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124/134页


听说王安石要写诗,早有从人把墨磨浓,王安石也不客气,提笔写道:
终日看山不厌山,买山终待老山间。
山花落尽山长在,山水空流山自闲。
两山松栎暗朱藤,一水中间胜武陵。
午梵隔云知有寺,夕阳归去不逢僧。
偶向松间觅旧题,野人休诵<北山移>。
丈夫出处非无意,猿鹤从来自不知。
荣禄嗟何及,明恩愧未酬。
欲寻西掖路,更上北山头。
王安石居半山楼九年,仿佛与世隔绝,把自己变成一山野老人,这也是他卜居半山楼的本意。但也会“偶向松间觅旧题”,岁月已逝,情实难忘。有时登上北山头,遥望汴梁,不是为了回味身膺宰相时的荣华富贵,而是想起了皇帝赵顼,想起了君恩未报。这四首绝诗说出了当时王安石的心情,身离朝庭,往事已矣,不思量,自难忘也。
王胜之见王安石写完,对苏轼说道:“该子瞻了。”
苏轼从王安石手中接过笔,仿佛随意挥洒,一手极漂亮的苏体字,箫散容与,舒徐宛转,与王安石秋风疏林式字体成鲜明对照。苏轼写道:
甲第非真有,闲花亦偶栽。
聊为清净供,却对道人开。
苏轼先和<五绝>,写的是半山楼,因半山楼已舍宅作寺,苏轼才有此言。苏轼接着写道:
青李扶疏禽自来,清真逸少手亲栽。
深红浅紫从争发,雪白鹅黄也斗开。
斫竹穿花破绿苔,小诗端为觅桤栽。
细看造物初无物,春到江南花自开。
苏轼连和了三首,抬头望了望王安石,接着写道: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和诗本是敷衍遊戏之作,苏轼的前三首是。第四首却是苏轼的真情流露。“从公已觉十年迟!”其间有多少感慨?今日相见甚欢,当年呢?当年两人之间有没有芥蒂?好像有,又好像没有。即便有又如何?不都被岁月淘洗干净了吗?苏轼如是写出,王安石不觉点头嗟叹。王胜之连赞了三声“好”,虽是曲奉,倒也奉承得不错。
王安石指指案上之砚,对苏轼说道:“可集古人诗联句赋此砚。”
苏轼答道:“好,我先说:‘巧匠斲山骨’。”
以古人诗联句,既是娱乐,也含考较之意。苏轼出句甚偏,王安石沉思良久,竟无以续之。也就是说,这次联句,比之苏轼,王安石稍逊一筹。他站起身说道:“此非所急,且趁此好天气穷览蒋山之胜。”
两从人在后面低声嘀咕道:“先生向以此法困人,今反被人困矣!”
出了太平兴国寺,循山道四处游览,两人指指点点,或赞扬或品评,十分有兴。王安石问道:“金陵之后,将去何处?”
苏轼说道:“当去真州。”接着又补充了一句,“秦观已在真州。”
王安石问道:“高邮秦太虚吗?听说彼博综史传,通晓佛书,讲习医药,明练法律,为后辈中仅见?”
苏轼说道:“彼行义饬修,才敏过人。然才难之叹,古今共之。愿少借相公齿牙,使增重于世。”
王安石说道:“这个自然。”
苏轼和王胜之回船时,秦淮河畔已见灯火。
这之后,王安石又陪苏轼在金陵游览了几天,当苏轼挂帆渡江去真州时,王安石站在岸边,望着立在船头相揖远去的苏轼的身影,叹息道:“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即晋代宰相王导、谢安的故居。
*苏轼<上荆公书>言:“某欲买田金陵,庶几得陪杖
屦,老于钟山,既已不遂,今来仪真,又二十余日,日
以求田为事。然成否未可知也。若幸而成,扁舟往来,
见公不难也……”可见苏轼原也已答应王安石卜居秦淮
了,只是未买到田,――在真州也未买到田,是以才回
常州。





正文 一四四、蔡确向司马光暗通款曲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1-1-4 11:00:50 本章字数:7089

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太阳在南天徘徊一会,便急着往西山落去。尖利的西北风,仿佛无处不在,无处不到,钻子似的透过棉衣直往人身上钻。京城之中,汴河和蔡河已经结冰,连金明池偌大的水面,竟也被冰封,波翻浪涌的水面不见了,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白。岸边的柳条铅华洗尽,在风中瑟索着,令人难以想像曾经的风姿。
这一天申时时分,金明池南岸官道上,一辆马车和三骑马自西往东向顺天门走来。走在前面的年纪最轻――也有三十多岁了,中间的一位却是六十余岁的老者,后面的一位也有四十岁光景。马车之后,还有几个下人跟着。马蹄不疾不徐的敲击着路面,发出有节奏的得得声。车声辚辚,与蹄声相应和,使原本孤寂无人的道路有了点生气。
那个年轻的骑士嘴里咕噜了一声“好冷的天”,问走在后面的老者:“爹,我们打算在京师待多久?”
走在年轻骑士之后,头上须发斑白的老者说道:“少则三、五天,多则半个月,还回洛阳过年。”
紧随其后的骑者笑道:“君实何必急于离京?汴梁的元宵是何等的热闹,不过了灯会再走?”
那个叫“君实”的老者笑了一笑,没有回答。但他的意思很明白,不会留在汴梁过年。
他便是名震遐迩的司马光,君实是他的字,年轻的骑士是他的儿子司马康,同行的骑者名叫范祖禹,虽说是老朋友范镇的从孙,年纪还比司马康略大一点。他们从洛阳来京师,是向赵顼上<资治通鉴>的。
司马光自治平三年领英宗之命编辑<通志>,后由赵顼作序,更名为<资治通鉴>,至今历一十九年,终于毕功了。编撰之初,本有刘邠、刘恕同编,刘恕早死,刘邠因事废黜,真正坚持到最后的,就只有司马光、司马康和范祖禹三人了。
范祖禹笑问司马光:“君实是熙宁三年秋离京去洛阳的吧?头尾一十五年,终于又回京了,人生能有几个一十五年?君实老了,我吗?也不年轻了,京师也变得陌生了!”说到这里,范祖禹很有感慨的叹了一口气。
司马光用手捋了捋颏下的花白胡子,仍然没有回答。从他脸上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对范祖禹的话也很有感触。是啊,人生能有几个一十五年?这一十五年又是如何度过的?
当年拒进枢府入对求退至于留司西京御史台,那是无可奈何之举。他不能阻止王安石推行常平新法,他便不能和王安石同处朝中。留司西京御史台,那可是个闲职,其实就是白拿俸禄,人生的价值便从兼济降到独善。他快乐吗?快乐啊!他不是在洛阳筑了一个花园,园名便叫“独乐”吗?独乐,顾名思义,便是自个儿一个人快乐!或许,固以独乐为名,寄忧患于世?他自号“迂叟”,是以为不为朝廷所认可,而弃之于洛?独乐园确实不大,园中的读书堂只得数椽屋,浇花亭比读书堂还要小,至于弄水种竹轩也就更小了。见山台高不过丈余,钓鱼庵、採药圃是用竹梢、蔓草为之,有名无实。
但至少他在洛阳并不寂寞。
当他与范纯仁过韩城、抵登封、宿峻极下院,又登嵩山之顶、入崇福宫会善寺时,多少有点“吐气素霓生”的气概。之后由轘辕道至龙门,遊广爱、奉先诸寺,上华严阁、千佛嵓再入广化寺,足迹可谓密矣!
洛城多名园,尤其在城东南午桥一带,自唐以来便为游观之地,裴晋公之绿野庄、白乐天之白莲庄都在其间,其规模自然非独乐园可比。司马光自归洛,朋友相邀,可谓日日燕集,夜夜笙歌,何曾有一天空?直到有一天……
这一天,司马光应朋友相邀正待上马欲去,只听侍弄独乐园的老叟叹了一口气,司马光问何故叹气?老叟说道:“方花木盛时,公一出数十日,不惟老却春色,亦不曾看一行书,可惜澜浪却相公也。”说完又是一声叹息。“澜浪”是当时的俗话,应是“虚度”光阴的意思。
恰如晴空中突然响起了一声雷,司马光惊呆了。司马光立时下马,向老叟躬身一揖,返回独乐园。自此司马光足不出户,读书、编写<资治通鉴>。
说“足不出户”有点夸大,文彦博以太尉留守洛阳,那是元丰五年的事了,富弼已经致仕归洛。文彦博因慕白乐天九老会,在资胜院筑耆英堂,集洛中公卿大夫年德高隆者为耆英会,由郑奐作画挂于耆英堂中。当时富弼七十九岁,文彦博七十七岁,与会者一十三人,都在七十以上。司马光尚不满七十岁,也被邀入会中。于是在名园古刹、水竹林亭之所,轮流作会,携妓欢饮,座中白发皓首与红颜美妓交相辉映,洛阳士大人称道是太平盛事!
岁月流水般逝去,人便在不知不觉中变老。一十五年可谓长矣,然回首往事,犹如昨天。不管岁月长短,有一点司马光从没有忘却,那就是反对新法。王安石二次辞相回金陵,吴充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监修国史,曾向赵顼上表乞召还司马光。司马光得知后,上书给吴充:“自新法之行,中外洶洶。民困于烦苛,迫于诛敛,愁怨流离,转死沟壑。日夜引领,冀朝廷觉悟,一变敝法,几年于兹矣!今日救天下之急,苟不罢青苗、免役、保甲、市易,息征伐之谋,而欲求成效,犹恶汤之沸,而益薪鼓橐也。欲去此五者,必先别利害,以悟人主之心。欲悟人主之心,必先开言路。今病虽已深,犹未及膏肓,失今不治,遂为痼疾矣!”与王安石同朝相争之时,过去了多少年?司马光的言辞依然如此急切。但吴充没有用司马光的话,或者说他没有这点腕力,司马光也仍在洛阳逗留。
“君实兄,久不入京师,老朋友那边还是要走动走动的。”范祖禹说道。
接着范祖禹的话音,司马康说道:“爹,范大人之言甚是,何必急着回洛阳?”司马康的意思十分清楚,他想在京师多耽搁几天。
司马光说道:“洛阳固无急事,因区区浪得薄名,只怕遭新贵之忌,没的惹人家讨厌。再说,老朋友们致仕的致仕,黜的黜,还有几人在京?”

当前:第124/134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