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传》第4/100页


  玛瑙脆生生地答应了一声是,对着二太太道:“二太太只管放心,我们这些丫头虽然笨拙些,但是传话这些分内之事若还做不好,就真是容身无地了。”
  二太太连忙道:“我是不放心我身边的那两个丫头,她们笨嘴拙舌的,让她们传话办事,不知给我出了多少岔子。既是你去,我没有不放心的,只是劳动了你,却又有些不安。”
  玛瑙就笑着出去了。
  在大家子里,长辈身边伺候的人很有体面,身为晚辈也须尊重着。因此二太太才有这样一番话。
  老太太道:“你别说这些好听的,你要真有孝心,坐下来再陪我多说会话,我就高兴了。若还要去,必不是不放心的缘故,肯定是嫌弃同我这个老婆子说话,找个借口闪开我罢了。”
  这话说的就有些严重了,二太太连忙道:“老太太说的哪里话,媳妇怎么敢有这个心。”一面说一面已经坐回原来的椅子,“老太太是有学问的人,媳妇能够聆听您的教诲,那是媳妇的福气,这福气别人求都求不来,儿媳妇又怎么会嫌弃呢?”
  老太太高兴了,连声道:“真是这样就好。”
  君拂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这婆媳二人打机锋,觉得实在没有意思。前世她是经常跟人打交道的,这样的场面话不知说过多少,随口就来,从不走心。别人对她说话,虽然奉承阿谀,但也是十句话九句假,还有一句是逼于无奈只得吐露真情。人若是说真话,通常是不如意逼到绝境之时,求神拜佛,哀告于人,实情相告,指望打动他人。可这世界上的人能被打动的又有几个,不过是利益相关,考量再三,得失计较后的值不值得罢了。
  她是不相信人性的,亦对别人的所谓真情诚心持保留态度。但她又是厌倦虚情假意的人。以前刘元昭曾经笑她道:“别人阿谀奉承你,你说虚伪,别人将实话尽情告诉,你又嫌人家晦气。这样难伺候的人,通天下找不到第二个了。”
  她笑着答他:“谁说没有,你不就是那第二个?你若不是这样人,岂会这样了解我的心思?”
  他也听得笑了:“朕是真龙天子,天下间哪里还有朕不知道的事情?”
  她呸一声吐过去。
  往事不可追,曾经那样亲厚密切到最后也因为利益相关几成陌路。以至于到后来开始怀疑最初的亲密也不过是一场幻梦罢了。
  付出的真心若得不到回报,便会生悲生怨。悲伤自己怨恨别人,这便是矛盾的开端。真心必要真心换,但是付出和回报之间的难以平衡,分配不均又是所有矛盾的触发点。故而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皆因每个人的真心很难得到同等回报,人人生着不同的眼睛,有着不同的标准,付出回报之间怎么可能均衡?抓不住真心真情,那便只能抓权抓财,所以权势财富人人争抢。
  “说起来,大长公主倒不失为一个果毅之人。年纪轻轻就这样死了,可惜了。”
  君拂听到这句感叹,不由抬眼望了一眼坐在上首的老太太。
  冯老太太口里虽然叹着可惜,但表情语气全无一点可惜之意。君拂就明白她这句也不过是场面话罢了。
  “有什么好可惜的?大长公主霍乱朝纲,死就死了,说不得多少人拍手称快呢!”
  说这话的是素锦。
  年轻人总是爱说实话!君拂淡淡地望了她一眼。
  “休得胡说!”二太太呵斥,“这样的话也是你能乱说的?大长公主薨逝,圣躬违和,辍朝七日,这便是朝廷的态度!”
  对着女儿,二太太也说了半句实话。是呀,皇帝的态度比谁的态度都重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主子是什么态度,奴才必得是什么态度。
  素锦也知道自己刚才一时血气上涌说错了话,讷讷地道:“我不过是关起门来在家里说说,到外面万不敢胡言乱语。”
  老太太笑着道:“好了,别唬着孩子,这是在家里,说说倒也罢了。素锦年纪轻,说话难免冒失,在家里说出来,我们指证了,她知道错了,不到外头乱说,也是一个好处。”
  二太太道:“只怕她在家里说习惯了,到外头也顺嘴说了出来。”
  老太太便笑着对素锦道:“你母亲的话你听到了?”
  素锦连忙道:“听到了,我到外面万不敢这样的。”
  二太太叹气道:“这样就好,须知隔墙有耳,虽然在家里说说不妨碍,但能不说还是不说的好。”
  素锦点点头道:“女儿明白的。不过女儿还是忍不住想再说两句,那大长公主身为帝姑,高龄不嫁,住在内廷插手朝廷政事,连圣上都多有忌惮,如今她薨逝了,虽然圣上表面哀痛至极,礼部以国丧遍告天下,难保不是做做样子?”
  君拂再次向素锦投去一瞥,没想到这个小姑娘还对政事有所研究,倒是有些难得了。
  

☆、第五章用处

  二太太喝道:“天家圣意,岂可随意揣度!”然后才轻声循循善诱道,“你女孩子家妄议皇室,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不说是你年幼无知口没遮拦,反误做了咱们家大人也是这等意思,呈报上去,当件大事说出,那时祸从天降,家族也难逃干系!多少人都坏事在这口没遮拦四个字上头。你虽年幼,也要谨记在心。”
  二太太一个深宅妇人,说出这等有识见的话,不简单。君拂心里淡淡地想着。
  素锦却难得地犯了执拗道:“母亲这话也说得过于严重,妄议皇室固然不可当着人前,免生事端。但是这位大长公主活着的时候,天下人议论的也太多!并不见有谁因此招祸坏事,今上虽然顾念旧情,对这位大长公主格外尊敬优厚,但是圣明炷照,又怎会察觉不出大长公主的野心图谋,不过念在患难情谊隐忍不发罢了。”
  野心图谋……说的是她吗?君拂不由心中哂笑。原来在天下人的眼中,她竟是狼子野心之辈吗?可惜她有负了这个盛名。
  老太太笑着道:“不简单,可惜咱们家的素锦是个女孩儿,若是个男孩,恐怕又是另外一个锦文,也能在朝廷上立稳脚跟。”
  二太太无奈地道:“老太太,青天白日,她说的这样无法无天,你不训她倒罢了,还赞着她,回头她愈发得意,不知死活了。”转头对着素锦道,“我劝你谨慎言语,你倒愈发说的狠了。”
  老太太仍然笑:“虽说话语是大胆了些,但是咱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儿,也应该有这等识见,如此与别人往来时,才知道怎样行事说话,否则心中全没有半点成算,连该亲谁远谁都不知道,那也是要吃大亏的。难得她小小年纪,已经会分析问题,你应该嘉奖她才是。”
  素锦被夸得愈发得了意:“老太太,还是你老人家有谋略见识。”
  老太太笑:“夸你是有见识的?你母亲训你就是没见识的?”
  素锦嘻嘻一笑:“不一样,我母亲是女人家宅子里的见识,老太太您是胸怀天下的见识。”
  老太太被赞得笑个不住,这一次是真正开怀了:“你既说得我这等好,我就跟你再说两句罢。你说圣上对大长公主只是面子情分,却不晓得当今听说大长公主病逝的消息在养心殿吐血晕倒,一连三日昏迷不醒,这等情谊,未必是装出来的。天家心思,本就难测,臣子的富贵荣华皆系于君王之手,故而你母亲才说不要妄测圣意,揣测对了还罢了,若是错会了意思,举止失当,祸事也就紧接着到跟前了。”
  君拂坐在一旁,原本只是随意听讲,心里想着果然是世家出身的女人,说话倒颇有些可听之处,待到冯老太太说到刘元昭吐血一节,心里咯噔一声,终于有所触动。
  原来终究,自己的上一辈子也不算是心血全费,虽然最终两人的关系不复如初,终究情分犹存,心里又是悲又是叹又是可惜。
  素锦道:“老太太是如何知道圣上在养心殿吐血的消息?”
  老太太尚未回话,二太太已经接过了话道:“方才老太太还夸你有见识,却连这都想不明白?”
  想当然尔,是冯景文这位天子近臣当得耳报神,君拂淡淡地想着。
  素锦也很快就想到了:“我知道了,是哥哥。”
  二太太喝道:“该死的丫头!知道就罢了,还偏要嚷出来,显示你的识见高明。”
  老太太笑着道:“自家人面前,不必顾忌。我就喜欢她这个性格,心里有什么口里便说什么,并不跟我打机锋,要是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不在我面前说,拿我当个外人,我还不乐呢。”
  二太太这才罢了,只是一转眼,忽然看到静静坐在椅子上不说话的君拂,不由怔住了。刚才只顾教导自家女儿,倒把旁边坐着的这位三姑娘给忘记了。
  原来这宝珠素昔是一个最沉不住气,心里有什么只管说什么的人,而且爱讲爱笑爱闹,一刻也闲不住,若是平常,早就插嘴进来不知说多少让人哭笑不得的痴话疯话,今日安安静静地,娘三个一时都把她给忘记了,因此在那里才说得尽情尽兴。这时候停住话头不说的时候意识到君拂的存在,神情便都有些微妙。
  君拂知道此刻再做不了隐形人,听不了闲话,多坐无意,因此起身道:“老太太,二婶婶,坐久了,身子有些不适,我先走了,得空再来给老太太请安吧。”
  冯老太太此刻脸上的表情已然调整妥当,热情关心地道:“怎么样了?哪里不舒服?可要找个大夫瞧瞧?”
  君拂淡淡地道:“还没有到那个份上,不过是一向的小毛病罢了,身子乏得很,躺一躺也就好了。大夫要是来了,就算没病也要开这个方子那个方子,花钱倒还罢了,只是那药苦得很,孙女儿实在消受不了。”
  老太太笑了:“你这丫头,还是这样怕吃苦药。不是祖母要说你,良药苦口,只要能把身体养好了,喝些苦汤水又有什么要紧?至于银钱,更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君拂见冯老太太不松口,只得央告道:“老太太疼疼我罢,孙女实在吃不得那苦东西,若是非要我吃那苦汤,往后我可不敢再往老太太跟前晃了。免得老太太想起给我灌药。”
  老太太笑着道:“罢了,那就先不瞧大夫,只是身体若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让下人来告诉了,好请医生,切不要久拖成了症候才好。”
  二太太也殷殷叮嘱道:“老太太说的是大道理,你一定要记得,如果不想告诉老太太知道,让下人知会我一声罢,再不然要是怕苦,我让人做些丸药给你吃也使得。咱们这样的人家还差那几个吃药看病的钱不成?而且这药钱必是要公中出的,花不了你一文。你可惜它做什么?只管吃的身体健康丰腴了,我和老太太看着也就高兴了。”想了想又道,“身体若是好些,我便差人告诉王先生一声,你明儿起依旧去上课,可使得?”
  君拂一一都答应着去了。
  她走后,房中的老太太和二太太互相看了一眼,脸上的神情重又变得微妙起来。
  老太太看了身后的小丫头一眼道:“你去外面守着吧,有事叫你再进来。”
  二太太这时候也对素锦道:“你玩去吧,我和老太太谈谈中馈里的事。”
  这样琐碎的事情素锦是不耐烦听的,因此非常爽快地就答应着走出去了。
  房中便只剩下了冯老太太和二太太,冯老太太向里指了指,二太太便扶着老太太进了西次间。
  冯老太太坐在东坡椅上先道:“你瞧着宝珠那丫头是不是有点不一样了?”
  二太太坐在对面,点头道:“是不一样了。先她房里的人来跟我说自从落水受了那场惊吓,举止形容都变了,人也静了,话也少了,我还不在意,想着小丫头惊吓过度尚没回魂,这次看来,的确有些古怪,举止说话同过去完全是两样人。难道是经历了这场生死大彻大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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