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平阳传》第240/261页
他这几年在战场历练, 感觉已是敏锐无比, 悚然心惊之下, 目光四下一扫, 却只看到了何潘仁含笑的面孔, 柴绍沉默的侧影, 以及凌云带着点无奈的温和眼神;再远些的地方, 打着火把的“伏兵”们已纷纷从树后转了出来,人人都是神色轻松, 姿态悠闲, 显然并没有什么敌意……
是他弄错了么?
他怎么会弄错?
他心头好不疑惑, 却还是定了定神, 先向何潘仁笑着还了礼:“没想到大萨宝也在阿姊军中, 经年不见, 大萨宝风采犹胜当年!”说完又眼睛亮晶晶地转向了凌云:“阿姊, 你是怎么知道我和姊夫……”
他的“姊夫”二字还未说完, 凌云和柴绍同时开口打断了他:“二郎!”
凌云的声音还算温和,柴绍的语气却是少有的严厉。世民不由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却见柴绍看着他摇了摇头, 神色里分明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峻,随即目光微微一转, 眼神更添了几分尖锐。
世民随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瞧见了何潘仁浅浅的笑容――他也在看着柴绍。
林间的寒意忽地更深了, 这一次,世民终于看见了那冰冷的刀光剑影。他先是愕然,随即便想起了好些事:几年前何潘仁告别时的惊人言辞,这次报信人对于“何总管”的含糊带过,还有听说自己要偷偷前来时的惊惶神色……
所有的疑惑、惊愕和愤怒在他的心头一闪而过,但在无数好奇的目光中,这些情绪又被迅速地压了下去,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好,我知道了,天机不可泄露么,我不问就是了!”
凌云在心里叹了口气,也看着世民和柴绍微微一笑:“柴大哥,二郎,你们一路辛苦,咱们回营地说话吧。”
她与何潘仁在前面引路,将一行人往林外的大营带去。世民的目光这才落在何潘仁的身上。他穿着的衣服纯黑如墨,并无半点纹饰,但不知怎地,却熨帖得仿佛是从他身上长出来的,将他的身形勾勒得分外修长飘逸,即使从背后看去,也自有百般倜傥,万种风流。若是平日,他大概也会忍不住赞一声“好身段,好气度”,但此时他却只想手起刀落,砍成几截!
仿佛感受到了他心里的杀意,何潘仁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了然,嘴角含笑,显然根本就不在意。世民心里的郁火不由腾地又升高了几分。
眼见前头就是中军大帐,跟随他的骑兵都被领到了另外的营地,他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情绪,上前两步,沉声道:“阿姊,我有话想跟你说,单独说!”
凌云并不意外,却还是回头看了一眼,何潘仁已微笑道:“马统领应该很快会到。”
凌云点了点头,这才向柴绍道:“柴大哥,我先失陪了,三宝稍后就到。”
世民也向柴绍抱歉地颔首致意,含糊道:“姊……你稍候片刻,我会好好跟阿姊说清楚。”
不待柴绍回话,他大步进了营帐,听到凌云进来,转身压低声音冲她怒道:“阿姊,你不能这么做!”
“你知不知道姊夫为咱们家做了多少事?这一回,他先是千辛万苦去河东救了阿兄和四郎出来;后来阿耶发兵长安,也是他一直冲锋在前,身先士卒;尤其是在霍邑那次,若不是姊夫冒险去探听了敌情,阿耶就收兵回晋阳了;如今到了关中,好些英雄好汉也是因为他才来投奔阿耶的!”
“五郎的事你也知道,他才十四岁,那些人都没放过他,若是没有姊夫,阿兄和四郎根本就逃不出生天!若是阿耶在霍邑回兵,咱们这些人说不定早已腹背受敌,成了败家之犬!阿姊,就算你跟姊夫有什么不睦,闹过什么和离,在如今的大局面前,有什么放不下来的?你怎么能找个胡商来羞辱于他,也羞辱了我们李家!”
凌云知道他心情激动,原是平心静气地想让他先把话说完,但听到这两句,脸色却不由自主地沉了下来。
世民还想一口气说下去,被她冷冷地抬眸一看,到底收住了话头,却还是叹道:“阿姊,你若觉得我说话难听,这件事传出去,别人说的只会比我说的更难听十倍!你别看阿耶是好性子,他若知道此事,也会比我更气愤十倍,那时就不是几句话的事了!你总不能还要去触怒阿耶吧?
“其实姊夫他侠肝义胆,智勇双全,越到大事跟前,越能拿得定主意,阿耶帐下那么多英雄都不及他,他对我们李家更是有情有义,还有恩,你不能这么待他!”
凌云越听胸口越闷,终于忍不住挥手止住了他:“够了!”
她心里自有千言万语反驳世民,但此时却不知从何说起,静默了片刻后索性直接道:“柴大哥的确是个英雄,但他不是我的夫君,这件事,绝无更改。”
“他救了阿兄和四郎,我也护住了他的两位儿郎和姨娘,大家都已信守承诺,尽力而为,没有谁欠谁的,你若觉得不够,我也无能为力。”
“至于我心悦何人,是我的事,我没有对不住谁,世人如何评说,我不会介意,阿耶若觉得我有辱家门……”她看着世民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可以不姓李。”
世民的呼吸不由一顿,几乎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冲上两步,一脚将拦路的案几踢到了一边:“阿姊,你说什么?你疯了么?”
那案几直飞了出去,撞在帐子上,发出了“砰”的一声闷响。
营帐的外面,柴绍早已走到了一边,却并没有走远。他自是不愿再瞧见何潘仁,却也不想举止失当,让人揣测;他不想靠近大帐,因为猜得到世民要跟凌云说些什么,甚至也猜得到凌云会如何回答……
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无数个念头在他心里此起彼伏,他突然有些后悔――他不该来接凌云的,他甚至不该来长安,他应该在将建成元吉送到后就离开晋阳,天大地大,他哪里去不得?
就在此时,那声闷响传了出来,在帐子都微微晃了晃。他心里一惊,下意识地走过去几步,眼前忽然人影晃动,却是何潘仁已拦在了前头。
柴绍早已忍了他半日,此时再也忍无可忍,盯着他低声喝道:“滚开!”
他的目光之中,杀意已浓烈得如有实质,何潘仁却恍若不觉,神色依然轻松自在:“是么?那你听听………”
营帐中的凌云说出“可以不姓李”,只觉得肩头轻盈无比,连笑容都深了几分:“好,那我就再说一遍――我可以离开李家,我可以名声尽丧,我可以浪迹天涯,不再回来,但我不想做的事,绝不会去做。从今往后,我只会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的笑容是如此灿烂,几乎能刺痛人的双眼,世民呆呆地看着这张笑颜,突然意识到,这世上大概的确没有什么能阻止她了。
她的声音也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帐外,柴绍的脸色不由得一变,这结果自然毫不意外,但真正听到她以这样轻松愉悦的语气说出来,却还是让他心里说不出的憋闷,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冷着脸转身就走,却听何潘仁轻轻地叹了口气,欣慰之意,溢于言表。
柴绍忍不住霍然转身,冷冷地看着何潘仁道:“原来你希望听到的就是这样的话,有些事,我是对不住三娘,但我至少没害过她……”
何潘仁摇头一笑,打断了他的话:“你说得对,你从来都没有害过她,你只是……不在乎她而已。”
柴绍心头大怒,正要反驳,却见何潘仁轻轻地看了过来,目光仿佛能直透到人的心底深处:“我知道,你觉得我是胡说八道,当初你自是真心想对她好的,你也曾尽力让她过得好,你诚心迎娶她过门,你给了她足够的尊重,就算有些事你处理不妥,那也是因为你有苦衷,你被人蒙蔽,你并没有想过要对不住她。”
柴绍原以为他会指责自己,却没想到他竟说出这番话来,似乎还并无讽刺之意,不由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何潘仁叹了口气:“我想说的是,你的确已经尽力了,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在乎就是不在乎,所以你在做一件事的时候,首先想的都是这事该不该做,要不要做,你不会去想这件事会不会让她不高兴,会不会让她受委屈,因为你觉得这并不要紧,至少并不比你心里的规矩道义更要紧,不比家里的孝悌和睦更要紧。”
柴绍漠然地等着何潘仁的下文,现在他当然听得出来了,这是指责,但这样的指责轻飘得简直可笑,他不好反驳,却也根本不必去反驳,他只想听听,就这么点事,这位何大萨宝到底能说出什么花来!
何潘仁却并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看着他笑了笑:“所以,多谢你。”
多谢你们。
多谢你们从来不曾真的在乎她,让她今日终于可以毫无负担地不再在乎你们了。
第328章 大局为重
西渡大河, 进军朝邑,远远便能瞧见长春宫的花木殿宇,李渊的大军如今就驻扎在这座地势险要、风景清幽的行宫之中。
随着夜幕降临, 宫墙外的营帐渐渐安静了下来, 远远看去, 就像一片凝固的深色波浪, 连绵起伏, 无边无际;营帐间的零星火把, 就是浪涛间的粼粼波光。而在长春宫里的殿堂上, 宴席才刚刚开始, 上百支蜡烛将大殿照得亮如白昼,满殿的酒菜香气和欢声笑语, 更是把这份明亮热烈烘托到了十二分。
自打离开晋阳,这样的场面在李渊帐下已是数月不曾有过;今日喜讯连传,欢宴重开,大伙儿自是格外兴奋,酒未三巡, 人人都已醺然欲醉。主座上的李渊也是红光满面,说笑之间,连面皮上的皱褶都仿佛被熨平了几分。
下头有人凑趣道:“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大将军今日的气色果然是格外的好!”
立时便有人反驳:“为何还叫大将军, 如今该叫太尉才是!”――李渊率军入关之后, 前来投靠的好汉名士都越来越多,前几日大伙儿便推戴他做了太尉, 又增设了不少属官, 也好封赏安置这些人。
李渊倒是不介意这些名头, 笑着举杯道:“无妨无妨, 大将军也好,太尉也罢,都是一样,今日大家只要喝得痛快就好!”
裴寂忙起身端起了酒杯,含笑扬声道:“多谢太尉赐酒!今日前线告捷,河东之军已不足为虑;群英毕至,关中人心已尽归太尉;更兼今日太尉亲友重逢,骨肉团聚,这样的喜气和福气,大伙儿自然要多沾一些,越多越好!”
众人自是跟着齐声道贺:“正是如此,恭喜太尉!”这两日先后赶到的长孙无忌、李神通、段纶等人更是轮流起身敬酒,喝了个热热闹闹。
推杯换盏间,大伙儿又说到近日的连番战果,尤其是今日刘文静的那场转败为胜,大破桑显和,活捉屈突通,让大军再无后顾无忧。有人称赞刘文静胆大心细,善抓战机,也有人觉得是义军气运在身,如有神助。
争论间,还是裴寂笑道:“什么叫如有神助,是太尉料事如神才对!当日河东城久攻不下,太尉下令大军绕过河东,直接渡河,多少人觉得此举太过冒险?裴某也因此再三劝过太尉。太尉却断定,屈突通手下人心不齐,断然不敢轻易出城;不过待到我军剑指长安之时,他怕被问罪,多半会派兵来追。结果都被太尉料中了。肇仁(刘文静,字肇仁)这才能以逸待劳,一战而定。”
他这么一说,众人哪有不应和的道理,赞誉之声,顿时响成了一片。
李渊哈哈大笑,摇头道:“这算什么料事如神?不过是我跟屈突通同朝为官,对他的性情多少了解几分罢了。再说要成大事,便得乘大势,控大局,不能被一城一地捆住手脚。就算肇仁这一战不利,就屈突通那些人马,但凡出了城池,咱们还会怕他不成?或擒或杀,迟早而已。”
裴寂笑道:“太尉的气度格局果然与我等不同,能跟随太尉共襄盛举,我等又是何其有幸!”
众人轰然应是。李渊愈发高兴,高高地举起了酒杯。众人也跟着举杯欢笑,喝到尽兴时,有人手舞足蹈,有人放声高歌。
就在这一片欢腾之中,段纶却有些心不在焉起来。长孙无忌心思细腻,一眼看去便察觉到不对,想到段纶是黄昏前才率军赶到的,忙低声问他:“可是赶路辛苦了?若是喝不下这些酒,我帮你顶一顶就是。”
段纶忙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大郎二郎和柴大哥都不在这里,喝酒似乎少了点意趣。”他也是赶到之后才得知,建成去了永丰仓,屯兵潼关,防备洛阳;而二郎和柴绍则去了渭北,收拢长安义军,以备来日大战。
长孙无忌一听也笑着叹气:“可不是么,我一路紧赶着过来,还以为能见到二郎呢,谁知他竟和柴大哥一道走了!”
李神通听到这两句,也转头笑了一声:“听闻是去跟三娘子会合了吧,却不知等柴大郎到了司竹园,那娘子军是听柴大郎的,还是听三娘子的?”
长孙无忌何等精细,听他这语气有些古怪,忙打了个哈哈岔开了话题,段纶也随口附和了几句,心里却是愈发纠结:他烦恼的就是这件事!他之所以没跟凌云合兵一处,甚至远远躲开了娘子军,也是因为这件事……偏偏这次他来晚了一步,若是能尽快找到机会劝李渊召回柴绍,也不知道是否还来得及?
他心里七上八下,简直没个着落,正恍惚间,李渊却突然开口点了他的名字,“我这两口酒喝得急了些,你陪我去外头散一圈。”
段纶忙放下酒杯,上前扶着李渊出了大殿。眼见周围没人,李渊的步子却渐渐稳当了起来。拍了拍段纶的手臂,他低声笑道:“今日人多事杂,我竟还没来得及问你,四娘还好吧?二娘和三娘你也都见到了,她们如何?三娘这几个月着实是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