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123/134页


六年过去了,困苦的六年,苏轼并没有失去欢笑,失去诗和酒,朋友则是越聚越多。但当朝庭叫他去汝州的诏书一到,他明白了,皇帝在想着他,他不只属于黄州。不过他也不想去汝州。他请求到一个能使他心神宁贴的地方去。当年进士及第之时,同榜进士胡完夫、蒋子奇,是常州府阳羡人,一次在禁林酒酣耳热之际,自己不是曾写过一首诗吗?“惠山山下土如濡,阳羡溪头米胜珠。卖剑买牛吾欲老,杀鸡为黍子来无?”蒋子奇称之为“鸡黍之约”。人生无常,走到今天,该践约了。他上表谢恩,说有田在常州,愿居常州。
谢表差人送走,苏轼忽然觉得自己已不是黄州人了。或者说他忽然觉得不需要依附这片土地了,反倒想留下最后的一瞥。看着夫人王氏和朝云喜孜孜的收拾着行装,苏轼微微一笑,走出雪堂。
苏轼绕堂一周,他对经营多年的雪堂颇有点得意。雪堂之前,篱内种菜和茶,篱畔有菊,稍远处数十、百株枣、栗已经成林,屋后是大片的苍松和桑树,陂田以东,是一片平展展的稻田。这是元丰七年的正月,屋角的冰雪还没有化尽,春风也只在有太阳的地方逡巡。枝头除了松树有点灰朴朴的绿,其它如枣、栗、桑树还只是光秃秃的空枝。但可以想见,在这些空枝中正在化育着蓬勃的生机。苏轼踯躅一会,想道:“我既归常,这雪堂就送给邠老了,真正便宜了他!”
几天之后,诏书到了,改苏轼为常州团练副使。赵顼是接到苏轼的谢表之后立即改诏的,一刻也没有耽搁。
苏轼携眷乘船顺流而东,沿途游山玩水,诗歌赠答,到金陵时,已是七月中了。苏轼到金陵要看望的,第一个人便是王安石。
此时的王安石官拜荆国公兼司空、集禧观使。辞相日久又远离朝廷,王安石固然已不问政,其实倒也没有闲着。他先后著了<字说>、<洪范传>,又把三经新义校核了一遍,检出了错字别字,上表请国子监重新刻过。此外便在蒋山之中与松岚相伴,或读书或吟诗,日子过得倒也逍遥。只是既入老境,身体大不如前了。五月份曾经病了半个多月,赵顼特地命蔡卞来金陵探视。蔡卞是王安石的二女婿,现在已是中书舍人了。王安石在半山楼宅院住了九年,正因为一病,住半山楼出入不便,遂舍半山楼宅院为寺,上表请赐名额。赵顼下诏赐名为保宁禅院。王安石则在秦淮河畔另建了房舍居住。
苏轼船到金陵,从长江直接弯入秦淮河,直驶到王、谢故居*旁才泊住。王安石得信后,连忙骑了毛驴赶来,才到船边,王安石高声唤道:“子瞻、子瞻,安石在此!”
苏轼正在船舱中与先期来到船上的江宁知府王胜之说话,听出是王安石的声音,连忙出船相迎,走到船首,才发觉身上没有穿公服,头上没有戴帽,――也顾不得再回船舱穿戴了,向王安石躬身一揖笑说道:“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
王安石还了一揖,笑道:“礼岂为我辈而设!”
王胜之也走出船舱向王安石拱手作礼。见礼毕,王安石伸手一让,对苏轼说道:“请往寒舍相待。”
苏轼欣然答应,与王胜之相继上岸。
王安石的居所与苏轼的泊船之处相距甚近,房屋建在秦淮河北岸,所谓面河而居。屋旁青蔬数畦,鸡鸭一群,倒是遂了夫人吴氏的心愿了。数十间房屋与周遭相连成片,寻常的两扇黑漆大门,没有特别的威势,也没有与宰相身份相匹配的瞻丽。王胜之来过几次,熟见不怪。苏轼走到门前,笑问道:“原来这便是大丞相家?”
王安石问道:“如何?”
苏轼笑道:“白日清波天光,晚上灯影桨声,果能适性怡情。”
王安石一笑,与苏轼、王胜之揖让进了客厅。奉茶之后,苏轼忽然面色一端,说道:“轼有言于相公。”





正文 一四三 苏轼拜访王安石 相与甚欢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1-1-4 11:00:50 本章字数:5327

王安石见苏轼面色突然一变,不知将出何言语,不觉一愣。心想,莫非有甚不中听之言?便是王胜之也惊疑不定,暗想这个子瞻何以忽然如此?若出语冒犯,我又如何于中转圜?只听苏轼徐徐说道:“轼所言乃天下事也。”
王安石暗暗吁了一口气,王胜之也暗暗吁了一口气。王安石说道:“姑言之。”
苏轼说道:“大兵大狱,汉唐灭亡之兆。祖宗以仁厚治天下,正欲革此。今西方用兵,连年不解,东南数兴大狱,相公独无一言以救之?”西方用兵,指与西夏的战事;东南大狱,指蔡确断相州事。
王安石说道:“安石在外,何敢言政?”
苏轼说道:“在朝则言,在外则不言,事君之常礼也。皇上所以待相公者非常礼,相公所以事皇上者,岂可以常礼?”
王安石的目光在苏轼的脸上盘旋,良久,才点了点头,心里真是感慨系之。苏轼在乌台诗案中吃了不少苦头,差点连命都丢掉,后来贬到黄州,穷困潦倒生计维艰,搁在他心里的却是天下大事。现在见面相与论说的第一件事,竟是要他以前宰相的身份向皇帝进言。但苏轼是对的,尽管自己也有很多苦衷。王安石说道:“子瞻说的是,安石须有话说。”仿佛已经参透了官场,也参透了人生,王安石接着说道,“人须是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得天下而不为乃可!”
苏轼笑道:“今之君子,为减半年磨勘,虽杀人亦为矣!”
王安石笑笑。苏轼是戏说,说的却也是事实。为一己之私而害人,世风如此,要不王安石何必发此感慨!
苏轼与人说笑,或谐谑揶揄,或戏耍调侃,令人解颐,有时也使人下不了台。但就对王安石所言,虽涉戏谑,甚至有所责备,并不失恭敬,是以王安石不以为意。
此时王防从后堂出来,王安石叫王防先见过苏轼,再对王防说道:“家有贵客,只怕后堂不知,吩咐厨房里好生准备几个酒菜。”
王防应了声“是”,起身要走,苏轼突然问道:“有肉吗?肘子最好。”
王安石笑道:“子瞻喜吃肉吗?不闻‘食肉者鄙’?”
苏轼笑道:“天下人但知轼在黄州写了两赋一词,不知轼在黄州烧得一手好肉。”见王安石笑微微的看着自己,仿佛不大相信,苏轼嘴里诵道,“‘净洗铛,少着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饮得自家君莫管。’这是我在黄州写的烧肉歌,介甫莫非不相信?”
王安石是有点不相信。苏轼脸上那种神态,在黄州的得意之事不是写了赤壁赋和后赤壁赋,写了大江东去这首赤壁怀古,而是烧肉,并为此而写了一首诗,也确实让人匪夷所思。王安石看看王胜之,嘴里却说道:“信,信之极矣!防儿,向厨房说了,准备好肉,就按苏大人之法烹烧。”
往茶杯里续了点水,王安石问道:“有何新作见赐?”
苏轼说道:“昔在黄州作雪诗,得‘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两句,公以为如何?”
不等王安石回答,王胜之笑道:“子瞻以这两句问丞相吗?不过咏雪之状,状楼台如玉楼,弥漫万象若银海尔,有何奇处?”
王安石以手拈须,闻王胜之之言,一笑说道:“此出道书,道家以两肩为玉楼,以目为银海,尔等如何能知?”
苏轼一笑。其实苏轼拿这两句诗来问王安石,原本也有“考较”之意。这一问一答,竟是互相佩服。王安石佩服苏轼以事成诗,犹如天成。苏轼佩服王安石之博学,无人能及。
王安石说道:“近日偶作一诗,敢请子瞻指正。”说完叫王防去书房拿来。
苏轼从王防手里接过,略一过目,说道:“‘若积李兮缟夜,崇桃兮炫昼’,自屈宋没世,旷千余年,无复离骚句法,今日乃见!”
王安石喜道:“非子瞻谀赞,自负亦如此,故未尝为俗子道。”
这是两个文坛巨人在对话,他们看待和表述事物有着不同的视角和不同风格的语言,却同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匠心。他们的心在靠近。王胜之同是座上客,素知王、苏二人,王安石严谨,苏轼旷达,个性迥异,能谈得如此投机,却也没有想到。
因为要等肉熟,午饭到未时才吃,饿得王防几次下厨房催饭。直到肉香从厨房中溢出,苏轼说声“可以了”,这才吃饭。苏轼先请王安石和王胜之尝肉,两人见盘中肉作琥珀色,寻常令人见而生腻的肥膘,竟然晶莹玉润,令人不忍下箸。王安石用再筷子夹了些放入口中,只觉香嫩异常,入口皆化。苏轼笑问道:“如何?”
王安石笑道:“果然妙极。”
王胜之也尝了一口,笑道:“怪不得子瞻如此得意,果然烧得一手好肉。”
其实,苏轼烧肉之法固佳,在黄州时生活过于困穷,如何有许多佐料?王安石虽在饮食上不大考究,厨房之中佐料却也齐全,烧成之后,色香味俱佳,超出黄州之肉多矣!其后,这种烧肉之法便由王安石家传了出去,烧法越来越精,调料也几经增损,竟成了金陵一道名菜。又因此烧法乃苏轼所传,遂以“东坡肉”名世,流传至今。
午饭后,王安石提议先去半山楼,再去太平兴国寺,苏轼欣然答应,王胜之照例相陪。
自秦淮河走陆路岔向东北,只见前面屏山如璧,便是蒋山了。半山楼其实不在蒋山之中,而在蒋山和城廓的中间。从苏轼的泊船之处到半山楼,往多里说也不到十里。一条小道蜿蜒向前,因为路窄,两人不能并辔而行,王安石骑着毛驴走在前面,苏轼骑马跟着,王胜之走在苏轼后,最后面跟了五、六个从人侍候照应。天气固热,却也有了些秋意,满目苍翠,树叶尚未萎黄,只山脚多了些岚气。偶见妃红俪白从碧翠环护中探出,别有一种妍丽情致。苏轼久困于船舱之中,因见山景不俗,不觉胸怀大畅。
走了不多远,有一个十多户大小的村庄。苏轼听到有人招呼道:“这不是王半山吗?”
“半山先生,不是搬走了吗,如何今天又来?”
“半山老人,坐会再走?”
王安石嘴里嗯嗯啊啊的回答着。这时有两个村童跟在毛驴后冲着王安石“王半山,王老头”的叫着,王安石也不以为意。苏轼心想:我自称上可陪玉皇老儿,下可陪贫夫乞儿,与士子论诗,与甿农说鬼,但本色未掩。只怕不若此老,整个儿一山野之人。
又走了一会,苏轼随王安石过一小溪,上得石桥,只见于青山回护绿水环绕之中,露出一处宅院:半山楼到了。
半山楼,顾名思义,该是建在半山了。走到近处,苏轼才知并非如此,不过是比柳岸清溪略高而已。甚至连拱卫内室的围墙都没有,不过是一处能够遮风避雨的寻常宅院,其规模气势只得中人之家。但乍看虽甚朴拙,细品却也不失典雅。
走到大门口,王安石和苏轼、王胜之相继下了驴、马,王安石问苏轼:“此处如何?”
苏轼说道:“好,真个是野老居所!”
半山楼固已成了保宁禅院,房舍仍是半山楼原样,大门成了山门,并没有扩建。此时院中住持闻声迎了出来,相邀奉茶。略作歇息,王安石和苏轼、王胜之去太平兴国寺。
太平兴国寺在蒋山山中,离半山楼大约五、七里路程。依然是王安石骑毛驴,苏轼、王胜之骑马,迤逦而行。蒋山(又称锺山、紫金山)斜矗于金陵城东北,并无峻拔奇崛的山峰,于静穆中见其大气。从半山楼到太平兴国寺,沿路也无断崖危石咫尺天涯之险、飞瀑流泉玉龙倒挂之奇,却是满山铺青积翠,蝉声鸟鸣之声不绝于耳。太平兴国寺便掩映在巨木浓荫之中。
苏轼随王安石瞻仰了佛容,因王安石在寺中给父母和王雱建得有道场,苏轼少不了焚香作揖,礼拜一番。又在寺中浏览一会,再回方丈用茶。
王安石端起茶杯抿了口茶,笑问苏轼:“此山如何?”
苏轼答道:“甚是秀美。”
王安石说道:“子瞻何不也在秦淮觅地三亩,濯清波以为乐?”
苏轼说道:“卜居秦淮,与相公为邻,固所愿也*。”
王安石点头称是。稍顷,苏轼笑问王安石:“此山甚得我心,介甫杖屦其间,岂能无诗?”
王安石说道:“闲时也曾作得四绝句,子瞻问及,岂敢藏拙?”
王胜之笑道:“方丈室内纸笔是现成的,相公不妨录出,子瞻也应有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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