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传》第14/100页


  二爷心性愚顽,张狂跋扈,她素来深知,但是在她心里,那些不过都是小孩子的淘气,只是更精致些罢了,如何就会闹到打人致死呢?要说人的心都是偏的,林嬷嬷这一会并不关心那打死的人如何?她只担心若是二少爷果真打死了人,却要怎么样呢?
  她眼巴巴望着地上跪着,眼含珠泪的小丫头,实指望她能说出不是的话来。
  但是那小丫头声音更加仓皇可怜地道:“今日天儿冷,二少爷便比平日早回来了些,没想到经过葡萄架时,恰听到两个小丫头胡说八道,二少爷听后,气了个死,当即把那两个丫头拿住,叫了几个粗使的婆子将人捆了,在院子里一五一十打板子。谁知……板子打到一半儿,其中有一个年纪略小些的,人长得也单薄,竟然咽了气。那几个婆子见打死了人命,吓得都跑了个干净。二少爷只呆呆地坐在那地上,吓得脸色都不对了……”话说到这里,喜鹊小脸儿也是苍白的,竟浑身乱抖起来。
  听到只是死了个没足轻重的小丫头,林嬷嬷的心稍微安稳下来,随即厉言痛骂道:“该死的蹄子,死便死了,偏偏跑到二爷跟前去死!把二爷唬得那样!”她指着跪在地上的喜鹊,“你们怎么回事?难道这一会二爷还坐在那凉地上不成?你们都是死的?不知道动动手把二爷扶回去的吗?!”
  喜鹊磕着头道:“何曾不动手,二爷坐在地上,眼神呆呆地,只是看着那个死人,谁喊了也不听的!还有那丫头的哥哥嫂子,不知怎么地得了消息,赶了过去,这一会子扯着二爷嚎丧呢!还说要把二爷送官究办!”
  林嬷嬷和众丫头们听到这里也都个个失忙张致,没了主张。
  虽然奴才丫头的性命自是微贱,但是这等打死人命的事情在大家子里是忌讳的,传扬出去,不免要有个“残酷”的名声。虽然深宅大院没有不死人的,但是手段却也没有那么直截了当,明明白白的,谁不是背着人干的?光说这冯府里,就从没有这样青天白日活活把人打死的事情出现。
  若是那起犯浑的人真个闹到官府里头,就算最后当官不敢因为一个奴才将二爷如何,但是这名声却是大大地坏了,二爷这今后的婚姻前途可就都艰难了。
  想到此处,林嬷嬷怎能不心存惊惧。好容易才定了神问:“可告诉了老太太和二太太?”
  问完话林嬷嬷才意识到自己问错了,如今正是国丧,老太太和二太太都是有品级的诰命夫人,自然都要进朝随班,按爵守制,连大奶奶也跟着伺候去了,如今这整个冯府,竟然群奴无主了!怪道这样无法无天的!
  想到这里,林嬷嬷也没有了主意,不由满面通红,满头汗流,声音悲切地道:“我的姑娘,这可要怎么办是好?”
  叫了这一声,突然想到,喜鹊说了这半天话,自己着急了这些时候,身为二爷的亲姐姐,自己的姑娘却是一个字都不曾说的。
  难道姑娘也吓呆了?心里想着“我苦命的姑娘呦”,一面抬首向前看去。却见宝珠面覆寒霜,眉宇森冷,显得若有所思。那一种气度,森严厚重,让人只是一看便觉得遍体生凉,原本上窜下跳的急火也尽皆化为了乌有。
  林嬷嬷看得且疑且惑,姑娘这究竟是冷静稳重呢?还是无动于衷?
  底下的一干小丫头们这时候看着宝珠也是同林嬷嬷一般想法。
  宝珠终于启口,声音却是冷肃非常,指着玉簪道:“你去把府里如今能管事的婆子叫来。”指着林嬷嬷身边的翠儿,“你去打听一下今天打死的那个小丫头家中的情况。”又指着双喜,“去到二门上找几个有力气的婆子来。”然后才对林嬷嬷道,“嬷嬷陪我去出事的地方看一看,喜鹊带路。”
  众人见宝珠神情冰冷,却指挥若定,毫无一丝慌乱,便都分头行动了起来,心里却都暗暗诧异吃惊,觉得自家姑娘的那一份淡定从容竟是贵家气派浑然天成,见所未见。
  宝珠路上询问喜鹊:“可知道那丫头是谁的丫头?还有究竟说了些什么话?”
  喜鹊这时候却是一问摇头三不知:“当时打人的时候我并不在场,是二爷的两个小厮顺庆和福言,这两个不中用的东西一看出了事,就找人到香草院去送了信,绿珠姐姐现在陪着二爷,打发了我来通知姑娘。顺庆只是同我简单说了一下情况,其余他没说的我却是不知道了。”
  宝珠微微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了。
  喜鹊心里就有些担心,自己说的话是不是令这位三姑娘满意?要说从前,喜鹊并不将这位三姑娘放在心上,一来二爷同这三姑娘关系紧张,二来这三姑娘虽然霸道,但为人行事总让人看着不怎么敬服,府中人当面虽然畏惧,但其实心中都有些看不起她的意思。只是这几日跟着二爷常往清凉院中跑,这位三姑娘的行事不但大敢,甚至让人有一种莫可捉摸之感。
  这世上的人情就是如此,越是不可捉摸,越是神秘的东西,让人越是不敢侵犯,因为你摸不着她的路子,不知道她的下一步会怎么走?由无知而生畏惧。喜鹊如今就是这样一种心情。
  而宝珠的这种行事作风恰是因为她上世掌权多年以来养成的上位者的习惯。
  

☆、第二十章凉薄

  宝珠领着人从钻山上走下来,一眼就望到下面葡萄架下一片混乱,还有那些吵吵嚷嚷,哭天哭地的声音。
  她紧走几步,站在台几上,只见一群人围着闹闹哄哄,也看不见景渊的身影。
  倒是一眼看到了景渊的一个小丫头,名字叫做绿珠的。
  这绿珠是景渊贴身服侍的大丫头,模样生得出挑,素日最得景渊的欢心,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景渊的爱美之心同别人相较不是一般的重。
  绿珠细眉细眼,皮肤白得像上好的新瓷,别看她长得一副娇弱样貌,其性子却最是烈如干火的,远远地就能听到她的声音从一群嘈杂的人声中清晰地传出来:“你说话就说话,做什么拉拉扯扯地,二爷是你能拉扯的吗?别说你只是死了一个不中用的妹妹,就是你全家都死了,你也不能动二爷一根手指头!贱人贱命,什么人什么命!该死的时候自然就死了,你找谁理论?别说你没理,就算你有一万个理,主子也不是你说理的人,这也不是你说理的地……”
  除这个声音外,还有一个声音比较激动清晰些,想就是那死了妹妹的苦主哥哥了,就听他扯着嗓子干嚎道:“我可怜的妹妹哟,你的命怎么就这么苦?这些个丧良心的人竟然活活地就把你给打死了!难道我们只因为做了别人的奴才,就不配活着了吗?”
  这个男人显然比较有心机,他不仅中气足嗓门大,还很会煽动人心:“咱们都是奴才,今儿死的是我妹子,焉知明日就不会轮到你们自家上头。若果真的让他们把这件事情轻拿轻放了,以后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到那个时节,遭劫的可就是大家了。今天在这里,我请大家说一句公道话,我妹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打死了,难道就是该当的吗?”
  众人原本只是来凑热闹的,至于谁对谁错,结果如何总不在他们心上,听他这么一说,由彼想到己,不由得都惊心起来。
  是呀,今日是别人家的事情,他们自然可以站干岸,看笑话,倘若因为今日的不做为,纵得主子们更加草菅人命,有一日真个落到自家头上,那时却要如何是好?倒不如现下借着这件事情闹起来,给主子们一个警醒,免除他日之忧。
  于是都众志成城一起鼓噪起来,嘴里叫着:“鲍文说得对!这件事情不能就这么完!主子不把我们当个人,难道我们自家也不拿自家当个人,那就合该被打死了!”
  众人言来语去,一句未完,一句又起,吵吵嚷嚷,话声总不间断。绿珠听得又急又气,奈何她只一人一身,弹压了这个,那个又兴起来。别说她只有一张嘴,眼下就算给她再长十张嘴,这么多人也不是她一人能够压伏得了的。虽然有长庆和福言两个小厮,要说平日也都是作威作福惯了的人,偏偏今日被这个大阵仗吓到,都成了锯嘴的葫芦。
  林嬷嬷见宝珠只是站着不动,不由道:“姑娘,咱们赶紧着下去吧,还不知道二爷唬成什么样了呢?”
  宝珠依旧站着,没有回答林嬷嬷的话,又看了一会,见底下吵嚷声更加厉害起来才对身边的喜鹊道:“你去同二爷身边的小厮长庆说,让他悄悄儿把今天负责打板子的那几个老婆子找过来,去之前先不要打草惊蛇,到二门上找几个有力气的小厮拿了绳子去,她若不来,就把她给我绑过来。”
  喜鹊答应了一声是,先一步下去找长庆去了。
  宝珠却仍然默默地站在原地,只是冷眼看着下面的场景。
  林嬷嬷急得不行,一脸是汗,看看下面,又看看自家姑娘波澜不兴的模样,心里一千一万个叹气,忍了又忍,到底没有忍住,开口道:“姑娘,咱们快快下去喝住那帮无法无天的奴才,若让他们只管这样闹下去,二爷被吓出个好歹,如何是好?!”
  宝珠似乎并不将林嬷嬷的这话放在心上,淡淡地道:“受些教训,对他未尝不是好处。”
  林嬷嬷自然知道宝珠说的这个“他”是二少爷。心里不由觉得自家姑娘心肠太硬,好歹一母同胞,这些日子下来,两人关系看上去又有些要好的意思,出了事情,别人都急得了不得,姑娘却还尊如菩萨,让人看着难免心寒。
  她正这样想着,又听宝珠叹息着道:“玉不琢不成器。他素日皆因为从不曾受过挫磨,故而做事顾头不顾尾,也不管什么黑白对错,今日这事情闹出来,若能给他长个记性,于他来说亦是幸事。”
  林嬷嬷听宝珠这话头,觉得甚是诡异,若是一个大人这般说法,还说得过去,但姑娘不过十二岁年纪,比起二爷,不过两岁之差罢了,哪里就能说到这上头来。
  林嬷嬷沉默了片时,还是没有忍住出口道:“姑娘,这分明是飞来的横祸,二爷不高兴,教训个小丫头,谁晓得他就能死了呢?这都是那丫头命薄的缘故,跟二爷毫不相干。就算二爷真个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事情过后,姑娘好好的对他说了便是,这一会却要赶紧着把事情完结了才是。”
  宝珠闻言并不动怒,只是意味不明地看了林嬷嬷一眼,那双目中的盈盈流波,秋月无尘,冷淡清幽。一眼过后,又恢复原本的古井无波,声音更加清淡地道:“福祸本是自招。何况,好好儿同一个人说话,未必肯听,倒不如让他身临其境来得更加快捷有效。嬷嬷爱护之心虽是好意,但却不可太盛,就像那春天里的小树,浇了水固然能更利于成长,但若灌溉太过,却是连根子都能泡烂了。”
  林嬷嬷是没有什么学问的人,宝珠的这个比方她听得有些似懂非懂,只觉得这人如何能同树木相比。不过她却也弄明白了一件事情,如今的姑娘同过去比,虽然更加聪慧,但却也更加凉薄了些。
  

☆、第二十一章撒泼

  景渊耳中听着众人的喧哗声,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脑子晕晕的有些迷糊起来。怎么就死了呢?虽然他经常对那些不听话的奴才们说“看小爷回头不弄死你”,其实他何曾又弄死过谁呢?
  他不过是想教训教训她罢了,她怎么就会死了呢?
  心里乱糟糟的,一会想着他没有想让她死的,一会又记起那小丫头断去呼吸时惨白惨白的脸来。心中又是难受又是畏惧。突然,身体不知道被谁扯了一把,迷迷糊糊地听到一个尖利的女声道:“二爷!我们姑娘小小的年纪,你怎么就那么狠心,把人活活地给打死了?就算你是主子,我们是奴才,也不能这样草菅人命!连官老爷砍头还要先审讯再问罪呢?!”
  妇人仗着女人身份,撒泼打滚,胡扯乱推,景渊先是随着她的动作被拽起了身,接着又被狠推地趔趄一下,跌倒在地上,有些狼狈的形景。
  福言是护在景渊身边的小厮,见此就去推搡那女人,想要护主。那女人就胡乱倒在他身上,乱抓乱滚,钗摇发乱,作势大哭了起来:“杀了人,还不让尸亲人等伤心难过了?!天下间竟然还有这样没有天理的事情!”
  她这样一番泼妇举止,吓得福言举止无措,连连后退。他这一后退,景渊便彻底显露了出来,那妇人就又去拉扯景渊,以致他被推到了前面来。
  倒是绿珠,看到这情景,也顾不上和众人吵骂,赶快迎上去和那妇人拉扯。只是显然没有妇人那一把子力气。要说绿珠嘴上功夫虽然不弱,但是手上力量就微弱了些,平日在香草院里像个副小姐一样,橫针不捻,竖线不动的,如何同做惯粗活的妇人相提并论,只三两下便被妇人推到在地了。
  林嬷嬷看这样子实在不像,又声音焦急地叫了一声:“姑娘!”
  宝珠却淡淡地道:“你可瞧出什么没有?”
  林嬷嬷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下面那乱糟糟的一团,要看出什么?不就是乱吗?
  宝珠看了她一眼,便慢慢地道:“这夫妻两个可不简单。”
  林嬷嬷语带不屑地道:“比市井无赖还不如?冯府里的下人真是越来越不堪了!”
  宝珠便笑了一下,可不是吗?一个奴才竟然有这样的机智和勇气,虽然做法无赖不堪,可厌可鄙,但显然很能唬人?若说这夫妻二人有这样的智谋,想借此讹诈倒还说得过去,但是做人家奴的,气势上先就矮人三分,景渊又是素来凶名在外。身为冯府家奴,从何处借来这天大勇气,敢于当面带头犯主!若说是因为亲人猝死,悲愤所致,却又不通。这夫妻二人虽然声音洪大,做尽了哭泣情状,但由头至尾只是攀扯景渊,言语逼迫,对那地上的尸体全无顾忌。且声音清晰,道理分明,情绪全不见混乱失控,哽咽难言,既然不是为了情,那便是为了利了。
  “走,下去吧。”宝珠轻轻地说下这一句便慢慢地走下了台几。
  林嬷嬷的步子却迈得比宝珠还快,好容易姑娘准了下去,她三步并作两步便已经走到宝珠头里去,走到众人跟前。
  宝珠见她着急至此,并不以为意,反倒轻轻点头,似有赞叹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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