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文集》第57/95页


  季羡林在这篇文章中,还举两件亲身经历的事,来说明胡适的政治立场:
  我讲两件亲眼看到的小事。解放前夕,北平学生动不动就示威游行,比如“沈崇事件”、反饥饿反迫害等等,背后都有中共地下党在指挥发动,这一点人所共知,适之先生焉能不知!但是,每次国民党的宪兵和警察逮捕了学生,他都乘他那辆当时北平还很少见的汽车,奔走于各大衙门之间,逼迫国民党当局非释放学生不行。他还亲笔给南京驻北平的要人写信,为了同样的目的,据说这些信至今犹存。我觉得,这已经不能算是小事了。另外一件事是,有一天我到校长办公室去见适之先生,一个学生走进来对他说:昨夜延安广播电台曾对他专线广播,希望他不要走,北平解放后,将任命他为北大校长兼北京图书馆馆长。他听了以后,含笑对那学生说:“人家信任我吗?”谈论到此为止,这个学生的身份他不能不明白。但他不但没有拍案而起,怒发冲冠,态度依然亲切和蔼。小中见大,这些小事却是能够发人深思的。
  在季羡林眼里,“作为人、作为朋友的胡适先生”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他在《还胡适以本来面目》里写道:
  适之先生待人亲切、和蔼,什么时候见他,都是满面笑容,从来不摆教授架子,而且对什么人都是这样,对教授是这样,对职员是这样,对学生是这样,对工友也是这样。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疾言厉色,发脾气。同他在一起,不会有任何一点局促不安之感。
  胡适还是一个非常懂得幽默的人。他决不是一个老气横秋,不苟言笑的道学先生,而是一个谈笑风生,活泼有趣的人。季羡林又举了一个亲身经历的小例子,来说明这一点:
  有一次召开教授会,杨振声先生新收得一幅名贵的古画,为了想让大家共同欣赏,他把画带到了会上,打开铺在一张极大的桌子上,大家都啧啧称赞。这时适之先生忽然站起来,走到桌前,把画卷了起来,做纳入袖中状,引得满堂大笑,喜气洋洋。
  最让季羡林钦佩和感动的是,胡适平生奖掖后进,毫无保留地帮助青年学者成长,真正做到了“平生不解掩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他又举了一个例子:
  40年代,他在美国哈佛大学遇到了当时还年轻的学者周一良和杨联升等,对他们的天才和成就大加赞赏。后来周一良回到中国,倾向进步,参加革命,其结果是众所周知的。杨联升留在美国,在二三十年的长时间内,同适之先生通信论学,互相唱和。在学术成就上是硕果累累,名扬海外。周的天才与功力,只能说是高于杨,虽然在学术上也有所表现,但是,格于形势,不免令人有未尽其才之感。看了二人的遭遇,难道我们能无动于衷吗?
  季羡林把胡适视为自己的恩师之一,对胡适怀着钦敬之情,但是,季羡林并没有一味盲目地赞扬他的恩师,而是在经历了半个世纪沧桑之后,以一位耄耋老人的眼光,冷静地回顾那段历史,客观地,实事求是地,告诉我们胡适为人处事的一些事实。这些事实,对今天只能从书本上认识胡适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份弥足珍贵的资料,它为我们认识胡适的“真面目”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3、2l世纪东方文化将首领风骚
  1991年季羡林在《21世纪:东方文化的时代》一文中,提出了一个令整个学术界振聋发聩的论点:
  从人类的全部历史来看,我认为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关系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目前流行全世界的西方文化并非历来如此,也决不可能永远如此。到了21世纪,三十年河西的西方文化将逐渐让位于三十年河东的东方文化。人类文化的发展将进入一个新的时期。
  季羡林的这个论点一发表,立即在学术界引起极大的反响。一时间,东西文化问题成了学术界关注的热点之一。季羡林也成了文化界的焦点人物。季羡林的论点在国外也引起了不小的反应,日本、韩国的一些学者给他写信或撰文表示赞同他的观点,甚至远在西班牙的一个岛上的一位学者,读了他的论文以后,也写信给他表示赞成他的观点。
  季羡林并不是一个早晨醒来,灵机一动,想出这个论点来的。事情还要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文化热”说起。
  自从l979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实行改革开放政策以后,国门打开,西方的思想文化通过书籍、报刊、广播、电影、电视等传媒,以及麦当劳、肯德基、可口可乐,雀巢咖啡、喇叭裤、太阳镜等餐饮服饰,大量涌进中国。这一现象立即在中国文化人中引起了不同的反响。一些人说,文化交流好得很;一些人则惊呼:谨防“精神污染”,反对“全盘西化”。两种对立的观点各不相让,争论不休,于是在学术界便形成了一股“文化热”。争论的焦点围绕在传统文化与现代化、西方文化与中国现代化、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等几个大题目上。综观中国20世纪一百年的历史,这种“文化热”共发生过两次。第一次是“五四”运动以后的2O年代;第二次便是改革开放以后的80年代。这两次“文化热”有着相似的历史背景,这便是:古老而封闭的中国,一旦打开国门,面对世界,主要是面对西方世界以后,究竟应该如何对待中西两大文化互相碰撞这个大问题?

  季羡林是主张积极开展中外文化交流的,可以称为“开放派”。他早在1986年就在《瞭望》周刊(海外版)40期上发表了《对于文化交流的一点想法》。他写道:
  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告诉了我们一个非常可贵的经验:在我们国力兴旺,文化昌明,经济繁荣,科技先进的时期,比如汉唐兴盛时期,我们就大胆吸收外来文化,从而促进了我们文化的发展和生产力的提高。到了见到外国的东西就害怕,这也不敢吸收,那也不敢接受,往往是我们国力衰微,文化低落的时代。打一个比方,一个胃口健康的人什么好东西都敢吃,决不嘀嘀咕咕什么胆固醇多了呀的。到了连鸡蛋黄和动物内脏都不敢吃的地步,终日愁眉苦脸,怕这怕那:“哎呀,这个吃不得呀!”那也就说明,此人的胃病或者幻想的胃病,已经不轻了。
  我们建国以来,“四人帮”时期是胃病严重时期,可以说已经病入膏肓。
  在此以后的两三年里,季羡林积极投入文化问题的讨论之中。他写文章,做报告,办讲座,大力宣传文化交流的必然性和重要性。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他在两个讲座上的报告。一篇题为《文化交流的必然性和复杂性》(在“东方文化系列讲座”上的报告);另一篇题为《中国文化发展战略问题》(在“我国社会经济和科技发展战略问题”讲座上的报告)。
  在这两个报告中,他详尽地阐述了关于文化的多元性、文化交流的必然性和重要性、传统文化与创新引进等问题。关于文化交流,他提出了三句话:“开放开放再开放,拿来拿来再拿来,交流交流再交流。”但是,他反对“全盘西化”。他说:“现在有些青年的思想,说好听点叫‘活跃’,说不好听叫‘混乱’。‘全盘西化’和文化交流有联系。西化要‘化’,不‘化’不行,创新、引进就是‘化’。但‘全盘’不行,不能只有经线,没有纬线。”他说:“要以我为主,把对我们有用的东西‘拿来’,无用的糟粕坚决拒绝。”季羡林这些话在今天看起来很平常,没有什么惊人之处。但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就非但惊人,而且大胆。在当时文化界思想颇为混乱的情势下,仍能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和辩证的思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的。
  经过了四五年的“文化热”讨论,季羡林的思考逐步深入,从探讨东西方文化交流,逐渐转入对东西方两种文化差异及其互动关系的探讨。由于他对东西方文化的深刻了解,再加上他有过亲历东西方三十多个国家的切身感受,在这种有利的条件下,经过几年的深思熟虑,季羡林终于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提出了前文中引述的观点:“21世纪东方文化将首领风骚。”
  季羡林对自己的这个预测是“几经考虑,慎思明辨,深信不疑”的,并且有一整套理论和事实作依据。他先后写了十几万字的文章,从不同角度阐述了自己的观点。他的论点概括如下:
  首先,他同意英国史学家汤因比(Toynbee)的观点:“每一个文明都有诞生、成长、兴盛、衰微、灭亡这样一个过程。哪一个文明也不能万岁,包括西方文明在内。”
  其次,他认为:“如果从宏观上看待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上下数千年,纵横几万里”,那么,“人类的历史告诉我们,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在历史上更替兴衰,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天我们大讲‘西化’,殊不知在历史上有很长一段时间讲的是‘东化’,虽然不见得有这个名词。你只要久久电子书鸦片战争以前西方哲人关于中国的论著,看一看他们是怎样赞美中国,崇拜中国,事情就一清二楚了。”“根据我个人的看法,是鸦片战争戳破了中华帝国这一只纸老虎。从那以后,中国人在西洋人眼中的地位日降,最后几乎被视为野人。奇怪的是,中国人自己也忘记了这一切,跟在西洋人屁股后面,瞧不起自己了。”(《东西方文化的转折点》)
  接着,他阐述了为什么说21世纪西方文化将会让位于东方文化的理由。他的论点的基础是:由于两种文化思维方式的差异,必然导致西方文化的衰微,东方文化的兴盛。他解释道:“东方的思维方式,东方文化的特点是综合;西方的思维,西方文化的特点是分析。”“在西方,从伽利略以来的四百年中,西方的自然科学走的是一条分析的道路,越分越细,现在已经分析到层子(夸克),而且有人认为分析还没有到底,还能往下分。东方人则是综合思维方式,用哲学家的语言说即西方是一分为二,东方是合二而一。”“再用一个更通俗的说法来表达一下:西方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而东方则是‘头痛医脚,脚痛医头’,‘既见树木,又见森林’。说得再抽象一点:东方综合思维的特点是:整体观念,普遍联系;西方的分析思想模式正相反。”“我认为是西方形而上学的分析已快走到尽头,而东方寻求整体的综合必将取而代之。以分析为基础的西方文化也将随之衰微,代之而起的必然是以综合为基础的东方文化。”(《21世纪:东方文化的时代》)
  为什么西方的分析思维方式“已经快走到尽头”,“西方文化也将随之衰微”呢?
  季羡林首先回顾历史,以两次世界大战为例,指出这正是西方文化没落的表现。他说:“两次世界大战都爆发于欧美白人之间。如果自己的文化真正像一些人吹嘘得那样完美无缺,这自相残杀的根源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他们中的有识之士开始怀疑自己文化的价值,他们不再迷信自己的文化会万岁千秋地延续下去,所谓‘天之骄子’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句口号。在这些人中的佼佼者也寄希望于中国文化与东方之化。”他以德国著名学者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尔的《西方的没落》一书为例,说明西方的有识之士早已看到了这一点。斯宾格尔在1911年就预感到一战将要爆发,后来大战果然爆发了。战后,斯宾格尔写了《西方的没落》一书,指出:战争是西方文化没落的标志。书一出版,立即洛阳纸贵,引起轰动,但是很快就被人遗忘了。美中不足的是,斯宾格尔虽然预言了如日中天的西方文化正在“没落”,但是他没有看到东方文化的活力。继斯宾格尔之后,是更为著名的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他自称是受到了前者的影响。汤因比反对“欧洲中心主义”,他在20世纪70年代与日本社会活动家池田大作的对话《展望二十一世纪》中,明确指出西方文化的弊端,并寄希望于东方文化。可惜的是,像他们这样具有远见卓识的人,在西方如凤毛麟角。整个欧美,举世昏昏,绝大多数人仍然沉醉在他们自鸣得意却正在没落的文化里。当然,斯宾格尔也好,汤因比也好,他们虽然看出了西方文化的弊端,甚至没落,但是他们并没有寻到挽救西方文化没落的途径。

  季羡林又以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新科学:混沌学、模糊学为例,证明“西方的分析思维已经走到了尽头”。他说:“为什么到了20世纪末年,西方文化正在如日中天光芒万丈的时候,西方有识之士竟然开创了与西方文化整个背道而驰的混沌学、模糊学呢?答案只能有一个,这就是:西方有识之士已经痛感,照目前这样分析是分析不下去的。必须改弦更张,另求出路,人类文化才能重新洋溢着活力,继续向前发展。”
  最后,季羡林以人与自然的关系为例,进行了论证,证明西方文化在征服自然的方针指导下,破坏了人类赖以生存的环境,给全人类的生存带来危机。他写道:
  据我个人的观察与思考,在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方面,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是迥乎不同的,夸大一点简直可以说是根本对立的。西方的指导思想是征服自然;东方的主导思想,由于基础是综合模式,主张与自然万物浑然一体,即“天人合一”。
  在西方文化风靡世界的几百年中,在尖刻的分析思维模式指导下,西方人贯彻了征服自然的方针。结果怎样呢?生态平衡遭到破坏,酸雨到处横行,淡水资源匮乏,大气受到污染,臭氧层遭到破坏,海、洋、湖、河、江遭到污染,一些生物灭种,新的疾病冒出等等,威胁着人类的未来发展,甚至人类的生存。这些灾害如果不能克制,则不到一百年,人类势将无法生存下去。这些弊害目前已经清清楚楚摆在我们眼前,哪个人敢说这是危言耸听呢?
  现在全世界的明智之士都已痛感问题之严重。但是却不一定有很多人把这些弊害同西方文化挂上钩。然而,照我的看法,这些东西非同西方文化挂上钩不行。
  ——《“天人合一”新解》
  西方文化既然给世界和人类带来了那么多的危害,那么,有没有挽救的办法呢?季羡林回答道:
  办法当然有的。依我看,办法就是以东方文化的综合思维模式济西方的分析思维模式之穷。人们首先要按照中国人、东方人的哲学思维,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天人合一”的思想,同大自然交朋友,彻底改恶从善,彻底改弦更张。只有这样,人类才能继续幸福地生存下去。我的意思并不是要铲除或消灭西方文化。不是的,完全不是的。那样做,是绝对愚蠢的,完全做不到的。西方文化迄今所获得的光辉成就,决不能抹煞。我的意思是,在西方文化已经达到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把人类文化提高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这个人类社会进化的规律能达到的目标。就是这样。
  ——《“天人合一”新解》
  季羡林的这些文章发表以后,反响颇大,“赞同者有之,反对者有之,不知是赞同还是反对者有之,要同我‘商榷’者有之,要同我‘讨论’者有之,不是针对拙文而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淋漓酣畅发挥自己的意见者有之。”而他对这些反响的态度,则与众不同。他写说:“文章好的,我击节赞赏;文章写得不怎么样的,我略皱眉头,如此而已。至于‘商榷’、‘讨论’之类的挑战,我一概置之不答。这并非出于简慢。其中原因在于,我认为,居今日而要猜测21世纪东西方文化关系以及东方文化在下个世纪所占的地位,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将由历史的发展进程来证明的事实问题。没有争论的必要。”(《序》)
  l997年,季羡林自己编了一本《东西文化议论集》,书中收集了老一辈诸大师如梁漱溟、金岳霖、冯友兰、钱穆等对东西文化和“天人合一”问题的论述,又从多种报刋上挑选了赞同他意见的论文和不赞同他意见的论文,还收了国外学者的相关论文。他特意把自己的十几篇文章排在前面,在《序言》中,他写道:“这决非想抖一抖编选者的威风”,而是“为了做好这一个靶子,对议论者和读者提供点方便而已”。季羡林在序言中特别强调书名中的“议论”二字。他说:“‘议论’,不是‘讨论’,更不是‘争论’,只是‘议’一议,‘论’一论而已,与人无争,与世无忤,发挥一下自己的想法,至于别人如何看待,‘只等秋风过耳边’。”
  这场有关东西文化的“议论”,的确没有变成一场讨论或争论。像京剧《三岔口》一样,虽有刀光剑影,煞是热闹,学者们却各打各的,谁也没碰着谁。到了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关于东西方文化盛衰消长的这场“议论”,在文坛上便渐渐地消退了。
  今天,人类的历史已经进入了21世纪。以季羡林为始作俑者发起的那场东西文化的“议论”,已经过去七八年了。虽然那场“议论”已经渐渐被人淡忘,但是,眼前发生的事情,又时时让人回想起季羡林说过的一些话。比如,冷战以后,西方世界的首领美国,大搞单边主义,“老子天下第一”,在全世界称王称霸,颐指气使,咄咄逼人。它不但要征服自然,大有要征服世界、征服人类之势。它在十来年里,发动了海湾战争、科索沃战争、阿富汗战争,以及这次的伊拉克战争,而且这些战争都得到多数西方国家的支持。这种不讲道理,不能与人共存,唯我独尊,唯我独霸的行径,是不是如季羡林所说,是因为西方文化出了问题?西方的分析思维模式出了问题呢?过去,我们只习惯于从政治、经济、社会制度等方面去寻找战争的根源,季羡林的结论与此不同,他把战争与文化、思维模式联系起来了,正确与否且不论,至少,他给我们提供了一条新的思路。

  2002年10月24日,香港《大公报》发表了一篇文章,题为《八年前在宴会上的讲话杨振宁乐观预言见证今天》。文章刊登了l994年9月5日,著名美籍华裔物理学家、诺贝尔奖获得者杨振宁教授在《大公报》社长王国华举行的一次宴会上的讲话。八年前,杨振宁教授从历史、文化发展的角度,对中国未来的发展充满乐观信心,他说:“去年我在台湾中央研究院一个研讨会上,专门讲2l世纪中华文化的发展。我认为中华民族、中华文化在2l世纪将大放光彩,我认为中华民族、中华文化在2l世纪的发展将为全世界注目。”杨振宁对中华文化在2l的光辉前景同季羡林的看法可谓不谋而合。两位不同领域的学术大师,对21世纪东方文化、中华文化的瞻望,得出了惊人相似的结论,这难道不值得人们深思吗?
  4、关于文化问题的新思考
  在新时期,季羡林除了提出像“21世纪东方文化将首领风骚”这样的新观点以外,还针对文化、学术领域中存在的问题,提出了许多大胆的看法和建议。他对文化、学术问题的这些新思考,令人耳目一新,发人深省,在学术界引起强烈反响。虽然许多人私下里赞同他的观点,但是还没有多少人敢公开站出来表态,因为他的这些观点,显然有点“离经叛道”的味道。一些“凡是派”则在私下里义愤填膺,议论纷纷,但也不敢公开站出来批判,只好采取投书告密的手段泄愤而已。季羡林对此毫不在意,不予理睬,依然我行我素,坚持自己的观点。为了保持这些观点的原貌,现将其摘录如下:
  关于文艺标准和批判继承:
  关于评价问题,过去和现在的潮流,不外是思想性和艺术性,把思想性放在第一位;不外是批判继承,把批判摆在前面,还有什么“破字当头,立在其中”这样的说法。
  但是,到了最近几年我才渐渐地觉悟到,这个“老一套”有点问题。我现在认为,讲思想性和艺术性,必须把艺术性也摆在前面,因为文学作品或其他艺术产品之所以能成为为人所喜爱的作品,其原因首先在其艺术性。没有艺术性,思想性再高,再正确,再伟大,最多也只能成为宣传品,而不能成为艺术品。有一些根本没有思想性或者至少也是思想性模糊不清的作品,只要艺术性强,仍然会为人们所喜爱。据说,在音乐中有没有思想性的作品,在文学中也不乏其例。比如李商隐的许多无题诗或有题而极端模糊等于无题的诗,谁也说不清其思想内容是什么,却照样脍炙人口,传诵千古。
  至于批判与继承的关系,我也认为需要认真思考,认真对待。几千年传下来的东西,必有其优异之处、可传之处,否则早已被淘汰了。现在有一些先生总是强调批判,而忽视继承。我认为,与其说什么“破字当头,立在其中矣”,为什么不能说“立字当头,破在其中矣”呢?破立次序之差,表现了人们对批判继承的看法。我绝不是说,过去的什么东西都是好的,那是不可能的,任何东西都逃脱不了时代的局限性。虽然破立必须结合,不能不结合;但我们今天的任务主要还是立,还是继承,而不仅仅是破,不仅仅是批判。
  ——《学海泛槎──季羡林自述》
  关于阶级性、时代性、民族性和人性
  最近四五十年以来,我们的唯物主义的文艺理论告诉我们:文学作品是有阶级性的,是有时代性的,是有民族性的。《红楼梦》中贾府上的焦大不会喜欢林妹妹,事实昭著,不容否认。这一套唯物主义文艺理论,有其正确之处,也不容否认。
  连不可能是历史唯物主义者的清代诗人赵瓯北也高唱“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可是中国文学的发展却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赵瓯北的论点。李杜文章到了现代,经过了不是数百年,而是一千多年,仍然很“新鲜”。像李白、杜甫,中国还有一些诗人和散文家,诸葛亮、李密和韩愈就属于这一些人。外国也有一些作家和作品,可以归入这个范畴。
  这些作家和作品的阶级性、时代性、民族性哪里去了呢?我个人觉得,倒是马克思主义的老祖宗马克思敢于说:希腊神话有永恒的魅力。
  最现成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在承认文学作品的阶级性、时代性和民族性的同时,还承认一个贯通这些性,或者高踞于这些性之上的性:人性。
  ——《漫谈文学作品的阶级性、时代性和民族性》
  中国通史必须重写
  近代以来,一些学者颇写了一些《中国通史》之类的著作。根据丰富的历史资料,而观点则见仁见智,各不相同。这是很自然的事。这些书不同程度地受到了读者的欢迎。新中国成立后,大力提倡学习马克思主义。这事情本身应该说是一件好事,可惜的是,五六十年代我们所学的相当一些内容是“苏联版”的、“带有斯大林的印记”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其中当然包括历史研究,都受到了感染。专以中国通史而论,历史分期问题议论蜂起,异说纷纭,仅“封建社会起源于何时”这一个问题,就争论不休,意见差距超过千年,至今也没有大家比较公认的意见,只好不了了之。我真怀疑,这样的争论究竟有什么意义。再如一些书对佛教的谩骂,语无伦次,连起码的常识和逻辑都不讲。鲁迅说,谩骂不是战斗。它决不能打倒佛教、更谈不到消灭。这样的例子,我还可以举出一些来,现在先到此为止吧。

  在当时极“左”思想指导下,颇写出几本当时极为流行的《中国通史》,大中小学生学习的就是这样的历史。不管作者学问多么大,名气多么高,在教条主义流行的年代,写出来的书绝对不可能不受其影响,有的是违反作者本意的产品。有人称之为“以论代史”,而不是“以论带史”。关键在一个“论”字。这是什么样的“论”呢?我在上面已经指出来过,这是带有前苏联印记的“论”,而不一定是真正马克思主义的“论”。历史研究,贵在求真,决不容许歪曲事实,削足适履,以求得适合某种教条主义的“论”。
  因此,我主张,中国通史必须重写。
  另外还有一些情况,我们必须注意,一个是中国历史长短的问题,一个是中国文化发源地广袤的问题。关于第一个问题,我们过去写通史,觉得最有把握的是,最早只写到商代,约公元前17世纪至11世纪,在《古史辨》派眼中,夏禹还只是一条虫,遑论唐虞,更谈不到三皇五帝。这样我们的历史只有三千多年,较之埃及、巴比伦,甚至印度,瞠乎后矣。硬说是五千年文明古国,不是硬吹牛吗?然而近年来,由于考古工作的飞速进步,夏代的存在已经可以完全肯定,也给禹平了反,还他以人形。即以文字发展而论,被称为最古的文字的甲骨文已经相当成熟,其背后还必有一段相当长的发展历史。我们相信,随着考古发掘工作进一步的发展,中国的历史必将更会向前推断,换句话说,必将会更长。
  至于中国文化发源地的广袤问题,过去一般的意见是在黄河流域。现在考古发掘工作告诉我们,长江流域的文化发展决不可轻视。有的人甚至主张,长江早于黄河。不管怎样,长江流域也是中国文化发源地之一。这只要看一看《楚辞》便可明白。没有一个比较长期的文化积淀,《楚辞》这样高水平的文章是产生不出来的。长江流域以外,考古工作者还在南方许多地区发现了一些文化遗址。这一切都说明,过去只看到黄河流域一个地方,是不够的。今天我们再写历史,决不能再走这条老路。
  因此,我主张,中国通史必须重写。
  ——《学海泛槎──季羡林自述》
  中国文学史必须重写
  20世纪以前,尽管我们的正史和杂史上有关于中国文学的记载连篇累牍,可是专门的中国文学史却是没有的。有之,是20世纪初期始,可能是受了点外来的影响。在新中国成立前的几十年中,颇出了一些《中国文学史》,书名可能有一些不同,但内容却是基本上一样的,水平当然也是参差不齐。连《中国文学批评史》也出了几种。
  新中国成立以后,四五十年来,更出了不少的文学史,直至今日,此风未息。应该说,这都是极好的事情,它说明我国学术界的繁荣昌盛。
  但是,正如可以预料的那样,同上面讲到的《中国通史》一样,《中国文学史》的纂写也受到了极“左”思潮的影响。中国的极“左”思潮一向是同教条主义、僵化、简单化分不开的。在这种思想左右下,我们中国的文学史和文艺理论研究,无疑也受到前苏联很大影响。50年代,我们聘请了一些苏联文艺理论专家来华讲学。他们带来的当然带有苏联当时的那一套教条,我们不少人却奉为金科玉律,连腹诽都不敢。前苏联一个权威把极端复杂的、花样繁多,然而却又是生动活泼的哲学史上哲学家的学说,一下子化为僵死、呆板、极端简单化了的教条。可在一段相当长的时期内,这就是我们研究中国文学史以及中国历史上文艺理论的一个指针。在这样的情况下,文学史和文艺理论的研究焉能生动活泼、繁荣昌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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