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125/134页


范祖禹说道:“此言甚是。”又问,“君实打算何时上书?”
司马光说道:“明日便可从通进银台司递进。”
司马光编著的<资治通鉴>,上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下终五代,凡一千三百二十六年,修成二百九十四卷,又为<目录>三十卷,<考异>三十卷,合三百五十四卷。<资治通鉴>是边编边向赵顼进读的,司马光在洛阳写了十五年,赵顼也断断续续的读了十五年。有时司马光进读得慢了,赵顼也曾下诏催促。是以司马光这次编完进读,赵顼未读过的也不多。现在既已毕功,只待付梓,司马光固然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赵顼也因当朝有了一部煌煌大作从心里高兴。是以通进银台司把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呈进宫中后,赵顼略看了看,打算第二天辅臣议政时再降旨奖谕。
这一晚赵顼宿于宜圣宫,整夜乱梦颠倒,睡不安宁。仿佛身被一朵浮云托着,在虚空中飘浮。忽然浮云碎裂,身体直往下墜。下面一峰突兀,危石如犬牙般向上矗立着,眼见身体就要撞上,吓得大叫一声,突然惊醒,却是躺在床上,一颗心咚咚狂跳不止。向皇后因见赵顼睡得不踏实,一夜小心侍候,听得赵顼突然大叫,忙翻身坐起,惊问道:“陛下怎样了?”赵顼定了定神,缓过气来,说道:“无妨,做了一个梦。”
早晨起来,赵顼觉得身体有点不爽。仿佛有了一种预感,人生须臾,生命对于他并不结实,有一件事他要预先作出按排了。
赵顼在宜圣宫与向皇后共用早膳,勉强吃了半碗粥,看看已到辰时,先命内侍传旨,辅臣移垂拱殿议政,又传延安郡王来宜圣宫伴驾。
向皇后说道:“若是身体不快,传太医来看看,就不必去前殿了。此时叫傭儿又有何事?”
赵顼说道:“傭儿已九岁了,朕意今日垂拱殿议政,叫傭儿先和大臣见见面,认认辅政大臣。”赵傭是赵顼的第六个儿子,前五个儿子早夭,赵傭是事实上的老大。
向皇后问道:“陛下之意,是要立傭儿为太子了吗?陛下春秋甚富,何以忽有此念?”
赵顼说道:“这是早晚的事,以朕之意,再迟也不过明春吧!”
两人正说话间,延安郡王赵傭在内侍的簇拥下来到宜圣宫,向赵顼和向皇后行礼请安,问道:“父皇一早便叫儿臣过来,有要事吩咐儿臣吗?
赵顼说道:“皇儿大了,可随朕见见辅臣。”
延安郡王回了声“是”。向皇后握着赵傭的小手,拉到身边,给赵傭整整衣服帽子,吩咐内侍好生侍候。
从宜圣宫到垂拱殿,说远不远,说近也颇不近。往日赵顼喜欢步行,今天觉得精神有点不济,便乘了便辇,延安郡王赵傭在辇旁跟随。不一会,到了垂拱殿,先是升殿,赵顼端坐在龙床上,赵傭侍立在御座之侧,再命辅臣进殿见礼、议政。
群臣以王珪为首,先向赵顼行礼。见延安郡王赵傭侍立在御座之侧,哪有不明白的?王珪又率众臣向赵傭行礼。赵顼待大臣们行过礼后,对赵傭说道:“皇儿,好生见见我朝两辅大臣。”
赵傭说了声“儿臣遵旨”,向王珪等大臣走来,王珪连忙走上一步抱笏躬身,唱名说道:“臣左仆射、门下侍郎王珪见过延安郡王。”蔡确跟在王珪后面,躬身报名:“臣右仆射、中书侍郎蔡确见过延安郡王。”其他大臣也都一一报名参见,赵傭拱手还礼。赵傭若只是延安郡王,大臣们见礼就不必称臣,但赵傭又是皇子身份,赵顼向大臣引见,其意谁不明白?赵傭其实就是储君,是以大臣称臣相见。
见礼毕,赵顼命内侍侍候延安郡王先退,然后对众大臣说道:“司马光居洛十五年,编成<资治通鉴>,前代未尝有此书,过荀悦<汉纪>远矣!修书改官自有旧例,朕意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司马光可为资政殿学士,赐银三千两,绢三百匹,衣、带两袭,御马一匹。前知泷水县范祖禹为秘书省正字。如此赏赐,众卿以为如何?”
尽管王珪、蔡确诸大臣对司马光甚是忌讳,但修书酬奖,自有定例,心里虽不愿,却也无从反对。再说,蒲宗孟说了司马光一句不是,被赵顼面责,不久便被外放,此时谁还肯讨没趣?王珪先躬身说道:“陛下圣明,如此赏赐,甚为的当。”
蔡确心念电转,司马光既是资政殿学士,回朝听用是迟早的事,以他的人望,自己忝位宰相,却也难望其项背。今天朝议所言,司马光不会不知,我何不先美言几句,结点善缘?心里这样想,嘴里说道:“久闻司马光恭俭正直,远猷谋国,臣等心向往之。<资治通鉴>既已修成,陛下按例酬奖,最为的当。”
说司马光“恭俭正直”原本不错,再说“远猷谋国”简直有点肉麻。既有“远猷谋国”,为什么还在洛阳闲居十五年?这不是骂皇帝没有用人吗?蔡确的话,不仅王珪听了心里不快,连章惇也觉剌耳,嘴里没说什么,却也狠狠的瞪了蔡确一眼。两位宰相说了话,众大臣自然拱手称是。
赵顼说道:“朕意……”才说了两个字,忽觉心脏咚咚连跳几下,如在胸腔中飘浮,意识竟有点飘渺如飞。他深吸了一口气,收束一下心神,继续说道,“朕意来春建储,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师保,卿等应体朕意。”
赵顼并不是先期说出来征求大臣意见,而是作出的决定。王珪、蔡确、章惇一众大臣没有说话,也无话可说,只是抱笏把腰弯了一弯,意思是知道了。司马光和吕公著即便做了太子的师保,也不是执政,有什么可顾忌的?吕公著不就是以枢密院副使去定州的吗?他们这是作退一步想。
赵顼自然不知他的大臣们怀着什么心思,他是无暇顾及了,此时他连挺胸端坐于龙床之上都觉得艰难。他看了侍驾的兰元振一眼,兰元振侍立在赵顼身旁,忽见赵顼面色不好,自然上心。赵顼勉强说了声:“众卿且退”兰元振随即说道:“备驾,去宜圣宫。”说完,伸手抚起赵顼,离开龙床,转过屏风,走出垂拱殿。兰元振是练武之人,旁人只看到他的一只手轻扶在赵顼的腋下,毫不用力,其实已然是架着赵顼走了。大臣们没有看出什么不对,一离垂拱殿,兰元振便命小黄门速请太医到宜圣宫侍驾。
蔡确回到家中,心里仍在想着司马光的事。他想到元丰二年改官制时赵顼便说过“御史大夫,非司马光莫属”,是他蔡确说了“改制事烦,容或缓之”推宕了的。后来因为与西夏的战事,赵顼没有再提起用司马光。现在司马光因修<资治通鉴>授资政殿学士,决没有再久居洛阳的道理。明春册封太子,司马光作太子的师保,也只是几个月内的事。也就是说,司马光大用是铁定了的。自己现在虽贵为宰相,就资历人望却不能与司马光相提并论,这宰相之位迟早是司马光的。怎么办?必得有所托付,才能长保无虞。这叫“远猷谋己”!但自己与司马光素无渊源,何以得通款曲?此时蔡确忽然想起一个人来,立既吩咐:“来人,请邢恕。”
邢恕从程颢学,因经常出入司马光、吕公著家,曾由吕公著荐为崇文院校书。后吴充用为馆阁校勘。吴充死后,蔡确代相,赵顼有意给邢恕迁官,蔡确先是以为不可,后见邢恕是司马光、吕公著门下客,即除邢恕为职方员外郎。邢恕随程颢理学没有学透,却是一身的战国纵横习气。所谓纵横习气,是以掉三寸不烂舌说动人主以谋富贵。蔡确以宰相身份先市以恩,邢恕遂归于蔡确门下。邢恕既已为蔡确的人,又与司马光、吕公著密熟,蔡确要与司马光拉关系,邢恕自然便是最好的中间人。
稍顷,邢恕到了,蔡确延进书房,揖让过后分宾主坐下。邢恕问道:“相公唤恕,不知有何吩咐?”
蔡确说道:“本相有一言须达于司马光,因与司马光素无瓜葛,无由进言,须和叔于中转圜。”
邢恕说道:“这个容易。不知相公有何言语要恕转达?”
蔡确说道:“皇上以君实为资政殿学士,异礼也。君实好辞官,和叔可对君实如此言:‘确晚进,不敢进书,固请和叔致意,第请不以辞官。’和叔以为如何?”
邢恕说道:“相公如此言极妥,恕这就去见司马光。”
蔡确说道:“也不急在一时,却先用了午饭再去不迟。”
司马光那一天在暮色苍茫中进了顺天门,回到下处时,已是掌灯时分。原先的住处已经变卖,这是临时在汴梁城西租下的一处宅院,司马光不想在汴梁多耽搁,因此赁租的宅院并不大,仅有客厅、书房、东西跨院十几间房屋。司马光固然于新法深恶痛绝,毫无通融的余地,但为人谦守自牧,不喜张扬。第二天上午从通进银台司递进<资治通鉴>余卷后,足迹不出门户。其实,在洛阳闲居十五年后,京城中能称得上朋友的也不过是苏颂、刘挚三、五人。范祖禹因为上书诸事多有关联,便和司马光住在一起。
上书之后只隔得一天,诏书来了,奖酬固有定例,但比较而言,对司马光的封赏还是优渥的。按照惯例,司马光应该先上表辞谢,皇帝不准,再上表谢恩。如一定不肯接受封赏,则一谢至数谢都说不定。蔡确说“君实好辞官”,朝野大臣谁都知道,司马光的枢密院副使便坚决辞谢掉的。其实,资政殿学士与枢密院副使不同,前者是衔,后者是实职。司马光是因为实职不称意才坚决辞谢的。设若当时王安石离开中书,司马光授参知政事,便不会坚辞了。这不是揣测,当时确是如此,王安石是不行新法则不在朝,司马光是若行新法则不在朝,这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司马光因上<资治通鉴>而改官受赏,此诏一下,朝野皆知司马光已到了汴梁,居所虽僻处城西,来访的人也多了起来,有的如苏颂、刘挚辈更是整天相伴,有的客人便由儿子司马康接待。
邢恕在蔡确家中用过午饭,又谈了一会话,便去司马光住所给蔡确传话(“传话”两字太直白,应该说是“以通款曲”,或者说“蔡确通过邢恕向司马光抛媚眼。”)。走到门前,见系马桩上已拴了十几匹马,心里反倒惴惴起来。因为邢恕充其量不过是司马光的门下客,在司马光面前称学生,只能说熟识,却也论不得交情。与司马康倒是平辈论交,但贸然言之,易受轻忽。若有外人在场,只怕就不便言。邢恕心里这样一转念,便又回到家里,打算把蔡确所托写信说明。又想凭自己的身份,这信还是给司马康为宜。
邢恕这封信倒是不难写,先给司马康道久阔,接着说些仰慕思念的话,再拍拍马屁道贺道贺,最后再把蔡确的意思道出。所谓要言不繁,蔡确的话也只是几句,不过是劝司马光不要辞官。但“确晚进,不敢进书”这七个字,身为当朝宰相的蔡确过于谦恭了。
前后不过个把时辰,邢恕的书信写好交由门子投进,司马康接到邢恕的信后,随即便告诉了司马光,待司马光看后,笑问道:“蔡确贵为宰相,还说‘确晚进,不敢上书’,爹爹好大的面子,好大的威风!蔡确之意,只为要爹不再辞官吗?”司马康不笨,这叫明知故问。
司马光笑而不答。
司马康又问道:“爹的资政殿学士还辞不辞?”
司马光说道:“就如蔡确所言,一辞之后坦然受之。”
稍停一会,司马光说道:“汴梁事已了,我虽未出门,该见的人也都来过了,吩咐下人收拾一下,爹上表谢恩之后便回洛阳。”
司马康说道:“以儿子之见,<资治通鉴>既已编成,又新除资政殿学士,只怕在洛阳待不长,何不把原先的房子再买回来?一朝回京,先有一个好住处?”
司马光说道:“这不是急事,过些时再说吧。”





正文 一四五 赵顼病重 高太后垂帘听政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1-1-4 11:00:51 本章字数:7968

赵顼在垂拱殿勉强议完事,由兰元振搀扶着出了垂拱殿,上了便辇,到宜圣宫时,御医也已赶到。诊脉、开方、取药,直忙了个把时辰,向皇后侍候赵顼服了药,躺下休息。这时,上至高太后,下至赵顼的妃、嫔、才人、御侍已闻讯赶来探视。高太后、向皇后和朱贵妃坐在赵顼的病榻前,先见御医神情凝重,又见赵顼精神萎靡,心知赵顼此病必定凶险,一个个都把心吊到了嗓子眼上,尤其是向皇后和朱贵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要哭又怕惊扰了赵顼。
到了下午,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和枢密院已闻知赵顼生病,由首相王珪领着至寝宫探问,此时赵顼已能坐起身来说话。王珪等大臣问安之后退出,自然不好再以政事相烦。
自此之后,赵顼病体时好时坏,总不见大好。元丰八年的春节就在赵顼的病中黯然度过。年节一过,便大赦天下,为皇帝祁福,并由辅臣代祷景灵宫,分遣群臣祷于天地、宗庙、社稷。这是虚应故事,却是代代如此。赵顼的病体并没有因此好转,反而渐渐沉重。高太后、向皇后眼见赵顼痊愈无望,遂迁御福宁殿。
在朝野大臣、后宫后妃们为赵顼的患病忧心忡忡中,元丰八年的春天姗姗而来。春风是不偏不倚的,它在皇家御园内盘桓,也在贫民的屋前篱畔逗留,自然也光顾到身为右相的蔡确的后园。几度吹拂,那一树梨花开得尤其繁密。
蔡确因忌惮司马光,为巩固自己的右相之位,通过邢恕代向司马光致意,请司马光“不可辞官”,司马光果然一辞之后坦然受之。蔡确心中暗暗得意。这叫固位之计,即便他日司马光大用,料想也会顾及他的“一言之德”。只要他的右相地位牢固,皇帝的病与不病,反不放在心上。不过,尽管后园花如美人,此时的蔡确并没有品茗赏花的雅兴,邢恕来访,蔡确正在内书房与邢恕说话。
邢恕因给蔡确向司马光传了话,已成了蔡确的心腹。两人相揖后分宾主坐下,下人奉茶之后退出。邢恕喝了一口茶,装着若不经意,徐徐问道:“皇上起居状况如何?”
蔡确说道:“甚有起色,将择日御殿问政。”
邢恕微微冷笑,说道:“据恕所知,皇帝之病时常发作,已经失音直视,闻禁中已有处分,相公为次相,如何不知?相公自度有功德于朝廷乎?天下士大夫素归心乎?一日片纸下,以某人为嗣,则相公不知如何死矣!”
邢恕之言,固然有点危言耸听,但也不无道理。自来在新、老皇帝交替之时,拥载、定策之功为最大。若身为次相而置身事外,那就无功而有罪了。听了邢恕之言,蔡确不竟着起急来。忙说:“昨日三省、枢密院大臣入宫探视,皇帝精神尚好,如何病便重了?你又何由得知?”
邢恕说道:“适才遇公绘、公纪兄弟俩,恕偶问及帝疾,是以知道。”
高公绘、高公纪是高太后的娘家侄儿,――高太后之弟高士林的儿子,也常与邢恕游乐。两兄弟刚看过高太后出宫,遇到邢恕。邢恕是个有心人,问起皇帝病情,高公绘如实说了,邢恕连忙赶来蔡确府上,与蔡确商议对策。
蔡确问道:“然则计将安出?”
邢恕说道:“以恕之见,皇帝一日逝,接位者未知何人。相公可与公绘兄弟相见,后宫之事或可少闻。”
蔡确说道:“此言甚是,就请和叔前去致意,确明日在家恭候。”
高公绘和高公纪兄弟外戚身份虽然贵重,官并不大,高公绘为宁州剌史,高公纪为通事舍人。与邢恕有过几次交遊,也颇谈得来。听邢恕说蔡确请他们兄弟过府相见,甚感意外。两兄弟商量一阵,觉得与蔡确素无往来,以外戚身份往见宰相,也颇不便,便没有去蔡确府。
蔡确见高家兄弟俩并未应约来访,又差人请他们去中书相见。公绘和公纪见推不掉,便去中书见蔡确。公绘问道:“不知丞相招我兄弟有何吩咐?”
蔡确说道:“贤昆仲往见邢职方便可明白。”
邢恕是职方员外郎,故称邢职方。邢恕是何等乖巧,早在中书等候多时。此时走进蔡确阅事所,先向公绘、公纪拱手作了个揖,说道:“家有桃树,开的却是白花,据<道藏>中言,可治皇上之疾,就请枉顾一观,幸勿推辞。”
高公绘和高公纪听了将信将疑,因想姑妄信之,何妨一观?也就跟在邢恕后面,同到邢恕家中。待进了大门,走至中庭,只见一树桃花红云灿然,却不是白花。高公绘问道:“白桃花在何处?”
邢恕握着高公绘和高公纪的手说道:“右相令布腹心,故有此请。皇上之疾未能愈,延安郡王幼冲,宜早定议。雍、曹皆贤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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