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传》第51/100页


  宝珠微笑道:“你还是告诉我吧。若果真有什么不好的,我现在也顾不上伤心了。”
  赵梦娘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中似乎带了一些怜悯:“你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宝珠心头一跳:“难道我不是病死的?”
  赵梦娘道:“你是被人药死的。”
  宝珠大吃一惊,心中有无数念头掠过,却又都一一被自己否决,不愿相信自己的判断。
  “你是如何知道?”
  “黄敬这个人你知道吗?”
  “那是为我请脉的太医。”
  赵梦娘道:“他也是我这浮梦楼中的客人。去岁有一次在我这楼里喝多了酒,便说了许多的醉话。当时是花彩云接待的他。”
  宝珠急道:“他说了什么?”
  “他说大长公主的药中多了一样东西,所以才会死得那么快。”
  宝珠心口突突跳得厉害,一时火热一时冰凉,冷热交替中,脑子渐渐地混沌起来,不能思想。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灵台才重复了清明,然而她的声音中却终究带上了不自知的沉郁:“可说了是谁?”
  “他没有说,可我能猜得到,难道你却想不到吗?”
  宝珠想站起身,却发现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好像有一块石头沉沉地压在身上,令她不能移动分毫,她的声音低低地,好像是从极为遥远地地方传过来,听在耳中却破碎得不成样子。
  “他胡说的,只是醉话罢了。我一向身子不好,患了寒症,又阴旺阳虚,因为总是爱胡思乱想,故而心力憔悴,药石罔灵。我的身体,我最是知道。如何会是被毒死的?你说,对不对。”
  说到最后一句时,宝珠的面孔转向赵梦娘。一片惨白之中,一双漆黑的眼睛深沉的好像要滴出水来。
  赵梦娘不忍看她如此,可是更看不得她自欺欺人。她把心肠冷下道:“你非要欺骗自己,我亦无法。”
  “那他为何要如此?”宝珠的声音突然变得凄厉,仿佛深谷中遥远的回音,虽然凄厉却并不高,只是垂死之人的竭力挣扎罢了。
  赵梦娘知道此刻不应该再刺激她,但是她希望她能认清现实,有些话她早就想对她说了。若是早说了,或许就不会有后来。因此不管不顾地道:“为何如此,难道你竟不知道?你挡了他的道了。他贵为天子至尊,你却对他处处掣肘。他怎么容得下你?我早就对你说过,你如果想实现自己的理想,就应该把权力牢牢地抓在手中,如果你不想抓权,就应该放弃你的理想,可是你太贪心了,既放弃不了你的政治理想,也放不下你与他患难相扶的情分。所以你失败了。还丢了性命!难道你忘了,你曾经与我说过,他是一个多疑不安又贪权的人,这样的一个人,你却偏要扩张内阁的权力,想做到与天子分庭抗礼,以此来制约天子。天子是什么?天子是天之子,九州天下他都想握于掌中之人,他怎么能够忍受有人与他分权。你又要兴办学院,让天下百姓皆有书可读,明事理知礼仪。可是,若人人都明事理,那么天子还能愚弄百姓吗?百姓还能惟天子之命是从吗?天子需要的是愚民,有了愚民才有他天子。你明明知道,却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你究竟图什么?”
  “我图什么?”宝珠喃喃地道,“我希望国富民强安居乐业,我希望在官吏们为非作歹的时候,百姓们不会因为愚昧无知而被戕害。你看看,每一次天灾都有人祸,贪官污吏遍地皆有,黔首百姓却浑浑噩噩,被戕害了却投诉无门,虽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官吏刻毒,可寻归究里却因为百姓愚昧不明法治,不懂得维护自己利益。那些官吏们也仗着百姓混沌就敢于欺上瞒下无法无天。我扩张内阁的权力是要分皇帝的权力,那是因为从古至今,一个昏君祸害天下的事情太多。一个君主掌管天下,这对天下来说是一件太危险的事情。古往今来,圣主明君有几人,倒是昏君常见得很。只有把权力分散,让每个当权者都有了制约才能对他们的行为有所约束。我这样的想法是错的吗?我知道他是一个贪权的人,所以我不同他争权,我只是想把我的想法实施开来,只要制度形成,又是好的制度,沿袭下去,总有一天,这个天下会变成不一样的天下。”说到最后宝珠已经满眼是泪,“可是,我的想法现在看来只能是梦里空花一场幻梦。他终究是容不得!他不仅容不得我的政治理想,也容不得我!”
  她从来没有这么这么难过,她知道他一直反对自己的政治主张,所以在她死后,他清算自己曾经用过的人,她虽然痛苦但是却还能忍受,她想蒙上自己的眼睛堵住自己的耳朵避世隐居,她告诉自己,那便是自己想要的生活。那也的确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心中抱负不得施展,无路可走之时,只想贪图个人一时的快意苟安。可是景渊因为自己的不做为被害,她痛苦难当,才晓得退避忍让也不足以保得平安。人是环境里的人,许多时候根本无从选择,没有退路,你退一步,敌人便进一步,退无可退之时,只有粉身碎骨。她以为那样的痛苦已经到了极致,却不想痛苦之上还有痛苦,今日听到自己的死亡真相,她简直痛不欲生。
  一个人的心究竟能有多痛,她不知道,但是此时此刻,她觉得生不如死。如果她的复生只是为了听到这样的真相,只是要知道自己前世的半生付出在最后尽皆成为一声叹息,她宁愿没有活过来。她可以被任何人害死,却唯独不可以被他害死!可偏偏只有他会害死她!没有爱便没有恨,爱得愈深,恨得愈切。她从来没有一刻这样明白过一句话。
  如此想着,她的身体仿佛置身在熊熊炭火上烧烤,又仿佛投陷在冰渊中翻滚,冰冰火火中,她觉得自己仿佛化成了灰烬。可她终究还是不甘心:“那个黄敬呢?”
  

☆、第八十五章痛苦

  “死了,本来我还想找个机会解决他,未想到过不几天就听到他一次酒醉跌落在井中的消息。那么大个人居然这样随随便便就跌死了,你信吗?依我看,多半是杀人灭口。”
  宝珠愣愣地:“竟然死了。”那就是死无对证了。
  她站起身,开始向外走。却被赵梦娘从后面抓住了手:“做什么去?”
  宝珠的神情茫然如懵懂孩童:“我要去问问他。”
  “问谁?”
  宝珠道:“我不相信是他,我去问问他。”
  赵梦娘发急:“你如何问他?你根本见不着他!你现在是冯宝珠!”
  宝珠身上一震,目光渐渐清明起来:“你说得不错,我现在是冯宝珠。”她重又走了进来,仍旧坐在原来的椅上,身体僵硬,却是半天不再说话,仿佛一尊泥雕,全无半点生气。
  赵梦娘几次叫她,都不理睬。
  赵梦娘悠悠叹息:“你先静静地想一想吧,我先出去。”她仍旧不理。赵梦娘看了她一眼,无奈而去。
  有些事情,只能她自己想明白。她是多聪敏的一个人,什么不懂?记得以前自己对中原地方的人情世故许多不懂,都是她告诉,分析与自己听,说她是自己的老师也不为过。只是越聪明的人钻进了死胡同就越难以劝阻。只盼望她能够勘破迷障吧!
  只是第二天赵梦娘推开门,宝珠却仍旧坐在原先的椅上,这一夜,她竟然不曾安寝,只是呆坐,一直守到了天明。
  赵梦娘又是担心又是气恼,晃她的肩膀:“你这是做什么?你想死吗?我从不知道我认识的大长公主居然如此软弱!”
  宝珠道:“你忘了,我现在已经不是了。”
  赵梦娘道:“你的确不是,瞧瞧你现在的做为,简直蠢透了。我所认识的大长公主断不会如此颓唐!你忘记了曾经告诉过我,这个世上所有事情都没有什么好害怕的,除死无大事。可是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却是在自食其言。”
  宝珠道:“那是因为我忘记了告诉你另外一句话,有时候,死恰恰是最简单的一件事情。”
  赵梦娘冷笑:“我差点忘了,你这张嘴,一贯能说会道,我自然说不过你!既然还有力气贫嘴,就不要装死装活!”
  宝珠咧开嘴,微微笑了起来,只是这个笑却比哭还要难看,使她原本秀美温雅的面孔带上了几分狰狞。
  赵梦娘拉她:“你现在起来,好好地睡上一觉,睡醒了,什么事不能解决!”
  宝珠被她拽着起身,但腿是麻的,站不稳,一下子摔在地上,她抬起头,露出一个可怜兮兮的笑容:“腿麻了。”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日子,宝珠的心情都不大好,但却也没有那日那样吓人了。她似乎又恢复了如常,但是只有她自己明白,她的心中已经有什么东西悄悄地碎裂了。那是她一直不敢面对的过去。
  那些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存留在她的记忆中温暖的如同棉花糖一样的东西渐渐地飘散了,已经捉不到踪迹。
  有时候她甚至会想,人的生命看起来很短暂,却又很长久,长久到足够看透人性的自私和冷漠。若是一个人只是活到生命中最美好的那一段,戛然结束,才会是个完美结局。
  过去,她最瞧不起那些动辄伤春悲秋的人,在她看来,伤心难过于事无补,只是懦弱的体现。而如今,她自己却也是如此。她知道,她应该停止去想那些能够撕碎人心的东西,痛苦不能消除时,只能选择逃避和遗忘。
  她必须要做些什么来将那痛苦覆盖。盖得严严的,再也看不到。
  她开始喝酒,这酒她以前是从不喝的。但是借酒浇愁愁更愁,有时候喝着喝着,她会不自觉流出眼泪来。
  浮梦楼的好歌好舞只能娱乐人的眼目,而已然冰冻的心却根本透不进来。
  有时候她会一直看着那些青春美貌的倌人们,想着她们脸上灿烂笑容背后会有什么样的辛酸?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无奈和痛苦,并非唯独她有。如此想来,自己的痛苦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那些痛苦仍旧会密密麻麻地卷土重来,怎样都不能成眠。
  好容易闭上了眼睛,却不是梦见景渊的满脸鲜血就是梦见刘元昭冷漠的面孔和残忍的笑容。还有那些她曾经以为已经深深地封存在记忆深处的惨痛,也纷纷入了梦来。
  别人的睡眠是安宁而香甜的,只有她的睡眠兵荒马乱。
  两世为人,灵魂不变,原来是上苍对她的一次惩罚,却绝非恩赐。
  她想起自己从前看到别人笃信神佛,她是很不耐烦的。连今生都不修的人,却要去修来世,让人怎能不觉得可笑?所以如今神佛来惩罚她了。
  林嬷嬷也发现宝珠变得越来越憔悴消瘦,以为她是伤痛兄弟的离世,几次三番劝解,并不中用。
  宝珠心如死灰,她的声音越来越冷漠。但她的脑子却越来越清晰。
  她从容不迫地交待事情,计算得失,告诉要怎样去做,会达成什么样的效果?
  她的计划在悲痛中变得更加缜密和狠毒。
  林嬷嬷和赵梦娘两人每次听了她的话都忍不住问:“如此,会不会不妥当,逼急了,会否狗急跳墙?”
  宝珠道:“那又如何?”
  许多事情,她已经不在乎了。
  而在一些事情正在进行时宝珠却带着林嬷嬷搬家了。
  新住所是莲蓬街,两年前就已经悄悄在外买好了的,却是落在陆子恭名下。
  另外,莲蓬街上还有一些以陆子恭名义开的一些成衣铺和字画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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