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眉梢点花灯》第32/279页


  只记得她很擅画画,临分手时,她送给他一个素描本,本子上画满了他各种各样的模样,看书时,写字时,微笑时,走在弄堂里回头看她时,笔触间略去他眉宇的恹恹病态,洒上阳光,出奇的好看。
  好看得让程昶相信,她当年是真的太喜欢他。
  可惜那个素描本,在一次他搬家后遗失了,一如他不记得她的模样一般,并不怎么可惜。
  程昶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便如奔走在这尘世中的芸芸众生,最终在心上裹了一层坚硬的壳,且他的壳格外厚,仿佛杜绝了情念,以至于后来遇到再多形色万千的女子,他也没动过心。
  实在太难动心了。
  程昶工作几年后,参加过不少同学同事的婚礼,有的在欧洲的小礼堂里,有的在富丽堂皇的酒店,有的则是乡下的流水席。
  无论哪一种,到末了,都要新人宣誓,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无论贫穷,富贵,疾病,相守白头,永不离弃。
  这是一双人走进彼此生命的仪式。
  程昶见证了太多,虽然歆羡,并不多感慨。
  因他觉得,他这一辈子终归是一个人来,一个人去,一个人享受欢愉与收获,一个人承担疼痛与疾病,没有人会走进他的生命。
  ―*―*―*―
  是夜,程昶听着琮亲王妃絮叨起林家小姐的好处,一时想起前尘往事。
  他倒是不排斥那位林家小姐,人美贤惠性格好,把距离保持妥当,可以先试着处处看。
  左右他这辈子摊上一副康健身子骨,娶妻还是无妨的。
  就是不知道那个林氏小姐喜不喜欢狗,他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要养只宠物狗。
  起码一只。
  等回了房里,程昶才想起一桩要事――他忘了和琮亲王提自己在水榭遇袭的事了。
  这事他虽然不想声张,但害他的毕竟是王府养了几十年的家将,便是他不说,不出三日,琮亲王也能查到。
  想起遇袭的事,程昶就想起云浠。
  他枕着手臂,躺在榻上,想着云浠退婚时,一脸决然的模样,当时她掌心的伤口破开,一滴滴又渗出血来。
  她毕竟是为了救他才伤的。
  程昶一时慨然,心中想,也不知她回府后,重新包扎过伤口没有,那么好看的一个姑娘,身上还是不要留疤才好。
  还有她哥哥的事,也不知道要怎么解决。
  罢了,自己到底承了她的情,明天一早差人去问问,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相帮的。
  一时悠悠然入梦,梦里竟有刀光剑影。
  一柄短刃向他袭来,森冷的寒气割向喉间,这时,一只手从旁侧伸来,将短刃推开。
  云浠回头看他,问:“三公子,您没事吧?”
  程昶刚要答,不知怎么,眼前的景物倏而模糊起来,亭台水榭蓦地倒转,仿佛置身湖中,目之所及斗转星移,他一时恍惚,再睁眼,额上悬着的竟是手术室刺目的无影灯。
  有人围在病床边,问:“这个病人什么情况?”
  “心脏骤停。”
  又有人在喊:“上除颤仪。”
  “准备开胸。”
  刺痛的电流一下贯穿他的全身,他随着电流猛地一起,猛地一落,好不容易吸了一口气,那团呼吸却炸裂在心肺中,让他整个人痛不欲生。
  “救得活吗?”
  “难说。”
  又有人在耳边道。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这种,置身于生死边缘,只一脚就要迈入无间地狱的感觉。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拼命告诉自己,活着不易,活着不易,坚持下来。
  后来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程昶头疼地想。
  后来?哪有什么后来?他溺入了水中,再醒来,就成了另外一个程昶。
  ……
  程昶蓦地坐起身,额间尽是冷汗,大口大口地喘了好一阵气,才发现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只是太真实了些。
  手术室,除颤仪击在胸上的痛,还有医务人员的对话。
  真实得让他分不清究竟是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蝶。
  真实得仿佛就是他此刻当下,正经历着的一切。
  可他现在,分明还坐在自己的卧榻上,还是那个琮亲王府的小王爷。
  窗外的雨还在下,梅雨时节,金陵一旦落雨便没个歇止。
  隔着一层窗纸望去,外间苍苍茫茫如染雾气,叫人辨不清晨昏。
  程昶又在榻上坐了一会儿,这才起了身,叫人打了水来清洗,问:“什么时辰了?”
  “回小王爷的话,刚到卯正。”门前一名小厮应道,又提醒,“您今日休沐,不必去衙门应卯。”
  程昶点了一下头,往门外一看,只见院中多了几名生面孔的武卫,问:“怎么回事?”
  “回小王爷的话,这几人是王爷大清早派来护卫您安危的,什么原因王爷没说,终归是为了您好。”
  程昶反应过来,八成是琮亲王从哪里得知了王府的家将反水的事,增派人手过来保护他周全吧。
  程昶没应声,想趁着今日休沐,去京兆府一趟。
  张大虎已在京兆府的柴房里扮了好几日死去的艄公,想来该有些眉目了,他过去问问情况,顺道再问问云浠,看看她哥哥的事怎样了。
  这么想着,程昶便回房更衣。
  身后的小厮跟进屋,一面伺候他,一面颇兴奋地道:“小王爷,小的今日天没亮,打听到一桩稀罕事。”
  这名小厮叫孙海平,常跟在程昶身边,人在一众小厮中算得上聪明靠谱,缺点就是嘴贱得很。
  程昶下意识问:“什么稀罕事?”
  “就是那个,侯府家的破落小姐,她昨晚不是在裴府老太君的寿宴上,跟他们家的二少爷退亲了么?”
  “按说她干了这么一桩石破天惊的事,人该消停些了吧?可她偏不。您猜怎么着?今儿天还没亮,她就带着老忠勇侯的牌位,她哥哥的牌位,去宫门前跪着了,说什么要给她的哥哥伸冤。”
  程昶一愣:“有这回事?”
  “是啊。”孙海平道,“叫小的说,这侯府的破落小姐也忒傻了,她哥哥早死了八百年了,当年尸体抬回来的时候,咱们还撞见过,烧得焦黑,尘归尘,土归土的事了,有什么好伸冤的?”
  “再说了,昨夜今上刚一道旨意下来治你哥哥的罪,又没碍着你什么事,你连天亮都不等,这就上赶着跑去宫门前喊不服?这不平白给今上添堵了么?”
  孙海平咂咂嘴:“小王爷,您说,咱们要去宫门口瞧个热闹么?听说有不少人都赶去瞧热闹了哩。”
  程昶一时无话,半晌,捡了个重点:“云洛的尸体抬回金陵,应该在棺材里,你……我们是怎么撞见他的尸身的?”
  “这就要怪那破落小姐不长眼,迎面撞了小王爷您的马车呗。结果您还没怎么样,反倒是她驱的板车不经事,摔得连棺材掀了盖,这不,她哥哥的尸身才翻出来。她当时还气呢,可巧她不占理,没人帮她,她也识时务,一个人把她哥哥尸身抬回了棺材。”
  程昶怔了怔:“你这意思,是她一个人把云洛的尸首带回金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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