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惑》第11/133页


入夜了,各宫各苑徐徐的燃起宫烛。华灯初上,并着有几分清冽的月华的幽光次地渐起,倏忽一下便波及了整个后宫,犹如海面浪浪叠生的滔天巨澜一顷湮灭一座古老的城郭。
我心结难解,进了偏殿簇锦的小屋想与她宣泄一下。推开门顺着扑入眼帘的烛光,看到簇锦正专心致志的落座绣墩、对着烛灯摹绣苏绣小样。
她见我进来,抬手把小样往其旁小几上一搁,复以目光迎了迎我:“你来了?坐。”
我扫了眼她那绣品,走近她在她对面落身坐下:“这是又在给杂役司帮忙了?”语声平和的问了句。
簇锦没回我的话,无声默认。
我心思一动,微叹了口气。
又见她浅浅一笑:“横竖我们要左右逢源些,日子也就能好过一些不是么。”不是问句。
是,这话没有错,我心里也是明白。便权且按了这话头,转了话锋温温又含失落的启口:“怎么的,就沦落到了时今这般不得志的、竟日里寡欢落落的地步!”说着眼泪不由就掉了下来。我向簇锦吐着苦水,“想当初我们跟在恭脀翙昭圣皇后身边时,那是何等样的风光!现今却……”没有再说下去。即便我本不愿过多提及起这不可追的一痕往事,但前前后后这若许年里,两种不同的境况、这巨大的失落感总也将我不自觉就代入到这上面来,总引得我不由就去想、就去言说。
我知道,簇锦跟我是一样的心思,她不言语并不代表她这逆来顺受就比我强去多少:“唉……”听她茕茕一叹,说话时又舀起几上的绣活对灯照影飞针如虹,“这宫里的奴才,一向都是随主殊荣。”抬眼瞧一瞧我,“跟了湘嫔,除了相互拂照着些,也是一些儿法子都没有了!”
我这郁结就在这里,自然最是听不得她如此说话,不免就一个气结:“照此下去,到了底能跟着她一并进冷宫里活着就不错了,只怕活都活不得就被人给害了死!”
她启口还不待吐声就又被我以话堵住,我赶在她前面开口:“我知道你要说我又放肆了!”
簇锦愣愣,旋即垂首叹息了一声。
她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见她默了声息不再发话,我微颔了颔首敛了敛息:“难道我们就是个等死的,就得这般的等死不成么!”声音不高,沉且逼仄。
簇锦一抬头:“这都是命啊!”
“我看你真是跟在湘嫔身边跟多了!”我最受不了身边人这一个个的哀感顽艳,在这样的环境滋润之下,即便再有斗志也迟早都得给沦落到同等的地步!我微定神,一字一句好好儿喟她,“命由己造,我们改变不了大的时事,未见得就逆转不得其中的过程。簇锦……”眉目一垂,“你得相信啊。”
许是我此般神情实在严肃,簇锦瞧着我便蹙起了眉弯,言语淡而踌躇:“你想做什么?”她有点儿被吓到的样子。
我抿抿檀唇,错开杏眸不再看她,径自启口说着:“现下这倾烟我是愈发的不认得了。她做女官时是那般的蕙质兰心、缜密无双的玲珑剔透!现下你瞧瞧,竟是成了这拔了毛的蔫儿鸡一般!”转眸复瞧。
簇锦倒没反驳我,颔首微叹:“妙儿,这些个话儿你……”
“我懂!”我凝目示意她且安心,“这不在你这里才跟你絮叨絮叨么?我又不傻,自然不会见个人就往外说的!”稳下了她的心后,便又稳声继续接过前话,“说到底这个结还是在皇上那里,皇上对我们湘嫔那是时好时坏,时温情如太阳、时冷淡似坚冰的,这才把她作弄成了这般的样子!”眉目一沉,“得循着这个结往下开解,方能见得些春光回来。”浅顿又道,“湘嫔她已是那般的性子了,她是我们的主子,我们自然得帮她推把力。但若日后还是不成……你得帮我!”
“帮‘你’?怎么帮?”簇锦甫地一凝目光,重音落在“你”字上。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但我知道身边的人一一细数,当下所能与我照拂的、感情最深的,除了倾烟,便是簇锦了!我心思且梳理着:“若是湘嫔娘娘自己不行,咱们不帮着她谋划一把,却谁人还能帮着她谋划一把?”颦眉慨叹、语息幽幽,“到时候我免不得要寻些法子,免不得得有人帮助。所能找到的,也就是你和小福子、小桂子他们了!”尾声沉下。
烛影溶溶,把这视野合着月华交辉,打下一大片旖旎与惝恍。在这一大片迷蒙如织里,簇锦凝了神光注目在我一张面目上,手里擒着的绣针兀地一颤,便见有尖锐的银光刺破了她素白的纤指,血珠子“簌簌”蹿了出来。
我眉心一跳,可凝目簇锦却见她浑然不觉指尖的疼痛,一张面孔在微光的晃曳下跟着一齐明明灭灭……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会明白的。




☆、第十话是福是祸(1)

这一日,皇后邀了诸位宫妃往长乐宫去一聚,说是暮春初夏时节最是容易生闷,姐妹们往一处聚聚,谈谈天、说说话儿的,最是合适不过。
倾烟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我素日最烦见人,准确的说是最烦同这几位后妃打交道,因她们与倾烟彼此之间都是相看两厌,那又这么巴巴的佯装笑颜扮和睦的累己累人,又何苦来着?
倾烟与我亦是一样的,但这又能如何!宫里的日子从来就不太平,一桩桩一件件大大小小的事儿也都不由我们自个掌控,更谈不上一个顺心!倾烟这个湘嫔主子当的诚然不是为了享福、为了被人伺候,而是为了受罪与迎合人的!
不过今儿这气候较之旁日倒是略清凉了些,大刺刺的日头被娇美的云墙遮住了大半,天地便跟着暗了几暗,被云峦之后散出的艳阳华彩照耀的依旧瑰丽唯美,却又添了些浅浅的阴霾。
我服侍着倾烟着一件烟罗软纱底子、团蝶穿桃花的粉紫二色百褶裙,挽高堆倾髻,髻上以牛骨镶珍珠鸀翡双簪固定、髻尾自下而上团了三朵浅蓝色层叠绢花,又在她眉心以朱砂笔饰了三瓣殷红,氲开细金粉微扑眼角少许,又顺唇形自中间点了朱红小口,最后往双颊薄施浅色榴红。
此遭是去赴皇后的约,且皇上那些个妃子也必然都在,自然是不能有一丝儿马虎的。
整弄好这一番后,我将倾烟往菱花境前摆正了礀态,窥着镜子细细审视。须臾便取了双锦鲤妆奁里的一枚木质密齿云纹篦往她发央饰进去,后以柳叶形白玉耳环点缀耳垂、以一条猫眼石项链往她扑了香粉的雪嫩脖颈松松绕了两圈。
如此这才算是妥帖,便又叫倾烟自个瞧了瞧,见她顾盼时目露温色后,方接过簇锦递来的一条薄蝉丝、四角坠小碎玳瑁的短披风为她往身上披好,方重又扶她起来。
我交代了簇锦几句,嘱她看好慕虞苑的门后,便要与倾烟同去。
不想簇锦瞧着我微蹙眉心,旋即徐叹口气,却转目对着倾烟:“娘娘,要不还是奴婢陪您去吧?”这才又瞧了我一眼,“妙姝她这性子,我只恐她嘴上惹祸。”
倾烟顺话音且往我这儿瞧瞧,忽地启唇一笑,明眸弯弯、半戏谑着:“也好啊,簇锦行事周成、本性温敦,本嫔自是放心的。妙姝嘛……”
“娘娘自然也是放心的!”我早忍不住这般被编排,不失时就此插了句嘴。
许是我此时这模样又急又窘,惹得倾烟铮地就笑出了声。见她以帕掩了菱唇徐徐一叹:“也罢,那你可得守好你这一张巧嘴儿。”视向我的目光于此铮地又一沉淀,声色跟着着重几分,“此遭可是去长乐宫皇后娘娘那里,比不得平素等闲情景可由着你任性!你且记好了?”
这是隐含嘱咐的话了,我自然识得轻重缓急,便颔首应下:“娘娘放心吧!奴婢也不是个鲁莽到竟日作死的。”这是实话,却心道着又不是头一次去了!




☆、第十话是福是祸(2)

倾烟颔了颔首,也就没再说什么,嘱咐我扶着她出苑去。
我心里也明白她其实是想带着我的,因为她这么个温吞柔婉的性子,有些时候与我这锋芒微露的刁钻劲儿合起来刚好成互补!
论地位其实我与簇锦一样,现下都是湘嫔身边的贴身宫娥,但其实我这身份又似隐比簇锦高了一些。就是因为我与湘嫔贴己。我知道,这也离不开我这般的性子。诚然是直率了些,但也不是不分场合、不讲时宜的胡乱鲁莽!如此来看,倾烟也未必就不放心我。
出了锦銮宫时,原本藏于游云之后的太阳忽地一下越出了屏障,整个大地便又陷入如火如荼的炙烤。
我搀着倾烟尽量寻柳木垂拢下的阴凉小道走路,也是左左右右折腾了好一会子才至了长乐宫正殿。
立于正殿之前,我原想随手召个宫娥进去通传一声。被倾烟止住,她说这里是皇后的寝宫,不可造次,后叫我随着,一路亲自走到一粗使公公身边,向那公公颔一颔首,温温浅笑着命那公公前去支会声。
那公公扫了我们一眼,倒也算是恭敬的回身进去。
可这萧皇后到底是国母,这架子委实是大了太多!这小公公一去就不见折回来,竟是把倾烟并着我就杵在大太阳底下晾了有小一炷香的时辰!
汗水顺着纤纤背脊涔涔往下淌,本就显身形的轻纱衣裙经了这香汗一渍就更是萎靡,就这么渐次往身上伏贴着,绵绵黏黏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这长乐宫设计的巧,一顶金碧琉璃瓦铺就出显赫振翅的开合延伸大气场,把这整座华美寝宫呈半围拢状包裹住。很好巧不巧的,倾烟与我立着的这一道正殿前开合的宫道,刚好就不属于这半包围的范围,而是直勾勾暴露在大太阳底下!
眼见就天至晌午了,这大刺刺的灼热感已经不能再用灼热来形容,而是好一通焦焦燥燥闷心又沌脑的厉害!
我近来也不知怎的,许是心思日益加重的缘故,忽然有了时不时偏头痛的习惯。眼下经了这一晒,左脑更是一阵纠纠钝钝的疼痛顺着袭来!我只觉自己就要支撑不住,连视物的视野都跟着打了恍惚:“娘娘。”恼不得就抬手牵牵倾烟衣角。
倾烟侧目瞧我一眼,见她眼神也是迷离发混的很,想必也如我一般发胀发疼的厉害!
我张口欲再言语,谁料倾烟在这当口身子兀地一歪,整个人都跟着向前栽去!
“娘娘——”唬得我脱口就是一阵疾呼!然而更令我头脑一嗡、几近失神的还在后面——倾烟并没有栽到地上,就在这同时,她身子一软就歪进了一个猝不及防的怀抱里!
一切一切来的都太过迅速,我根本就没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样的状况!只隐约瞧见在那同时有一道挺拔身影快步行来,那该是一位男子,着一席刺目显眼的明黄儒袍。当他扶住倾烟并将她匡入怀里的这一刻,我才蓦地瞧见他开阔广袖边缘绣着的两只华虫、并海波图腾。
我头脑一恍,偏生一时半会依旧没能解过当前这景象是怎么个情况,不怕死的顺着抬目一瞧才“轰”地一下一个大震!
这这这是……皇上?!

当前:第11/133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