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茹传》第2/133页


  小吉祥儿不讲话来,眼睛却是尖的,见得宝茹脸皮子松了几分,心里欢喜了几分。轻手轻脚地梳了两只丫髻,又打开了一只漆盒取了一对珠花儿一只珍珠勒子,要给宝茹戴上。
  宝茹却阻了她。
  “家常的,戴这些麻烦做什么?头皮还疼呢。”
  小吉祥儿却晓得这哪里是头皮疼?往常时候,挑这些珠儿环儿花儿朵儿,宝姐儿比她还要有说头。这个坠子衬那件衣裳,又这两样决计不能配的,各有道理。不过是心里藏着事儿,没得心思罢了。
  最后头宝茹还是素着髻儿,往姚太太卧房里去。自那日蒋兴哥来过,姚太太便失了神采,原不过是常常有些小病小痛,来看病的大夫也只开几副家常方子——街坊有时还说她这样病歪歪的才活得长久呢。这几日却不成了,昨日又请了常来的保和堂张太医请脉。他是出了名的好脉息,这脉案摸了有一刻多时辰,才换了药方子。
  宝茹不懂得岐黄之术,只消知道药方子里加了好些名贵之物,好在她家不是吃不起,只吩咐拿了药方子抓了药来,仔细煎熬,伺候姚太太量着时辰喝。
  这两日除却姚太太延医吃药,家里并无大事。虽则姚员外那里不晓得是个什么境况,但姚宝茹却不是第一日替体弱多病的姚太太管家了。只叫上下整肃,闭口缄声,不许把姚员外的事儿透出去。蒋兴哥是一个十分厚道人,不消说,自不会讲半个字。只要自家守得紧,场面便不会乱,总好过最后姚员外什么事儿没有,家里却乱了散了。后又叫了百货铺子里头伙计头儿,诨名叫做‘白老大’的,往姚员外落脚的吴山镇去打探照顾。
  料理完这些姚宝茹才暂且歇了歇神,照顾起姚太太来。
  姚太太才喝过药,精神比前两天好了些。没立时躺下,半靠着看姚宝茹拿了家里这几月的家用账簿子,打算盘子算得账来。
  “宝儿,我这心里一团乱麻似的,你和我说说话,分分我的心。”说到最后姚太太格外六神无主。
  放下账簿子,又丢开了手中的一只湘管,宝茹心里暗叹一口气。她又何尝不忧虑,理了家用账簿不过是找些事情做缓缓心里事罢了,一样为了分心——若心里不忧虑,没法子专心,这般简单的家用账哪里用得着打算盘,心算几下便能得了。
  只是这般忧虑却不能让姚太太瞧出来,如今姚太太身体比平常还不如,又神思不属的。自己显得秉性刚强,或是立得住,便好似一把主心骨,能撑住她一点心神,不至于更坏了身体。
  想到这一节,姚宝茹脸上挤出一点笑影儿。端了一把小杌子,放在姚太太架子床的脚踏上,斜斜地坐了,又倚床沿儿,抓住姚太太的一只手。
  “难得娘今日精神好,到底张太医的脉息好,这才吃了几副药就眼见得要大好了!”
  又讲了几句宽慰话儿,有心想说几句新闻分她的心,偏生这些日子忙乱,竟没什么话头。最后还是想起上辈子一些老掉牙的笑话来,讲了几个应时的。见姚太太眉头松了些,心里头有了主意,编了几个故事,说是《洗冤录》一样的,不过是侦探小说里用的多的桥段。大抵新奇,一时间姚太太却听住了——别说姚太太了,屋子里几个,如意、吉祥并廖婆子均是听入了神。
  见姚太太暂时能忘了病痛,姚宝茹又用心了几分,故事越发离奇惊险起来。
  “吴大夫可惊得不行,只不停道‘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吾亦觉如此’李二哥也道‘十二个坐客船的,已有九个同二十年前那桩官司牵扯,头一回见着办案不是找不着犯人,今次竟是太多了。’”姚宝茹后又学着各色人等说话儿。待气氛铺陈的足足的,就接着讲主角陈捕快出场召集众人结案。
  “‘......就是这般,这案子两人毙命,似乎是张道士拿软弓杀了陆员外只为了报仇,后头又畏罪服毒了。其实不然,他瞎了一只眼睛,如何能用软弓杀人。他与姜公子只消提前订好......’陈捕快说的众人恍然大悟,就待众人都以为他要绑了姜公子,不想他只是淡淡地说‘我此次却是求了假来探亲,哪里管的来这般事,还是靠了岸交与府衙罢了’,后头府衙派了仵作并衙役,只看了几眼,便报了个张道士杀陆员外后又畏罪自杀。”
  姚太太听完默然了几息:“这陈捕快倒是个性情中人呢!那陆员外十分可恶,竟是死有余辜了,那姜家公子原是为了报家仇,若因此获了刑倒是可惜,这样倒是教人欢喜。”
  话音才落,门外‘哐当’拍门声响起来。这些日子,家里人都成了惊弓之鸟,一时间都静了下来,刚刚缓和了些的样子,立时便烟消云散。众人都望了门口,望着能有些吴山镇的好信儿。只到底失望了,小厮来旺引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如今情势下宝茹与姚太太最不愿见的几人之一。
  姚宝茹心下一沉,还不待说什么,那头先鼓噪起来。
  “你这小猢狲,好生无礼!姑奶奶拍门许久,等得你这小贼开门,这大日头的,就是好人也给晒坏了!我姚家花了几两银子把你从烂泥坑里买将出来,每日好衣好食,纵得你这般轻狂,原是许你做老太爷么?”而后又是一顿贼狗才、贼杀才的粗口骂辞。
  姚员外早年间父母双亡,没得兄弟。后来湖州又在二十年前长沙王‘反正’里受了波及,死了好多人,许多亲戚都没了,只几个不远不近的了。只有两个堂兄名叫姚顺风姚顺水。再有就是这泼辣妇女了,她说姑奶奶倒也没错,论起来姚员外要叫她一声堂妹喱!
  她早已出嫁,嫁的是城南臭水巷磨镜子的孙家老大,闺名唤作淑芬,如今大家都叫她一声‘孙大家的’。这些年只生得一个儿子,平时最是溺爱——姚宝茹记得这事儿不是没有缘故的。一两年前她曾来拜过一次新年,说是拜年,左不过是来打抽丰的,就带着她那唤作贵哥儿的心肝。那半日,姚宝茹捡沙包儿,他就抢过沙包来,翻得花绳来,他就要扯几下她的小辫儿。
  姚宝茹十分厌恶,偏生她在一旁呵呵笑,与姚员外道:“他们表哥表妹的,倒争抢起来,将来可不得是一对儿欢喜冤家。”已经说得十分露骨了,想着要做亲呢!可她哪里是想做亲,分明是见姚员外只宝茹一个女孩儿,将来这一分好家资可不都得是她的。
  姚员外待宝茹如珠似宝,孙家那样穷,自家这堂妹也十分刻薄,他怎么肯把宝茹许给她家?直接便拒了。这姚淑芬性子十分古怪,一般人等前头还与你好声好气,哪怕遭了你的拒,也不能与你立时翻脸罢?她却做的出来,转头撂下脸,嘴里便不干净起来。骂姚员外是没人伦的东西,自家妹子也不帮衬,骂姚太太是淫.娃.荡.妇,整日挑唆着汉子偏帮外姓人,还骂宝茹是小贱蹄子,小小年纪便作模作俏起来。又讲她家不过侥幸多了几个儿钱便不认亲戚,嫌贫爱富起来!那些难听话,宝茹是闻所未闻——一两年了也还记得。
  自那次口角后两家就不再走动了,宝茹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位大姑了。可她才踏进屋,原已经淡了的厌恶又立刻涌了上来——和以前一般,她看宝茹的神色活似挑青菜似的。时间只是让她暂且忘了这厌恶,而不是没了,只消一个神色,便全想起来了。
  姚太太也不喜欢这小姑,以前没翻脸时也只是淡淡的,只不过她向来脸嫩,抹不开面儿,如今也张不开嘴赶人——且有另一番缘故,多久不登门的亲戚,偏生家里出了事儿就来了,怕她要生出一番事故来。只得硬着头皮招呼。
  “小姑休怪!我这几日病了,没法子迎你。”
  才说了一句话,这孙大家的也不等姚太太给她让座,自己便大剌剌地坐了一把春凳。
  “我们这等贫苦人家没得那许多讲究!”奇的是她今日却只说的这一句,竟没接着奚落。
  宝茹心里越发警惕了,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今日已是她难得的客气了。可没等她弄明白,便被姚太太给支使出去了。
  “宝儿,你且替娘去厨房催一催花婆子,送一套茶果盘儿进来,再嘱咐她午饭用心造做,今日你大姑在喱。”
  虽怕姚淑芬作怪,宝茹却没奈何只得出去。可她没往厨下去,只嘱咐小吉祥儿去厨房看着,自己则蹑手蹑脚躲在姚太太卧房窗户底下听起壁角来。
  “嫂子,你就把我那侄女儿许给我家贵哥儿罢!”


第3章 鱼死网破
  这一声好似一道炸雷!她竟是这般想头呢!心中震惊下宝茹更凑近窗子底儿,想要听的清楚些儿。
  “小姑这话怎么说?我家宝姐儿才多大?我和你哥哥这些年只得了她一个,且要多留她几年呢。”姚太太勉强道。
  姚淑芬撇撇嘴,脸色沉了下来:“嫂子哄我呢?我们且先定个婚约,要留多少年?难不成当老姑娘不成!”
  姚太太没得应对只好抬出姚员外。
  “我这身子费不得心神,家里万事不管,凡是都是你哥哥料理,他又素来看重宝姐儿,你这话儿我不敢应承!”说着背过身子去,不愿看她。
  姚淑芬性子最耐不住人家不顺她的意,今日忍了一回,已经是了不得了。姚太太连着驳了她两回了,她立即现了原形,当即冷笑一声:
  “你这淫.妇怎得敬酒不吃吃罚酒!以为当下三言两语哄得住我!现下外头都传遍了,姚大那没人伦的东西早死在外头了——不然怎的同去的蒋家小子早回了他却没得音信?”
  不理会姚太太目眦欲裂地瞪着她,她却咕噜咕噜喝尽了原本剩在桌儿上的半盏残茶,抹了抹嘴,脸上十分自得。
  “我的好嫂子,你也别嫌我说话不好听!我那哥哥眼见得就要死在外头了,这样病重外乡,有几个回得来的?他若是好好儿回来,你们娘俩儿自然稳当,可若没得这样万一,宝姐儿一个姑娘,我那几个兄弟可是心狠的,到时候占了这家财,只怕还要卖了你们两个呢!”
  说到此时,替宝茹去厨房催促的小吉祥儿捧了一只大大的茶托儿,敛声屏气走进卧房。搁下茶托,她小声道了福,便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茶托里盛着几碟点心,不消姚太太让,姚淑芬立时摸了一只红枣蜜丝卷儿,一口咬下半只,大抵觉得味儿不错,把那一碟子全袖在了袖子里——得亏那碟儿小,只盛得三四只。
  姚太太面色越发难看,涨的通红。难为她半辈子与人为善,不曾说过一句重话,这时候连一句‘无耻’都骂不出来。
  姚淑芬见了却越得意:“你且还要多谢我呢!若做成这一门亲,至少宝姐儿将来是不用愁了,我那两个兄弟凭着是姚大的堂弟兄能拿捏没得兄弟的侄女儿,却不能刮了外甥媳妇的嫁妆不是?”
  “这般你这出嫁女便能够名堂正道地插手隔房堂兄的家产了不是?”到了这时候姚太太反倒是神思清楚了,冷然道。
  的确是这个道理,官家律令,说是未嫁女儿也能继承家财。但正经做起来不知多少旁支亲戚,借着宗族规矩吞了那寡妇孤女的傍身钱。并没处说理,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便了结了——宗族的权力便是如此,连父母官轻易都不愿沾手这般案件,怎么判都讨不得好。
  所以,说来姚淑芬的几个兄弟确实能拿捏宝茹母女——前提是姚员外真有了意外。但这不关姚淑芬什么事儿,外嫁女儿,刻薄些说,都不是这家人啦!正经称呼起来,一句‘孙姚氏’她便再也不能啰嗦。
  似是不信这个万事靠丈夫,半辈子也没立起来过的‘嫂子’能讲出这样伶俐的话来。姚淑芬盯着姚太太呆住了一般,足足静了半盏茶呢!
  “嗬!敢情嫂子也是瞎子吃饺儿呢。”一句话半赞半嘲,继而姚淑芬干脆应承“是这般又如何!嫂子能说出我一句不好来?我能得一房带家财的好媳妇,嫂子也不用忧心宝姐儿没了将来,岂不是两相便宜!”
  这姚淑芬虽然性子乖戾,但很有几分心计。几句话追究起来说是寡义廉耻也不为过,她赤条条地说出来便十足是了阳谋。教人恨也好,恼也好,竟觉得她说得有几分歪理。
  姚太太虽刚刚说了两句极有见地的话来,但姚淑芬晓得她依旧是那第一等没主见之人。如今她正慌乱,她先逼迫几声,再动之以利害,还有什么事不能成的。
  “我瞧外头日头正高,您怎么就发起梦来了!”
  姚淑芬正谋划着,却听着了这一句,心里恼怒,再一看,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姚宝茹。她在窗子底下再听不下去,顾不得规矩,闯进门来。头一句便是对长辈不敬,她却不觉得有什么的。一则,对付这等浑人,非得撕破脸皮不可!二则,她到底不是真的古代闺秀,平日里小心谨慎没得什么差错,可到了紧要关头就从来顾不上了。
  “如今我爹还没怎的,您倒咒起他来了!生怕这满天下不晓得您是个心狠手辣的么!”宝茹直瞪瞪盯着姚淑芬,不怕她眼里喷火,这样的虚张声势她看得多了,“要我说您还是消停些吧,出头的桩子哪里得的着好儿?不然我那二叔三叔怎么不来!”
  姚宝茹心里知道,自家那两个堂叔不过是顾忌着父亲罢了。等到尘埃落定他们自然来稳稳妥妥地占便宜,可要是生出什么变故也好有个应对!这两个倒不似姚淑芬,和自家还有个面子情——也不过是为了姚员外偶尔能拉拔他们一下,占些便宜来。若姚员外后头好好回来也不至被记恨,没了这一宗好进项。
  可她也晓得自家这位大姑来得这般早却不是她蠢,做了她兄弟的枪使,来试探她家。反倒是有几分聪明,她若不早早地打算,可不就得不着什么好了么!她那两个兄弟到时候要夺宝茹家的家财,可用不着她——只怕他们还嫌她麻烦,要晓得,姚淑芬多分润一分,他们便得少拿半分喱!
  反正她光脚不怕穿鞋儿的,早同姚员外闹翻了。这几年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她也占不着甚的便宜。如今早早儿上的门来,只怕想着的是若拿住了姚太太便赚了——就是日后姚员外全须全尾地回了湖州,也不能轻易悔了亲事,非得给足了她好处,不然她可不会干休!
  不过,她姚淑芬就是自个儿选了做这出头桩子,心里却未尝是没得芥蒂的。两个兄弟可不是照顾她是姐妹才不阻她来宝茹家的,只是借她探一探虚实!到底外头传的风言风语做不得准的。只怕若她姚淑芬真的成了事儿,明日他们还要好一番罗唣,哪里肯姚淑芬借着嫁妆名头分得宝茹家的钱财,不是非得坏了这一门亲事么?
  当下姚淑芬的脸色阴晴不定,心里种下一根刺来,嘴上却还是气冲冲地对姚太太道:
  “我竟不知你家知礼的千金是这般模样,哎呦呦!好厉害的嘴舌,这般厉害的姑娘,说出去,除了我这做姑姑的,谁家肯要?”
  后又假模假样绕着宝茹走了一圈。
  “侄女儿也休要挑拨,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呢!你小孩子家家懂得什么?”
  “那只怕是大姑吃菜太咸。”宝茹腰背挺地直直的,由着她看,大声道:“大姑与两个叔叔想的倒美,想着我家母亲素来体弱,软弱可欺。可我姚宝茹年纪虽小,却不是那等任人摆布的!你们会仗势欺人难不成我家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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