连朝中群臣也满是疑惑,甚至,包括帝王……
  娄欢的牛车才刚刚进皇城,下了车,尚未走进宫中,就听见在内阁值勤的官员们急切地喊道:“相爷来了!”
  娄欢心里一叹,往众臣平日议事所在的政务厅走去。
  “诸位大人日安。”他主动打着招呼,透出面具的目光飞快扫视过大臣们头上那簪了一朵朵艳色花卉的官帽,不禁在心底再度叹息一声。
  不过才离京三天,与冬官长一起视察京郊大川疏浚工程的进度,宫里头的那位贵人,就把握住机会玩乐了吗?
  群臣们以掌理国家礼制的春官长为首,纷纷围绕着娄欢,抱怨道:
  “娄相,你才出城三天,我们就接到了三道圣旨。其中一道圣旨命令群臣帽上开花,否则不准入宫,所以我们都不得不在帽子上戴一朵花。你瞧―我皇朝群臣朝服素来庄重肃穆,插上了这一朵花,斯文尽失啊。”
  掌军政的夏官长也说:“陛下日前也命下官将全国服役人口从丁口改以户口计算。这样做恐怕将会造成兵源不足,危及国家的安定。有道是君无戏言,下官着实不知该如何执行这样的命令,却又不能违背陛下旨意。”
  “还有……”管理国家刑杀的秋官长也加入陈情的行列。“陛下还下旨要往后早上的朝议每隔五日就休会一次,说是体恤群臣辛劳,而他身先士卒,今天就没来参加早朝。历来不早朝的君王最终都成了昏庸的国君,只怕殷鉴不远啊……”
  身为国之首辅,接收着群长的抱怨,娄欢无奈笑问:“各位大人辛苦了,请问--太师呢?”
  春官长回答了这个问题。“太师说他管不动陛下这爱下圣旨的小小癖好,叫我们别拿这些小事烦他。我们也只好忍着,就等相爷回来,劝劝陛下。毕竟相爷身兼太傅之职,是帝师,陛下多少会听进您的劝告。”
  “我知道了。”可看着大臣帽上开的大红花时,娄欢忍不住笑道:“朝议和兵役的事,我会再问清楚;不过--春官长,你的青色官袍搭上红花,其实不难看--御花园应该开了不少春日的花儿吧,我倒也想摘朵花戴戴。”
  大臣们闻言,也忍不住同意了娄欢的看法。“确实是还满有朝气的,可……不能老让陛下这样随心所欲啊。”
  “是我的错,娄欢向诸位道歉了。”
  “啊,不,怎么会是娄相的错呢。”群臣纷纷摇头。
  娄欢温温一哂,再度摇头。“不,这真的是我的错。”
  娄欢才走到御花园,另一名红袍男子便迎面而来。
  “你听说了吧,那三道圣旨的事?”
  “听说了。”娄欢看着来人,点头道。
  “这是你的错喔。”
  “我不敢推卸责任,邵太师。”
  “既然你知错了,我也就不多说。可是你自己造成的问题,你自己要处理。”
  娄欢没有丝毫不悦,只说:“当然,我是太傅,你是太师。我教他怎么做事,你教他怎么读书,倘若他今天没把书读好,是你的责任,可是他今天居然拿圣旨来开玩笑,则是我的疏失--他在哪里?”
  “听见你提早回来,老早躲起来了。”
  “太保呢?”
  太师闻言,一双凤目微动。“也躲起来了吧。说不定正一起在拟另一道旨呢。”
  “那我最好快一点找到他。”娄欢说着,便转往御花园深处走去,回头望着太师,他挑眉问:“一起找?”
  “不,你忙你的,我忙我的。”贵为太师的男子冷淡地拒绝。
  “也好,我们各自忙吧。”娄欢拱手道,随即转身离开,各自忙去。
  那确实是娄欢的错。他身为帝师,当今帝王可说是由他一手提携长大的,他的许多观念,来自于他的教导。
  只是当年幼主即位,为了保住这年幼的国君,便已经费了太多的气力,以致于,没有注意到这位君王的某些性情……
  身兼宰相与帝王太傅之职,让他得以在皇宫中自由来去。在他人眼中看来,他权倾一时,唯有娄欢自知这权力背后所代表的意义与代价。
  凭借着对少帝的了解,他步行穿过御苑,来到他年幼时居住的东宫。
  国君尚未大婚,目前东宫无主,只有宫人在此整理环境,见到娄欢,纷纷屈膝行礼,正要问候,娄欢摇头示意宫人们噤声,随即自行走进书房里。
  书房静悄无人,窗扉朝外推开,吹进略带凉意的春风。
  娄欢走到窗边,倚窗望着外头的景致道:“日子过得真快呢,转眼间,残雪都融了,是春日了。”
  躲在窗口下方、吃着糖渍蜜枣的金袍少年蓦地仰头一看,怔住。
  “慢慢吃,别噎到了。”娄欢提醒。
  少年猛然吞下嘴里的蜜枣,双手黏乎乎,一时间找不到擦手的东西,只好往衣袖抹去--
  “拿去用吧。”娄欢从衣带里翻出一方洁净的汗巾递给少年。
  少年扯了扯嘴角,抹净手上的糖渍,原本有些心虚的表情在下一瞬间已转为镇定。“太傅,你提早回来了。如何?京川的治水工程一切都还顺利吧?”
  许多年前,他曾是太子少傅,而今尽管娄欢已是一国宰相,却仍身兼太傅之职。他当帝王的老师比当宰相更有资历。
  “有冬官长亲自监督工程,自然是顺利的。”他瞅着少年,很清楚他之所以命他出城监督工程,不过是想图个清闲。没人在他耳边进言督促,日子当然快活。
  “嘿。”少年摸摸鼻子,很清楚他的所作所为,这男人心底都明白;而男人也不过是顺着他的意,偶尔纵容他罢了。“你沿路走来,见到太保没有?”
  早先他们正在玩捉迷藏呢,只是他躲了半天,也不见太保过来找他。明明,他没躲藏得很隐密啊,稍微了解他的人,比方说,太傅,都知道该往哪里找他的。瞧,此刻他不正被逮个正着?
  捕捉到娄欢面具下的眸光透出些许笑意,少年已经懊恼地想到:“啊,该不会……又骗我!”说要陪他玩,自己却反而躲起来睡觉偷懒,好个太保!
  娄欢只是一笑,伸出手递到窗口道:“进来吧,陛下,我们君臣谈一谈。”
  少年瞪着娄欢那男性化的手,一瞬间很想逃走,但,要逃到哪里去?这是他的国家,除非越过边界,否则不论走到哪里,他都是这皇朝的帝王,他能逃去哪里?
  阳光下,少年的发色偏棕带金,一对眼眸灿烂如星。
  颇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将手放在他的宰相手中,攀上窗台,跳进他躲也躲不开的处境。“说吧,大臣们又跟你说了我什么事?”
  娄欢眯眼微笑道:“臣听说陛下日前下了三道圣旨。”
  “是这件事啊。”少年露出百般无聊的表情。“太傅。”他突然唤道。
  “臣在。”
  “我是帝王吗?”他诘问。
  “陛下当然是帝王。”
  “一个帝王没有权力下旨诏令群臣吗?”他又诘问。
  “当然有。”
  “那么,这三道圣旨,哪里错了?”少年挑起眉眼,俊丽如春天的桃花。
  娄欢微微一哂时,牵动了面具底下那线条分明的唇瓣。他当然认得这个少年想要转移焦点时的表情。“下旨诏令,确实是帝王的权柄,但是--”
  一听到“但是”这两个字,少年便知道接下来是一连串的训话。他赶紧打断娄欢的话,插嘴道:“既然如此,朕以为,本朝的官服太严肃、征兵太严苛、朝议太繁琐,朕有意改革国政,为皇朝建立一番新气象,有何不可?”特别强调他天子的身分,说得好理直气壮啊,心底直想给自己鼓掌叫好。
  娄欢面具下的目光淡定地凝视了少年好半晌,随即凝眸笑道:“臣毕竟教得还不错,不是吗?能教出陛下如此敏捷的反应、如此机智的说词、如此有条理的分析……”短暂的沉吟,有技巧地,让那沉默发酵。
  直至少年两耳染上薄红。“如果你是意图让朕羞愧--”
  “臣不敢。”
  哪里不敢了。认识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娄欢从来没有“不敢”的事。
  少年瞅他一眼。“你要知道,太傅。朕有今天,这都是你的错。”既然他的所作所为不被太傅赞同,干脆把责任都推到他身上。
  “臣,确实知错。”娄欢坦承自己的错误。他知道,是他把这个年幼即位的君王教导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所以,倘若这一国之君有任何的差错,那么一切罪咎都在他,他不会推卸责任;而既然错在于他,他就有必要修正。
  不太愿意承认自己的作为替群臣带来困扰--更或者,还有一点乐于见到那样小小的纷乱。收摄起眼底的小小得意,刻意对上太傅一向洞悉如炬的目光,他克制着嘴角的隐隐抽动,问道:“太傅,在你眼中,朕是个昏君吗?”
  他必定是纵容他的,否则怎会放任这小小的伎俩在他眼底施展?娄欢以他一贯的温和微笑回答道:“不是。还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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