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京华》第2/136页


  他和她握了下手,低声说:“幸会。”
  好似握了块冰坨子,冻得渗人。她很快抽回了手。
  “今晚我去六国饭店,确实有要紧事,”何未打定主意,如果他不邀请自己坐下,恐怕这场初次见面将会在三分钟内结束,“倘若只想要见一面,此刻就算见到了。若还有别的事谈,不如明日定了酒宴,我来正式招待你?”
  “去六国饭店?见俄国公使?”他问。
  今夜公使们全回了各自的使领馆,只有俄国公使去了六国饭店。他如何知道的?
  她细看了面前人两眼。
  衬衫是熨帖合身的,衬衫的立领没系,微分开。一个青年男人的脸如此干净清瘦,倒是少见。浓密睫毛下的一双眼睛不算大,有着比寻常人都要大的黑色瞳孔。这双眼,让她想到夜里的什刹海湖面,黑得无光无波,只有湖中倒影的月色算唯一光亮。
  灯在他的右手边,于是乎,鼻梁在侧光下更显高挺了。她从衬衫开始观察他,复又回到衬衫的肩线,一丝褶子和不合时宜的针线起伏都没有。
  她瞧他,他便直视于她,倒是不躲。
  在灯照的光线里,他说:“俄国那边在谈判,想要建一个新的联邦。你可以等到那面的形势定了再说,何必此时费心拉拢一个无用的公使,浪费钱财?”
  说话时,光影在他面上有着细微的变幻,她都瞧得清楚。
  “这消息我也听说了,”何未先移开视线,粗略解释给他听,“不过我猜,如果真有一个新联邦建立,势必要乱一阵子,顾不及召回在外的全部公使。”
  而她需要人家办的事,在这几日办妥即可。
  噗呲一声,炭盆迸出了火星。
  她被打断思路。好端端的,聊什么俄国。
  他似乎也察觉了,不再往下说。
  无论如何,他刚才的话全是为她着想。何未预备还他一个面子,瞥见身旁椅子,就势坐了下来。
  他似要走,又想留,最终跟着她坐下。只是坐得远,与她隔着十步远。
  再想远,就要去屋外头了。
  何未想笑,偏过头,看身旁被炭火盆围着的海棠:“这是西府海棠?”
  “是,”他答,“西府海棠。”
  她认得这绝妙品种,一般海棠无香,西府海棠却带香气,所以难得。她看海棠枝头有头点点胭脂红,可不就是花苞?在寒冬腊月的京城竟能养得开了。果然是百花深处,花之福地。
  说完花,便要问人了。
  她对他知之甚少,对这个陌生男人全部的好感,源于二叔同他父亲的旧年情谊。有些计较,在长辈见面前讲清楚最好。
  她瞅着他,故作随意,问出早准备好的一句:“你有妾室吗?”
  男人被问住。
  “在你读军校前,家里父母给你纳过妾吗?或者说有什么自幼交好的通房丫鬟?”看他的年纪,最怕是早有结发妻,却因为何白两家的先约,被迫恩断义绝。
  他再次被问住,隔着老远,抬头看她,眼睛里有了说不出的……
  何未见他犹豫,料定自己猜中了。
  “没有,”他忽然说,“都没有。”
  那还好。
  何未问完想问的,心定了几分。
  他却突然起身,一言不发地掀帘而去。
  去哪儿了?
  没多会儿,门外的年轻武官端了茶水进来,一看就不是伺候人的手法,茶泡得极不讲究。
  “公子爷——”武官正了正神色,“还在护国寺,二小姐如果等得无聊,我叫丫鬟进来。”
  “去护国寺了?”她望过来,“刚去的吗?有什么急事?”
  “现在去来不及,中午去的,”武官笑说,“说晚膳前要回来,肯定快了。”
  中午?
  何未慢慢地问:“方才出去的那个人是?”
  “那位啊,公子爷过去的同学,姓谢,”武官奇怪问,“他没说吗?”
  何未微怔了怔,装作无事地举起空茶杯,往自己嘴边送:“没来得及说。”
  话都让她说了,人家哪里来得及。
  ……
  “这院子是他的,公子爷不想大张旗鼓入京,借了这么个地方,”武官说,“那个谢……”武官不知该叫他公子,先生,还是?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自他们入京,今夜才露面,还是在公子爷去护国寺之后来的。他怕何未再问,自己答不出,想给她倒茶,岔开这话。
  武官端了壶,眼瞅着何未就着空杯子,抿了小半口。若非壶还在他手中,武官当真以为,此刻的她是香茗入口,温热下喉。
  何未忽然醒过来,低头见茶杯空空,苦闷于自己连番丢人。
  她对武官笑笑,将豆青釉茶杯放回矮桌上。武官倒了茶,匆匆退出。她留在那儿,无意识地转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红玛瑙戒指,回想那个人的脸。
  真是荒唐的一夜。清王朝过去十年了,紫禁城竟办起了帝后大婚。而她,却在紫禁城外的百花深处,错认了预备结婚的人。


第2章 夜阑现山海(1)
  她凝视着雕花窗上的树影,摇摆不定,出了一会儿子神,耐心不足。
  算了,不等了。
  何未刚起身,珠帘就被一只手挑开。
  莲房在帘后露了脸,见屋里没外人,几步上前,轻声说:“俄国公使不高兴了,那边尽力安抚着,让小姐快过去。”
  这可是一等一的大事。
  何未没耽搁,带莲房仓促走了。等车开离新街口,她这才觉得脖子凉飕飕的,察觉白狐狸尾的围领落在了屋里。
  车到六国饭店门前,何未下了汽车,冷风吹过来,刀刮了脖子似的。
  一旁刚换岗的俄国军警轻声提醒部下,说这几日饭店住了许多贵客,多留心。
  何未迎着风,进了玻璃门,舞厅的音乐声漫到门厅,自西面八方围拢住她,热闹得不似深冬的夜。
  这些年,大家都晓得一个道理,四九城内最安全的地界不是紫禁城,而是各国领事馆遍布的东交民巷,而东交民巷最安全的建筑,便是这六国饭店了。如其名字所示,饭店由英、法、德、日、美和俄国注资,像一个独立的小世界,或者说是一个最佳的避难港、安全岛。就算有人想杀饭店里的住客,都不敢直接动手,全要诱出门去,在别处灭口。
  是以,如今的京城贵胄,各界名流,司令和将军们,无不热衷在此处聚会。有人评价说此处是世外桃源,可往难听了说,不就是小租界?
  中国人的地方,却不让中国人干预,连治安都由六国宪兵轮值。
  她曾为此愤愤不平,哥哥安慰说,总会好的:“你看二叔他们,面对的是八国联军,眼下至少没外敌了。等我们这代起来,势必要将山东夺回来。再等到下一代,”他笑着说,“恐怕连租界是什么都不晓得了。”
  ……
  何未忽然眼睛泛酸。
  快了,还有十天,就在这个月,山东青岛就要回来了。
  哥哥说得对,日子总会往好处走的。
  她让莲房去找公使,莲房回来说,公使在舞厅。该是等得不耐烦,消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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