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王寡女》第217/814页


  玉扳指温润的玉质在昏黄的火光下,闪着莹莹的光亮,便是不懂玉的人也可以看得出来,那是一块绝世好玉。 可沈牢头惊住,看见的不是玉的色泽与价值,而是琢在玉扳指上的囚牛纹饰。
  囚牛,传说中龙生九子中的老大。
  那雕琢了囚牛的玉扳指,也是东宫太子宋熹的标记。
  沈牢头再抬头时脖子有些僵硬,疑惑盯住墨九发神。
  她身穿平常小卒的衣服,样子却不怎么平常。她静静站在辜二的身边,一只手拎着绳子,让玉扳指在绳头上来回摆荡,一只手轻负背后,嘴角含着若有似无的浅笑,不多不少,配上那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那锐利的气场竟让身材高大的辜二似乎都成了他的陪衬。
  思考着玉扳指的真假,沈牢头目光幽闪幽闪地停在墨九的脸上,迟疑了半晌,小声问:“敢问这位小郎君是何人?”
  “我是谁不重要。”墨九轻松地笑,“重要的是沈牢头识不识得这个玉扳指?晓不晓得它的主人是谁?还有这牢门,方不方便开?”
  沈牢头仍在犹豫,“可太子殿下并没有……”
  “开门!”墨九冷冷打断他,也不解释,只气势汹汹地瞪着他,目光中添了几分冷厉,“来之前,我查过南荣法典,便是犯人,家里人也可入监探望,更何况萧六郎的案件并未定性,官家都还未审,你们却欺上瞒下做这些勾当,枉顾南荣律法,就不怕脑袋上的家伙保不住?”
  用他之言反问他,沈牢头顿时变脸。
  “我等也只依命行事,何曾做得主?”
  墨九嘲弄般微微勾唇,便不答话。辜二瞥她一眼,适时道:“沈兄,官家的心思,旁人何曾猜得透彻?整整三日过去了,可有人来提审萧使君?没有吧。那沈兄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何?”
  沈牢头微微眯眼,“还请辜将军指点?”
  “指点说不让,沈兄仔细一想就明白了。”辜二目光深了深,意有所指地暗示道:“前些日子,官家有意把玉嘉公主许给萧使君,临安府上下哪个不知?官家什么人呐,难不成会看错人?他看准的驸马,又岂会轻易定罪?……再说,便是萧使君做不成驸马,萧氏一脉,不还有牢里的安王,诚王?这些人,哪个又是沈兄得罪得起的?”
  辜二厉害啊!
  墨九瞥他一眼,又扫向沈牢头变幻莫测的目光。见他踌躇,晓得火候差不多了,慢吞吞从辜二的手上接过银钱袋,再一次塞入沈牢头的手上,笑吟吟地道:“沈头辛苦了,天气冷,去买壶好酒吃,暖暖身子。放心,这南荣的天塌不下来。便是塌上来,不还有人顶着?”
  辜二看着空空的手指,再看一次那个银钱袋,默不作声。
  沈牢头却是瞥着墨九手上的玉扳指,慢慢地握紧了银子。
  这一回,他没有再推拒。
  虽然他不晓得太子殿下什么时候与萧六郎成了一伙,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把他的扳指赐给一个萧家人,用以探视萧六郎,但他却知道辜二是谢忱的人。
  想辜二都背叛谢忱了,自己一个小小的牢头而已,得见玉扳指放人,能有什么过错?而且,辜二的话无疑也给他提了个醒――自古神仙打架,吃亏的总是凡人。办这差事,他不过混口饭吃。天家斗法,谁咬死谁,关他何干?
  悻悻然笑着,他松下紧绷地面色,赔笑道:“二位说得极是。不过,这会还不能进去,怎么也得等到换防之时。”
  御史台狱门禁极多,牢里更是戒备森严。
  萧乾、宋骜、墨妄等人都关押在台狱最东面的甲字狱。那个地方地势较高,相比其他牢室来,更为通风透气,地面也不那么潮湿,算是御史台狱里最为高端有格调的监牢了,所以,用来招待这些特殊的疑犯,自是再好不过。
  但不管多好的监牢,都是监牢。
  油灯的光线,昏暗而阴冷,地面也似有多年不曾修缮,凹凸不平,处处可见高于地面的青石,一不小心就会跌倒。那一条狭窄的过道,长长地往前延伸,将逼仄的气氛推到了极点,如同一块巨大的落石,重重地压在墨九的心上。
  每往里走一步,她的脚步就越沉重一分。这样的环境,她不敢想,萧六郎那洁癖得几近变态的家伙,是怎样渡过这三天的。
  她曾入过皇城司狱,晓得住在牢里的感觉。
  可比起皇城司狱,这御史台狱,分明更冷、更黑。
  一路行来,每个牢室都很安静。越往里,关押的人越少。这一段通道是斜着往下行的,一级级的台阶拉长了距离,路程也更加遥远,脚步声在寂静的空间里,隐隐有着沉闷的回响。
  墨九恨不能飞奔而去,可也只能想想。
  她不能走得太快,至少不能让人看出她在着急。
  “到了!”沈牢头停在一个大铁门前,将两个正准备等人换防的狱卒三言两语打发了,方才利索地打开门锁,道:“他们都关在里面,你们随我来吧。”
  “我不进了。”辜二定在原地,手按腰刀,“为免旁人起疑,辜某留在这里,给沈兄放风。”停顿片刻,他转头望向墨九,“速去速回,不可多留!”
  换防确实是一个好时机,沈牢头让前来换防的两名狱卒自行休息去了,领他俩换了一身狱卒的衣服。那千篇一律的着装,头上都戴着帽子,又在午夜时分,若非熟悉之人,不会轻易察觉异常。于是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拿狸猫换了太子,再把两名值班的狱卒打发走,此处也就没有旁人了。
  看来这些牢头,平常没少替人“疏通”关系!
  墨九沉吟着,朝辜二点点头,认真道出两个字,“谢谢!”
  辜二未置可否,也不知听见没有,目光投向墙壁上的油灯,瞬也不瞬,似在思考什么。墨九疑惑他的反应,也来不及问他,推门进去。
  御史台狱是分区的,甲字狱的监舍不少,可里头关押的犯人却不多。据沈牢头介绍,自打萧乾一案的嫌犯投入甲字狱,其余的犯人都转移了监舍。
  “好待遇啊!居然还专人专牢……”
  她玩笑地喃喃一声,耳侧突地传来熟悉的声音,似乎带了一丝疑惑,一字一顿地问:“小九?”
  双脚微微一顿,墨九怔住。
  她循声望去,一个用圆木做成的牢门里面,是墨妄年轻英俊的脸。入狱三天,他气色尚可,除了脸上肌肤略略黑了一些,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见她看过来,墨妄似是因为猜测得到证实,唇上勾勒出一抹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一如墨九初见时的明朗正气,“果然是你,我以为我听错了。”
  “左执事,你还好吧?”墨九朝他淡淡一笑,脚步挪到牢门口,隔了几根圆木,上下打量他,“看来没有吃什么苦头,还好还好,恭喜了!”
  从金瑞殿暖阁那日起,她便不再叫他师兄。这样敏感的变化,墨妄自然察觉得出。可这一声恭喜,却是……像极了墨九,证明她确实还是墨九,只不过待他不同罢了。
  墨九眸子略微一暗,轻轻笑开,并不去在意,只道:“是的,我很好。你们这几天都还好吧?”
  “嗯。”墨九认真点头,丝毫不觉自己的话有什么语病,“我很好,我姐很好,墨家也更好。左执事好好坐牢,不必挂念。”
  好好坐牢,不必担心?
  墨妄苦笑一声,眸色怅惘,“好。”
  墨九盯着他郁郁不乐的脸,想到那日偷听的对话,手指微微攥起,又慢慢松开,然后轻轻一笑,指了指前方的牢室,把食盒拎在手上,朝墨妄作了一揖,“还得给萧六郎送吃的哩,我先行一步了。案子的事,左执事莫要着急,我会想法子的。”
  “好。”墨妄喉头有些鲠,“墨家事务繁杂,钜子注意身子,不要太操劳。有什么不明白的,可找长老们商议……”
  “会的。”墨九打断她,微笑摇头,“回见。”
  “嗯,回见。”墨妄笑着收回叮嘱,道了再见。可他话音未落,墨九的背影已去了老远,通道上,冷风太大,吹得她袍角翻飞。那一道穿着宽大狱卒服的身子,单薄,纤细,看着一阵风都吹得到,却有着山崩地裂都摧不毁的坚韧。
  墨妄静立片刻,慢慢坐回去,阖上了双眸。
  他知道,她是个固执的人,一旦心里有了疙瘩,便很难解开。可他没有想到,她笑着吟吟地拎着满满当当的食盒,从他跟前走过,居然没有给他留下半点吃的。
  到底是疏远了啊!
  走在冷飕飕的通道上,墨九实际上并没有发现墨妄的情绪。都说老天造人是公平的,对墨九也一样。在很多地方,她都有着常人没有的聪慧。可在对人的情绪体察上,她却有些大而化之――尤其体现在她不关注的人身上,那神经更为大条。
  她对墨妄的疏离并未出于本意,却出自本能,一种自然界的动物本能,主动远离危险和让自己不舒服的人和事。不过,她是钜子,他是左执事,她又不得不与他打交道,所以,她对他的态度,不自知地就变成了公事上的交道。
  “哐当”!
  铁锁打开,牢门闷闷地撞在边上。
  “我在外面,你快着些。”沈牢头透过圆木钉成的牢门,撩了一眼里面背向而坐的冷漠男子,脊背上寒了寒,没敢多留,只嘱咐墨九一句,便大步离去。
  牢门外,墨九静了片刻。
  他的目光,也停驻在那个背影的身上。
  整整三日不见,她在外面忙碌的每一个时刻,其实都会想到萧六郎在牢中会有怎样生活,会不会被人刁难,甚至时常借用**蛊去感受他的情绪……
  在墨九看来,萧六郎与她是不一样的。她坐牢也就坐牢,只要吃饱不饿,大不了无聊一点,骂一骂万恶的封建社会,不会因此而损及尊严。可萧六郎这般俊美得谪仙似的男子,似乎天生就该高高在上的,受人敬仰的。这样污秽不堪的牢室与他太不搭配,甚至就是云端与地狱的区别,对他更是一种亵渎。
  “萧六郎!”她提口气,带着笑迈进去,“我来看你了!还不快来接驾?……有赏哦!”
  他没有回答她,依旧安静地盘膝而坐,仿佛老僧入定一般,纹丝不动,那挺拔的脊背,僵硬得窒住墨九的呼吸。她赶紧放下食盒,转到他的面前,焦灼的瞅他。
  “萧六郎?睡着了?”
  微风轻拂,一室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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