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122/134页


此事刚处置完,西夏兵已渐渐逼近。高永亨的哥哥名叫高永能,对徐禧说道:“此时西夏兵尚未结阵,请准末将领兵击之,彼必一举而溃。”
徐禧说道:“你懂什么?王师不鼓不成列!”随即传令布阵,自己登上城门上的谯楼之中,手执黄旗,说道:“诸将视吾旗进止。”
谯楼又称了望楼,登高视远,便于指挥倒也无可厚非。
西夏兵从永乐城西而来,三十万人,旗甲显明,队列严整,在队列的最前面,是西夏国精粹中的精粹,防卫京城兴州的御林军铁骑五万。其后才是从泾原北调来的二十万兵。其中步兵居多,骑兵居少。加上从灵州调来的五万,这种规模,已为近年来所无。宋军在城门前陈兵一万,则是最为悍勇敢斗的鄜延军。
在永乐城的西门之外,是一大片开阔地。离城门三里许,有一条小河,是无定河的支流。河宽不足三百步,水深齐胸。西夏兵必得先渡过河再列阵交战。排在队列之前的西夏铁骑最先涉水过河。站在徐禧身旁观战的李舜举指着前方对徐禧说道:“这是西夏铁骑,又名铁鷂子,锋锐无匹,当其半济而击之,可以一举取胜。若让其登岸列阵,其锋不可当矣!”
徐禧说道:“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取胜也得堂堂正正!”
李舜举虽并未带过兵,但也曾随郭逵南征过交阯。征交阯未能毕全功,是因为郭逵没有过富良江取交州,但几个仗打得还是漂亮的。郭逵带兵也绝非如徐禧般刚愎,刚愎得不可理谕。当此成败存亡之时,李舜举忍不住说道:“如果败呢?败也要堂堂正正?徐大人既喜读兵,‘兵者、诡道也’不会不知吧?”
徐禧看了李舜举一眼,显然对李舜举的话感到吃惊。但已没有空说话了。西夏铁骑已然结阵完毕,开始震荡冲突。徐禧忙把手中黄旗连连展动,宋军开始冲决,两军迅速接战。
鄜延兵银枪银甲,为钟谔所带,皆能以一当百,异常骁锐。今天可是钉头碰到了铁锤。西夏铁骑,头盔连面部罩住,只留眼睛。胸背铁叶甲护身,牛皮作袖以护臂,连马都載着护脸。一身黑甲,手执长刀,呐喊冲来,先声夺人。两阵相距不到五百步,马一发力,须臾便到。开始时战马还能冲入对方阵中,兵刃碰撞,叮当乱响。随后便两军成膠着状态,战马碰着战马,兵士挤着兵士,只能硬劈硬剌,硬接硬架。因为两军都是精粹,往往数个乃至十数个回合后才有人中招倒下。
这场战斗,无比惨烈。西夏兵有着三方面的优势。一是人数超出宋军数倍。如连后军算上,那是超出了数十倍。二是装备上的优势。身上衣甲虽不能说是刀枪不入,至少是可以避重伤而为轻伤,中枪未必便死,仍可继续战斗。三是属进攻方,主动邀斗,心里上占上风。西夏方是梁大王罔萌讹亲自指挥,军中已下了死命令,有退者立斩于阵前。包括那些平时揎臂掳袖好勇斗狠的武将,不问贵戚勋旧,与军士一视同仁,是以西夏兵是有进无退。永乐宋军由曲珍率领,与十余部将冲决在前。曲珍本是钟谔手下一员悍将,既骁勇,武功又高。手中一柄大刀舞动起来,呼呼风声,闪亮如电。今天与西夏铁甲接战,上来先砍杀了十几个,随之便被西夏三个领军裹住,而这三个领军武功均不弱,大刀抡起,兵刃相碰,叮当乱响,已是冲突不出。此时西夏铁骑步步压上,呐喊之声,惊天动地。不到半个时辰,宋军已觉不支,队列稍有松动,便一败不可收。
这一仗宋军大败,将校寇伟、李思古、高世才、夏俨、程博古及使臣十余人士兵八百余人战死。因两军交接拼斗,城门已不能开,曲珍杀出重围,率殘兵沿小路入城,崖峻径窄,攀援而上,只得丢弃战马。夏人得八千余匹战马,合兵围城。
徐禧站在城门谯楼之上,见两军呐喊冲杀,只把手中黄旗乱展,指望宋军得胜。又见西夏军前锋人数已远远超过宋军,其后续纷纷渡河,一眼望去,竟是无边无涯,到此时方知不妙。眼见着宋军败阵,西夏兵把永乐团团围住,只得走下谯楼,聚将商议对策。
凡筑城必先有水源,永乐城的水源有两处,一是离西城门三里许的小河,一是城北山崖上一处泉眼群。在泉眼群下,泉水跌宕,形成了一个水潭,水量既大,又清冽异常,是永乐城的主要水源。但因地形限制,不能围筑在城中,而是在水潭旁建一水砦,一来管理水潭,二来引水入城。西夏兵一围城,首先就占据了水砦,于是永乐城中没有水吃,变成了一座死城。
赵顼刚生了一场病,没有想到病体刚刚痊僡愈,能上前殿议政了,第一件事便是永乐城被围。军书来回,马递最快,也并非一两日能到。赵顼不敢有一刻耽搁,接到徐禧的求救奏折,立即诏李宪、钟谔发兵救永乐,又令沈括遣人与夏人议和,只要夏兵退,当还永乐地。沈括奉旨赶回永乐,离西夏兵五十里扎营,遣景思义入夏营议和,被夏人剃去头发囚了起来。区区万人,又不敢冲阵救援。李宪奉诏率兵带着粮饷在围城后的第八天赶到,胆大一点,营地离永乐只有十里。西夏已拨出十万相迎,李宪进不了城,因敌众我寡,须等钟谔兵到,方敢冲阵。假若钟谔兵到,与李宪、沈括相呼应,永乐城此战后果便难预料。钟谔接得出兵救永乐的御旨,但他没有发兵。因徐禧曾要斩钟谔,是以即便违旨,钟谔也不肯救援了。
西夏兵自围城后日夜攻城,城中拼死守护,竟坚持到了第十天。此时城中缺水已有多天,凿井不得泉,甚至绞马粪汁而钦,渴死者已在半数以上。
永乐城的临时行辕里,徐禧神态疲惫,往日的傲岸飞扬已没有了踪影。他对众将说道:“围城多日,援兵不得到,如之何?”
曲珍说道:“城中缺水,又经多日征战,兵、夫困敝已极,但兵气未竭,或能溃围而出,由末将等保大人杀出重围如何?”
徐禧说道:“此城据要地,奈何弃之?况为将而奔,众心摇矣,尚可守乎”
曲珍说道:“末将非敢自爱,但使大人同没于此,恐辱国耳。”
高永能说道:“请李稷李大人尽捐城中金帛,募死士力战,非不可出。”
徐禧看了李舜举一眼,见李舜举默默无言,叹了一口气,说道:“再守几天,若援兵能到,或有生还之望。否则,本官区区之身,只能与城共存亡了。”
这天夜里,忽下大雨,夏兵环城急攻,守军抵敌不住,永乐城终于被破。曲珍、王湛、李浦、吕整四将冲杀了出去,徐禧、李舜举、李稷皆为乱兵所杀。高永能不肯逃命,说:“吾结发从事西事,战未尚挫,今年已七十,受国大恩,恨无以报,此吾死所也!”与西夏兵直战至死。
西夏兵攻陷永乐以后,把永乐城中所有人丁一个不留全部杀死,城墙拆毁,然后故意绕道米脂,在米脂城前耀武扬威一番,再班师回兴州。永乐城这一仗,宋军死者计将校数百人,士卒、役夫二十余万*,西夏兵是攻方,死者也不会少,是以到米脂城前也无力再攻打了。
永乐城陷的消息是沈括和钟谔奏报的,赵顼接到奏报是哭着读完的。当夜不能成眠,第二天早饭没有动筷,乘辇至紫宸殿,面对两辅大臣,说了句“永乐城已破了”,忍不住失声痛哭。以王珪为首的辅臣们抱笏弯腰,不敢仰视,不敢出言解劝,实则也无言解劝。此时赵顼既悲遇难之人众多,初履祚时的雄心、曾经充斥于心中的希冀、这些年在边关上所用的心思也因此而化为泡影,这是一种摧毁性的打击,悲愤、失落、怨恨种种情绪在心中相扰相激,不能自已。他觉得一股热血正在胸腔中乱窜,心脏在狂跳着仿佛就要胀裂,他急忙用手按住胸口,用以镇圧收束。他只觉得喉咙口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此数字据元脱脱著<宋书>四百八十六卷,中华
书局一九九五年版第14012页所载。





正文 一四二、人才难得,赵顼起用苏轼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1-1-4 11:00:50 本章字数:4635

永乐之战,对大宋赵顼来说,犹如一场恶梦。确切的说是以美梦始而恶梦结束。死难之人,是要厚恤的。赠徐禧吏部尚书,李舜举昭化军节度使,李稷为工部侍郎,高永能房州观察使,录其子世亮为忠州剌史。推究责任,沈括以措置乖方,责授均州团练副使,随州安置;曲珍城陷败走,降授皇城使。钟谔以守延为名,观望不救,虽则有罪,因延州无人可守,赵顼未加处分。
此后,西夏梁太后听灵空之言,已还政于秉常。秉常先是命西南都统嵬名济移书泾原刘昌祚,乞通好如初,上表说:
臣是历世以来,贡奉朝廷,无所亏,迨至于近岁,尤
甚欢和。不意憸人诬间,朝廷特起大兵,侵夺疆土城砦,因
兹构怨,遂致交兵。今乞朝廷示以大义,特还所侵。倘垂开
纳,别效忠勤。
赵顼下诏答道:
比以权强,敢行废辱,朕令边臣往问,匿而不报。王师
徂征,盖讨有罪。今遣使造庭,辞礼恭顺,仍闻国政悉复故
常,益用嘉纳。已戒边吏勿辄出兵,尔亦慎守先盟。……地
界已令鄜延路移牒宥州施行,其岁赐候地界了日依旧。
这是官样文章,西夏在言语上低了低头,大宋算是征讨有理,反按抚了两句。大宋和西夏算是恢复了旧好。赵顼用放弃换来解脱,是多么的不乐意又无可奈何!他终于明白,他达不到自己所确定的高度,因为……因为不是兵不勇,不是粮不足,而是边臣不足任!
随着时光的流逝,这页让赵顼心碎的历史便悄然阖上。
这时,江淮路发运副使蒋子奇漕运谷六百二十万担到京,接着,河北转运司吴雍上表,说“河北现有人粮、马料总千一百七十六万石,奇赢相补,可支六年,河北十七州仓廪充实。”
这是令人鼓舞的消息,足可以使他的帝皇生涯过得更平实一点。于是生活也少了激动,流于平庸。富弼死了,孙固以病离开了枢密院做了河阳知州,文彦博因老而致仕。现在的辅臣们少了点开启之才,仿佛都是蝇营狗苟之辈。宰相王珪也常因入对不称意而罚铜——不能正确回答赵顼的问话而罚铜,这有点无奈,也有点好笑,因为罚了铜还是要望阙谢恩的。
又是一个常朝日,辅臣赴紫宸殿议政。在宰相王珪的带领下行礼如仪,抱笏躬身,诚惶诚恐。赵顼的目光在众大臣脸上扫过,众大臣的腰便弯得更低一点。声音如一,没有了争执。其实,激昂的声浪是可以使人奋起的。多少年前的事了?王安石和司马光为阿云一案争得不可开交,赵顼不是反而心花怒放吗?
面对辅臣,抚今追昔,赵顼轻声叹惜:“人才固不可多得,我朝独缺也。”
这是赵顼发出的感慨,宰相王珪听了没有作声。尚书左丞蒲宗孟忍不住说道:“人才半为司马光邪说所坏。”
赵顼直视蒲宗孟,吓得蒲宗孟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半步,无以为容。赵顼徐徐说道:“蒲宗孟不取司马光吗?不论别事,司马光辞枢密副使,朕自即位以来,唯见此一人。他人虽迫之使去,也不肯矣!”
蒲宗孟的话固然不妥,赵顼如此称赞司马光也出于众人之意料。尤其是王珪和蔡确,他们对司马光十分忌惮。赵顼是不是用司马光,王珪和蔡确考虑的不是对常平新法的利弊,而是对他们仕途的利弊。是以他们鼓动赵顼西征西夏,使赵顼无暇用司马光。章惇和张璪虽对司马光没有好感,却也不放在心上。赵顼的这番话或许是一个信号,蔡确记在了心里。蒲宗孟因失言被赵顼痛责,抱笏弯腰,羞愧惶恐兼而有之,王安礼对司马光没有心障,是以神态自若。他瞟了蒲宗孟一眼,眼神之中暗带了点嘲弄。
赵顼端坐在龙床上,如何知他们为了自己的一句话生出种种想法?接着说道:“国史大事,朕意欲俾苏轼为之,众卿以为如何?”
又是一句出人意料的话,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但就文章而言,当朝大臣之中谁还能在苏轼之上?修史固然不要用美辞丽藻作文饰,但要用辞的当准确,言简意赅,等闲人却也不能胜任。王珪、蔡确、张璪、蒲宗孟怔住了,没有说话,王珪更面露难色。或许是觉得把还在处分中的苏轼调京编修国史有所不妥,赵顼说道:“不用苏轼,用曾巩如何?”
王珪连忙说道:“用曾巩便好。”
尽管修国史已换了人,赵顼的脑中仍想着苏轼。他忽发奇想,想以苏轼与古人比。他问道:“苏轼与古人比,谁差近些?”
王珪说道:“颇似李白。”
赵顼说道:“不然。李白有苏轼之才,无苏轼之学。苏轼既不修国史,以本官知江州如何?”
王珪说道:“苏轼诽诬慢上,不便起用,请陛下三思。”
赵顼说道:“苏轼黜居思咎,阅岁兹深,人才难得,不忍终弃,卿等当体朕意。”
蔡确和张璪互相看了一眼,说道:“陛下之言甚是。”
章惇和王安礼不会反对起用苏轼,也跟着躬身说了句“以苏轼知江州甚好。”
苏轼之事既已议定,但王珪回到中书并没有命舍人院出告,一直压了三天,赵顼出手札改苏轼以团练副使移汝州。
当苏轼在黄州的雪堂里接到诏书,读到“人才难得,不忍终弃”八个字时,真是热泪盈眶,叹息道:“皇帝总是没有忘记我。”
雪堂是苏轼自己筑的房子。在黄州以东有一片坡地,称之为东坡。苏轼的朋友马正卿代苏轼向知州请求得来的,用以种地糊口。苏轼在东坡开了陂塘,种稻五十亩,自养一牛,自食其力,过上了农夫生活。雪堂便筑在东坡之上,因四壁皆涂雪,自书“东坡雪堂”四字,算是他在黄州的家了。因当年白居易在忠州写了东坡种花诗,苏轼又常自况白居易,说是仅少“素、蛮二妾”。于是以东坡为号,自称“东坡居士”。此号一出,天下人但知东坡而不知轼!
但苏轼最初踏上黄州土地时却是住在定惠寺,不久又迁至临皋亭的。刚刚在京师闹出极大动静、死里逃生来到黄州,黄州的官员怀着戒心带着疑虑悄悄的注视着他。此刻包围着他的不是高僧、美妓,不是从者如云,而是陌生的风物和难耐的孤寂。没有人和他说话,他便去找人说话。穿着布衣草鞋,走在田间阡陌之上,不论甿农野老、村夫拙妇,言不必风雅,辞不必瞻丽。实在无话可谈,就叫人家谈鬼。连鬼都谈不出了,就叫人家随便说点什么,至于大笑而回。
也有遇不到人、没有人谈话的时候,他便独自去江边,向江里甩石子。他比较着石子落水的声音,是“嗵”好听还是“咚”好听。今天比昨天甩得远了还是近了。他为石子落水时发出好听的声音而得意,也为今天比昨天甩得远了而高兴。他在消耗着生命,却也不能说是浪费。因为他是以这种方式走近黄州的:他慢慢的感悟着生命,又慢慢的检视着历史,轻轻的、不被人发觉似的叩问着山川江流和天上明月。当他把他的感悟、检视和叩问的结果从笔端挥洒出来的时候,黄州整个儿的惊呆了。
尽管在与人谈鬼时有畅怀一笑,独自向江里甩石子也自得其乐,但困苦的生活还是令难耐的。尤其是后来,家属由弟弟苏辙送来了,问题也跟着来了。苏轼没有俸禄,只能痛自节俭。每到月底,取四千五百钱,结成三十份挂在屋梁上,每天取一份。如果这一天没有用完,便把剩钱放入竹筒中留作待客用。就这样又过了一年,生活已是难以为继,这时朋友马正卿为他请得东坡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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