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突击》第113/126页



第二十四章
  这辆车载着三个人,已经扎入了茫茫的草原深处。
  草原那不是路的路面被碾满了深深的车辙,轮与履带搅在一起,来自四面八方,去往一个方向。越野车碾上这些深深的辙印也有些颠簸,已经驶了很久,甘小宁麻木地驾着车,反正这地方闭着眼也不会撞上什么,马小帅闹过了头,现在已经昏昏欲睡,许三多则看着那些车辙发呆。
  当过兵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部队集结地,是我现在竭力想避开的地方……可我想见的人,也全绑在这些地方。
  一个交通哨在路边挥舞信旗,放目皆是地平线,他是唯一可见到的一人:“原地停车!熄火!禁止下车!”
  甘小宁一脚急刹,连马小帅也给颠醒了:“到了吗?”
  甘小宁摇摇头。视距之外的地平线传来隐隐地闷响,空气中也起了波动,那是高速飞行的弹体撕裂空气的声音,它们从一个地平线之外的起点飞向一个地平线之外的目标,爆炸如大槌擂响鼓面,震颤由车轮下的地面传导入车体。
  甘小宁看看驾驶座边水杯里泛起的纹路,对许三多笑笑:“远程精确打击。今天得打十四个目标,我们营担任引导。”
  许三多有点没反应过来:“你们营?”
  马小帅:“师侦营嘛!最近一直忙这个!嗳,好家伙!”他说的是远程打击的又一个目标,许三多他们的位置几乎就在弹道终点,高速飞行的弹体肉眼难辨,但空中传来的声音似乎有一列机车驶过,然后,远处山头架设的一个天线塔目标在爆炸中完全消失了。
  许三多:“这个准。谁带的队?”
  甘小宁:“谁带的都一样。班代,跟你在的时候换打法了呢。”
  他看着那两张自豪得容光焕发的脸,如果那种神情在他脸上有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交通哨挥动了信旗放行,汽车驶动,穿越刚才爆炸的扬尘。
  师侦营虽是临时隐蔽地,但大得能直接驶进战车,实际上一辆指挥车也真就停在里边。甘马两位带着许三多在其中穿行,透过头上的红外伪装网能看见被分成了网眼的湛蓝天空。
  许三多在钢七连尘封的半年再加上去老A的半年里,这支部队在技术成分上密集了数倍,那些正在设备前核算打击结果的技术兵和许三多这种兵明显是两回事的,即使与许三多目光相对也是视若无睹,他们的战争几乎全靠脑子里的数字世界进行。
  一个人在指挥车边背对了所有人蹲着,正在补吃别人早已吃过的正餐,简单潦草到不像话,一饭盒汤,两个和他一样征尘遍布的馒头,一口汤,一口馒头。他的胃口倒是好极,背着身也能听到他喉咙里传出的大口吞咽。
  许三多站住了,那个背影让他陌生又让他熟悉,而那样对付的饮食也吃得如同珍肴,这种辛苦让许三多觉得心酸:“连长?”
  那人转过脸来,许三多第一眼是觉得自己认错了人,因为先映入眼的是自眼角直至嘴角的一条伤痕,但当那张脸全转过来时,伤痕下确是高城的脸。许三多呆呆瞪着那张脸,高城曾经是以精英才俊而自赏的,现在却像他正嚼咽的冷馒头。
  许三多仍讶然瞪着他,高城停止了嚼咽,下意识摸摸脸上那道痕。
  高城:“很难看吗?我有时还觉得挺酷的。”
  许三多:“连长你怎么……”
  高城:“远程引导靠太近,石头子咬一口。要精确到米嘛,就得付出点代价。”
  马小帅小声说:“其实是正儿八经的杀伤破片……”
  高城:“爆速飞行,弹片或者树叶有区别吗?得失我命,你来啰嗦。”
  甘小宁:“嗯,嗯,不许说,许三多来了也不许说。”
  高城:“本是想训练完了跟你聚,可老何一天一电话,说你那边闹毛病。那就接过来吧,反正这阶段也完了,很快就回师部。”
  提起这个实在让许三多有些羞愧:“我的不对,连长。天天烦着指导员……”
  高城:“你烦他和烦我没区别,你来烦我我很高兴。小宁,通知大家开拔,今晚在936点歇宿。许三多跟我车。”
  甘小宁和马小帅去得有些悻悻。许三多看着高城,高城一眼扫过来,许三多避开他的目光。
  高城:“心怀鬼胎,你有话要说吗?”
  许三多:“没有。”他的眼睛在发潮。
  “忍着吧。供水车里还剩了一多半,用不着你锦上添花。”
  高城坐下,说话也恍似在自言自语:“明明是个强人,偏生一副熊样。”他继续咀嚼他的正餐,一口馒头一口汤。许三多恭敬地站着,不叫坐也就不坐,如回到高城治下的时光。
  连长也是个强人,似乎能击倒一切,包括他自己。看他第一眼就能知道。
  高城灰头土脸还在嚼着馒头,那条大疤在难看地抽动。并且坦白讲,高城的眼睛也有点发潮。
  一支小小的车队在草原暮色下行驶,高城的战斗指挥车夹在其中。头车的甘小宁把大半截身子探在舱外大唱本地民歌。
  跟战车相比宽敞许多的指挥车舱里,许三多呆坐,看着高城和几个参谋在地图桌上谋划运算,现代战争实在对技术要求太多,地图桌边那几个人即使在行军中也沉浸于他们的数字世界。
  车声辘辘,一直埋头的高城忽然抬头看着舱外的天空苦思,忽然想起许三多的存在来便看他一眼,这一眼就能教许三多忙将眼光避开。“出去待着,这么好的空气景色,我都想上车顶坐会。”
  也不清楚那算是命令还是建议,许三多从舱顶钻了出去。
  许三多扶着重机枪架,在车舱顶上坐下,这上边宽敞得像个平台,绿色的草原因暮色而显苍茫,笼着一个绯色的天穹,高城实在是提议了他一个望景散心的好地方。
  甘小宁见到了宝一样,离了几百米的头车对他大挥手势,许三多笑笑。然后迅速融入了这些,机油、钢铁、火药、燃烧的柴油味加上草香,一切都已经久违,车队也驶上一条平展的道路,目标是地平线尽头的几栋小小房屋。
  许三多扫了那里一眼,又仔细看了看,那房子比他记忆中要整齐,似乎重新整修过,但他永远会记得屋前造型独特的路和那根旗杆。几个小小的人影跑出来,迅速在旗杆下整队,同一时间许三多也认出了那处所在,他就手跃进了舱里。
  这是许三多在草原五班时常上的那处小山峦,一具步枪瞄准镜的十字环套准着地平线上车队的首车,它平稳地随着车队移动,甚至消除了呼吸时应有的微颤。
  那具瞄准镜和以往所见的任何制式不同,上边的标示竟然是俄文字母。
  瞄准镜的十字环套准着车上正显摆的甘小宁。
  成才的枪终于从他的假想目标上移开,那是一支如此奇怪的枪,完全是用各种不损害枪械的办法,把一个民用瞄镜固定在一支制式的八一杠步枪上。
  许三多落进车舱,制造出来的响动和那份惊慌让几个人全转头看他。
  许三多:“五、五班?”
  大家很会意,开始整理那一桌的运算工具。高城站起来,看着惊讶失措的许三多,泛出他们见面后的第一个笑脸,伤痕让他的笑看起来有些古怪,像是挤出来的:“看看图就知道,936就是五班嘛。我们来这扎营,顺便,见个强人。还顺便,治你毛病。”
  在几年的散漫之后,五班终于像军营应该的样子,仍是那几间东倒西歪屋,可一切细部显出它有了自制力和秩序,最重要的是在旗杆下列队的那几个兵,他们有五班从没有过的自信和自尊,而且在许三多的记忆中,五班从未能列出过这样像样的队形。
  高城半个身子探在舱外立正,一个班用行为表示出来的尊严让他这副营长也不得不打起了精神对待。
  旗杆下的队形成才是队首,如果以往的成才一直紧张不安,一向计算得失,那么现在他有了另一种气质——一个比大多数人更清楚自己重心的人。车队减速,那个队形敬礼,高城还礼,并且没忘了拿起车间通话器。高城:“环行半周,以旗杆为基准三百米扎营。注意队形,别让一个后勤班毙傻掉。”
  于是车队执行着他的命令,环行并且在停车时也保持着队形,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个师直一线战斗单位的自尊。
  高城目光下觑,车舱里的许三多坐立不安,一脸惶然。
  高城:“许三多,那就是强人了,你的老乡。被老A打回来,面子丢尽,那就去他的面子,短短几月,他让这块荒地成了训练部队宁可绕道都要来的休憩之地。你看他,得失由心,想要的只是一个给自己的答案。”
  成才仍保持着立正,像以前的许三多一样,那种立正不是给人看的。
  许三多并不看,反而背着窥孔坐下来,他再无法掩饰他的颓丧。
  车停稳,几个参谋先行下车,高城一只手把住舱门,看许三多一眼:“魂丢了一样……许三多,你为什么回来?”
  “我不知道。”
  “狗总在找到过骨头的地方转悠,你呢?”
  “狗?”许三多苦笑,“我差不多吧。”
  “老A这么差劲?你转了一圈就找着一脸空洞?”
  “他们不差……是我太熊。”
  “你我是为了什么?你我不干,中国军队要散了吗?六一走了,他不走会把中国军队吃穷了吗?没有大道理,是不是都想给自己一个说得过去的答案?你守着七连图什么?我给脸上弄出这大疤瘌为什么?是不是这件事情不做到底,我们这段人生就和了稀泥?没了答案?”
  “是的。”
  “你想走,脸上神是散的,还想当兵的人不会散了神。可是七连不再当兵的人也没谁散了神,七连人不凑合,走时也有答案。像发子弹,什么琐碎,什么想不明白,咱直接穿透了它。”
  许三多瞧高城一眼,高城脸上并无豪情倒有些凄婉,许三多也知道他在想着谁。
  “我真想六一。和好那么美味的一盘稀泥给他送上,他端起来就糊在我们脸上。他真悍,我当时真想给他跪下……我想说,留下来,我想天天看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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