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眉梢点花灯》第264/279页


  贺月南似乎觉察到程昶那里没动静,忽地问:“程昶,你那边……该是第几个黄昏了?”
  如果说长出尸斑的当日算第一个黄昏,那么今日,已经是第三个了。
  贺月南急道:“不管是第几个,程昶,你听我说,你立刻去找一口旧棺,然后躺进去,旧棺的阴气会保你沉眠睡去,黄昏之光会护你回到二十一世纪,这样你不会经历痛苦,不会遭受灰飞烟灭之苦!”
  日影更深了一些,午时就要过去了。
  程昶站在宫台上,注视着小角门外等候着的马车,早上他进宫时,便让车夫等在那里,他原本打算去西山营一趟的。
  程昶涩然地问:“那我……还能回来吗?”
  可贺月南没有回答他,他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
  程昶也不需要他回答自己,从他的言辞中,他早已知道了答案。
  躯壳已快灰飞烟灭,他想回来,又该怎么回来?
  他不属于这里的。
  这个念头一生,他再不迟疑,几步往宫门走去,吩咐守在小角门外的车夫:“帮我卸一匹快马,快!”
  似乎意识道程昶没有去找旧棺,贺月南急道:“程昶,你在干什么?”
  “你不去找旧棺?”
  “你不要固执行事,爱恨一场没什么舍不下的!万一落到疯魔的下场,你――”
  日影飘散,四下又起了风,午时过去,贺月南的声音刹那消失在天地之间。
  车夫卸了马,程昶很快翻身而上,打马扬鞭,往西山营疾奔而去。
  未时了。
  离黄昏只有两个多时辰了。
  从绥宫到西山营最快也要三四个时辰,还好他事先让人去找了阿汀,让她沿着官道往绥宫来。
  第三个黄昏将至,他也许就要离开。
  但他还是想去见她一面。
  他想她了。
  这些日子,一直很想她,还以为可以娶她。
  日影舒卷,出了城,疾马而驰掀起狂风,拂乱他的衣袍。
  城外愈走愈荒凉,先时的喧嚣不在,行人也越来越少,仿佛一个独行之人走在路上,见识了焰火簇放,却最终凋零。
  原来天道残忍,天道难改,伶仃之人,到头来,还是伶仃。
  但是也挺好的,这一遭时空颠倒,艰难辛苦,起码遇上了她,遇上了父亲母亲,感受到了他在另一世从未能拥有的深情。
  如此他即便回去,亦不再是淡而无波的乏味人生了。
  所以便不去找什么旧棺了吧。
  灰飞烟灭又怎么样呢?
  如果不能再看看她,他会悔一辈子的。
  云端浮出一点霞色,程昶策马行在路上,百骸蓦地开始发寒,以至肌理都开始浮上刺疼之感,犹如芒针砭肤。
  霞色破出云端,第三个黄昏已至,前方不远处,荒凉一川烟草,有一个红衣身影正牵着一匹马儿在水畔吃草。
  程昶愣了愣,勒停了马,朝那身影走去。
  云浠嘴角眼底都染着淡淡的笑意,她听说三公子想要见她,高兴得很,一接到消息就往绥宫赶――哥哥把她打发来西山营后,她已好几日没能见到他了。
  可她走得太急了,居然牵了一匹疲马,眼下它跑不动了,只能任它歇一会儿。
  听到骏马嘶鸣,云浠回头一看,见到那个清恣如霜的身影,灿然一笑,几步迎上去,脆生生地道:“三公子,你要见我?我今日正说要回宫呢――”
  然而她话说到一半就顿住了。
  夕阳下,她看清程昶的目色。
  那双温柔的眸子里有沉沉的不忍与伤色,仿佛凝结着一层浅霜。
  他的眼底有清凉的水光。
  “我可能……要走了。”程昶道。
  “就是想来看看你。”
  “看到你,就行了。”
  身上的寒意加深,彻骨之痛不是从外间侵入,而是自心上扩散,顺着变缓的血流,慢慢延伸至四肢百骸。
  云浠这才看清,原来程昶周身浸染着的清寒不是黄昏霞色造成的幻象,他颊边的斑纹上,真的结了一层寒霜。
  二月花朝节尚且寒凉,溺水之身,本就该有霜的。
  云浠的心头浮上不好的预感,她有些慌乱:“走?去哪里?”
  然而不等程昶答,她很快又将这慌乱压下去,她想,不会的,一定是她想错了,一切都还好好的不是吗?三公子刚跟她提了亲,哥哥,琮亲王琮亲王妃都准允了这门亲事,等日子拟定,她还要亲自给父亲上香,把这事告诉父亲呢。
  云浠收敛起心神:“三公子是有公务要处理,打算外出办差吗?”
  “没事儿。”她一笑,“我等你回来,要是、要是你走得远,办差的日子久,我多等一阵,把成亲的日子往后挪一挪也没关系。”
  程昶看着云浠,眼中的不忍愈浓。
  “不是公务。”他道,“我大概,该要回我原来的世界了。”
  “原来的世界。”云浠顿了顿,重复道。
  “嗯,就是我来的地方,我的……家乡。”
  “三公子的……家乡?”云浠又重复。
  她怔怔地看着他,眼神从先时的兴奋,逐渐变为茫然,再变得无助。
  程昶知道她一遍一遍重复着自己的话,是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接受这个事实,想要难过,又不敢难过。
  “那三公子……你什么时候回来?”云浠问。
  程昶不知该怎么答,周身的疼痛还是其次,心间的涩然才真正攫人呼吸。
  他勉力笑了笑,走上前,想将她揽入怀中,就在这一刻,夕阳彻底浮出云端,霞光至最盛烈之时,洒落人间的清辉变作阴阳暗金,天地覆上斑斓异色。
  黄昏逢魔降临,阴阳相通,妖魔大行其道,一切异象在此发生。
  有光附着在程昶周身,束束如同凌迟。
  程昶闷哼一声,一下子跌倒在地。
  这一次,心上没有疼痛,肺腑也没有窒息,呼吸仍在,只是觉得冷,清醒地觉得冷。
  这种冷如片片飞霜,伴着倏忽而至的黄昏之光,一寸一寸割裂他的骨血,要将他斩落成灰,化为齑粉,从此消逝在这个人间。
  云浠见了程昶这副样子,手忙脚乱地将他扶起身,急问:“三公子,你怎么了?我――”
  她本想说要带他回宫,请太医来为他诊治的。
  可话到一半,再次顿住。
  因她看见艳烈的霞光已将程昶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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