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福宁殿)》第2/424页


  那笑容比制成挂钩的白玉还要细腻温和。
  宫女们低头,绯红悄悄爬上她们的脖颈与耳垂。
  福禄心中也不由再次感慨。
  陛下落地便是由他伺候的,那时陛下还小,大事小事均有乳娘、丫鬟来做,说是他来伺候,其实也做不了什么。他是王妃与王爷亲自选来陪着陛下的,只等陛下再大几岁,他便能陪着陛下玩耍。
  哪料到陛下长到三岁时,被无子的先帝接进了宫中,府里头一个下人没让带,先帝防着他们呢。那些岁月,王妃与王爷是多么的难熬。即便是他,一个小太监,也暗暗落了几滴泪。
  王妃再生下郡主后,没熬住,终究是去了。待陛下被册封为皇子那年,辽兵来犯,先帝病危,王爷代先帝亲征,命丧战事当中。临终前,王爷留下唯一的话便是让他进宫来继续服侍陛下。
  他再次见到陛下,以为陛下早就把他忘了。
  却不料陛下放下书,回身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是不是叫福禄的?”
  福禄没成想到,陛下竟然还记得他,当时就跪扑到地上大哭起来。
  他哭七零八落的安定郡王府,更哭宫中不知命运到底如何的可怜的陛下。
  陛下倒好,放下书,笑道:“你哭什么?看到我太高兴?喜极而泣?”他身边的两个女官皆面容肃穆,紧盯着福禄看。
  福禄立刻伸手抹眼泪,点头道:“小的见到大皇子太过高兴,小的有错,小的有罪。”
  陛下却直接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轻松道:“起来吧,不怪你。”
  福禄抬头,看到陛下冲他笑。
  他当时既心酸,又心喜。
  宫中日子到底如何,由那两个女官的眼神便能窥见一斑,本该平安喜乐长大的陛下,那么早便要在宫中过这样的日子。但好在,他福禄进来了,他一定好好伺候陛下。
  那之后,大概过了一旬,先帝过世,陛下登基。
  距今已有六年,福禄却还能记得陛下当初的笑容,与幼年时一样。
  这些年来,无论境况如何,陛下的笑容更是从未变过。
  而他们王妃生于江南望族,长得娟秀端庄,陛下生得像王妃,从小便灵秀可爱。东京城里,宗室贵族,哪家夫人不夸他们陛下生得好?当年陛下的洗三礼时,家中来观礼的人差点儿把门槛都给踩扁了。
  自从陛下入宫后,不说他这样的小太监,王妃一年也难得见到陛下一回。
  长大后的陛下比小时候更灵秀,宫中再险恶,到底吃喝不愁,又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将他们陛下养得也唯有更金贵的。
  如今陛下年已十六,男子虽不屑论己容貌,但他们陛下这幅相貌,他福禄每每看到,均觉自豪。他也能拍拍胸口说,全天下,没人比得上他们陛下的。他们陛下的文采,那更不用多说。再者,他们陛下是天子,本就是天下独一份。
  唯有一点,陛下身子不太好,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弱。
  但他福禄既然进了这宫来,既然王爷临终托了他话,他定然要替陛下挡过一切,也定要护住陛下那从未变过的笑容。无论这宫中多么险恶,无论孙太后之流有多少狼子野心。
  赵琮见床前一个两个地,突然均不说话了,他好笑道:“怎的没人来扶朕起身?”
  福禄与宫女一起回神。福禄面露些微困窘,他向来严格要求自身,自他入王府起,哪怕进宫,也已许久未犯过这般的错误。但他总觉得今日,与往常的日子都不一样,似有大事要发生一般。
  赵琮自己撑床坐了起来,宫女上前要去扶他,他摆摆手,坐至床边。
  福禄自知有错,想要跪下来。
  赵琮站起来,挥手道:“得啦,跪来跪去累不累?”他踩在床榻上,懒懒张开双臂,任宫女为他穿衣。他看了眼福禄。福禄是个很能干的人,除了当年进宫那一日,他从未见过福禄出神的模样,他不禁也有些好奇,索性问道,“想些什么,竟然出神?”
  福禄瞄了宫女一眼。
  赵琮面上再露笑意,又问:“染陶呢?”
  染陶是他的贴身女官,往常,她是与福禄一起来伺候他起身的。说来可悲,也可笑。宫中,他还能信一信的,唯有这两人。
  福禄回道:“南地有樱桃送进宫来,染陶说陛下爱吃她做的白玉樱桃,早早便去了膳房。”
  赵琮点头,他身上的衣服也已穿好,朱色圆领常服。两位宫女正跪在地上,为他整理绣有祥云纹的腰带,并往上戴玉佩。均穿戴好后,两位宫女低头往后退去,乖巧地退出了寝室。
  “怎么?有话要单独与朕说?”赵琮走至高椅前坐下,漫不经心地问道。
  福禄用长柄小金勺从琉璃瓶中勾出花蜜,调进温水中,奉到赵琮面前。赵琮的身子不好,夏日里头,晨醒后嗓子易干,易咳嗽。染陶带小宫女们做了这荔枝蜜来,每早兑水喝一盅。
  赵琮玩笑道:“倒是第一次吃福禄调的蜜水。”
  福禄不经意抬头,看到陛下言笑晏晏,一副万事不晓的淳厚模样,突然便不忍将余下的话说出口。但不说也得说,他弯腰,望着赵琮的膝盖,轻声道:“小的来前,殿外遇到了刘显。”
  “哦?”赵琮喝了几口花蜜水,笑着说,“他说了些什么?”
  “他问小的,陛下为何这么早便起。”
  赵琮依然不慌不忙:“刘显还是那副样子嘛。”蠢得连装相都不会。
  “陛下。”福禄却是有些急。
  “嗯?”赵琮又喝了口甜水。
  福禄急得直接跪了下来:“陛下,今日是五月初一,举办大朝会的日子。元月里头的大朝会,京里骤降大雪,辽与西夏均未有使官前来。陛下未去参加便也罢,况且年初陛下的身子也有不适,无法在殿中久坐。但此次,他们可都来了。就连南蛮处,五姓番的使臣们也早早便赶到了京中。”
  赵琮点头。
  “陛下。”福禄见赵琮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再磕了个头,声音中满是急切,“刘显定然已经令他的徒弟去宝慈殿通风报信,太后也定然会派人来阻了您。您已经十六了!您登基初,燕国公请孙太后临朝听政,多人反对时,她亲口言明,待陛下十六,将归还朝政于您。您的万寿也将到来,太后那边却一字不发,您不能再由太后那般哄骗下去!她虽照拂您长大,心思却并不纯粹啊!”
  福禄一气说完,他也知,这番话不该他说,换作任何一个帝王,这话刚起头便要掉脑袋。但陛下是他打小就伺候的,也是安定郡王府,更是天下的未来。陛下性子太过淳厚,生性不爱争,所有人都哄着他,尤其孙太后!他再不说,还有谁能说?他再不说,陛下哪天非得被那些人给吃了!
  他拼了这条小命,拼着引得陛下不快,也得说。
  他说完便跪伏在地。


第2章 他原本真的只想混完这一生。
  赵琮听完这席话,却是沉默了许久。
  手中的茶盅也放到了桌上,花蜜水没再接着喝。
  他上辈子是被自己给逼死的,就是因为既要争这个,又要争那个,哪个都不愿意放手。外人看来风光,内里到底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
  有幸捡到一命,他原本只想轻松地过完这一辈子。
  他刚来时,并不叫这个名字,他叫赵宗宝。他们家是太祖四子那一脉的,到他出生时,他刚好排上宗字辈,他的父母疼爱他,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既来之则安之,他是王府中长子,他们家更是太祖嫡系后代。虽说经过几代,亲王的爵位按例已成郡王,但是爵位也不会再往下降。将来,他一个世子之位跑不了。再将来,运气再不好,即便他人品才学均比不过后头的弟弟们,无法承袭郡王爵位,最次也能混个国公当。
  况且他上辈子的父母缘极浅,这辈子遇到这么好的父母,他很满足。
  却不料,福没享几天,宫里那个没儿子的皇帝伯父要接他进宫!他的父母是当真对那位子没一点想法,得知之后,抱头在内室痛哭。他是从未来世界过来的,有记忆,也能讲话,但当时到底只是三岁稚子,只能干巴巴地说:“爹不哭,娘不哭。”
  安定郡王爷与王妃却哭得更凶。
  往前头数,安定郡王与宫中皇帝伯父的父亲同属太祖的皇后所出,本为亲兄弟,他赵宗宝又是这一辈中唯一一个适龄嫡子。身份也好,年龄也好,他都是最合适的。他不进宫,也得进宫。旁人都当他们家落了个大好处,哪里知道他父母心中有多痛楚。
  与他父母一样,他也真是一点不想进这个宫。
  但是皇命在上,他只是个三岁的孩子,只能乖乖被抱进宫,就养在了当时还是皇后的孙太后膝下。
  一晃眼,十几年匆匆而过。这些年里,到先帝过世之前,宫中也并非没有皇子出生,个个身体健壮。偏偏这些皇子均夭折了,还真不是人为所害,均是自然夭折。
  唯有他,从小就体弱的赵宗宝,汤药不离口的赵宗宝,好端端地居然活了下来,并依然是赵氏皇室中唯一一个适龄的嫡子。
  饶是赵宗宝自己,都觉得他的命格有些过于奇特。
  先帝晚年沉迷于道士们炼的那些丹丸,身子骨早已吃坏,去得也早。临终前,病重的先帝急急封了他做皇子,并给他改名为琮。
  琮,从王,意为美玉,是皇帝嫡系这一代的字辈,却唯有他一人。
  先帝一过世,十岁的赵琮便匆匆登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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