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15/134页



范镇去司马光家谈苏轼上表一事时,苏轼上的表,正放在赵顼的御案上。赵顼已经读了三遍,嘴里仍在默默的咀嚼着表中的句子。此时,他的眼睛又落在了表上:
……得人之道,在于知人,知人之法,在于责实。使君相有知人
之明,朝庭有责实之政,则胥吏、皂隶未尝无人,而况于学校贡举乎?
虽用今之法,臣以为有余。使君相无知人之明,朝庭无责实之政,则公
卿、侍从常患无人。况学校贡举乎?虽复古之制,臣以为不足矣。夫时
有可否,物有兴废,使三代圣人复生于今,其选举亦必有道,何必由学
乎?且庆历间尝立学矣,天下以为太平可待,至于今,唯空名仅存……
读到‘庆历间尝立学矣,至于今,唯空名仅存’这句,赵顼有点好笑。此类语碍着已故的范仲淹的面子,别人不便说,苏轼是不管什么面子里子的,有话在胸,如骨梗在喉,他是必定要说的。
……至于贡举之法,行之百年,治乱盛衰,初不由此。今议才所欲改
变不过数端:或曰仰举德行而略文字,或曰专取策论而罢诗赋,或欲兼
采誉望而罢封弥,或欲经生不贴墨而考大义,此皆知其一,不知其二者
也。
苏轼这里接连四个“或曰(欲),是例举这次大讨论中出现的几种意见,或者说是一孔之见,说它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是对的。然而苏轼所言也是一孔之见,其实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载于疏文之中,却是对大讨论的否定。赵顼的眼睛向左移动:
……愿陛下留意于远者、大者,区区之法何预焉。上之所向而下自趋焉。
若欲设科立名以取之,则是教天下相率而为伪也。上以孝取人,则勇者割
股,怯者庐墓;上以廉取人,则敝车羸马,恶衣菲食;凡可中上意者,无
所不至矣。……自文章言之,则策论为有用,诗赋为无益;自政事言之,
则诗赋、策论皆为无用。然自祖宗以来,莫之废者,以为设法取士,不过如
此也。矧自唐至今,以诗赋为名臣者,不可胜数,何负于天下而必欲废之!
……至于人才,则有定分,施之有政,能否自彰。今进士日夜治经传子史,
贯穿驰骛,可谓博矣,至于临政,曷尝用其一、二!顾视旧学,已为虚器,而
欲使此等分别注疏,粗知大义,而望其人能增长,亦已疏矣。臣故曰,此数者
皆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也。
这小小一篇奏折,出于苏轼之手,便自不同。竟也写得纵横挥斥,气韵灵动。他是作为美文来欣赏的,欣赏之余,又觉得苏轼的话很有道理。他久闻苏轼的文名,也想见见苏轼,便命内侍召苏轼崇政殿见驾。
苏轼现在的官职是直史馆、判官告院,正八品衔。苏轼写文章,是他的生命活动的一部份。当着他文思泉涌之时落于纸则满纸星斗灿然,也不管谁读了高兴谁读了不高兴。史馆里议论贡举罢试诗赋,同僚们都在说要变旧法而行新制,他偏说不必变。或许是同僚们的议论激发了他的思惟,古往今来有关贡举取士的情况在脑子里汇集奔突,只有一写为快。有一点范镇说得不错,苏轼上表是他自己忍不住对同僚说出来的。倒也不是自得的炫耀,而是抑制不住的倾吐。他的心中藏不住话,真正是天真的可爱。
苏轼随小黄门走进崇政殿,行礼如常。赵顼细细打量着苏轼。他觉得苏轼人不符文。苏轼的文章诗词,可称墨兵笔阵,落唾成珠,豁达豪放,又不失风流蕴藉。人却是个瘦高个,长条脸。三十多岁年纪,颔下胡须,虽不甚长,倒也浓密,十足的文生武相。赵顼不觉一笑,说道:“变革贡举一事,朕下旨诸司详议,可行则行,不可行则不行。但就诸司所议,赞成者多。看了卿的奏折,朕尚有疑问,就请详言得失。”
苏轼欠了欠身,答道:“贡举不必变之理,臣在奏折上已有说明。若论贡举不可以试诗赋取士,则自唐以来,以诗赋进身而为名臣的,不可胜数。再就策论而言,没有规矩准绳,没有声病对偶,难于考较取舍。只怕弊端甚于诗赋。”
赵顼说道:“不错。”
苏轼又说:“上之所向,下之所趋,上兴德则下行善。陛下宜从远处看,从大处想,区区贡举之法,有何关碍?”
苏轼不仅文才好,口才也好。今天面君,口若悬河,侃侃而言,赵顼认真的听着,细细的咀嚼着,不觉为之倾倒。他说道:“听卿议论,可以忘倦解困,释疑增知。变革贡举一事,朕已知卿意。”略停一停,又问:“方今政令得失如何?朕有何过失,也请直陈。”
苏轼说道:“臣以为陛下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惟此三事,恭请圣虑。”
赵顼点头答道:“朕当熟思。”
苏轼退出崇政殿之后,赵顼仍在崇政殿里思考着。他考较着苏轼的每一句话,他的思维在苏轼的这篇奏折里驰行,已经冲不开苏轼的逻辑之网。他在缓缓的踱着,每一举步都有点迟疑不决。也失去了往日的节律,时急时缓,时轻时重。
但是,王安石是把贡举取士的变革作为第一步的,如苏轼所说贡举不必变,这第一步没有跨出去,后面的事如何措置?他只有问王安石了。他吩咐张若水:“即刻召王安石见驾。”张若水问道:“已经午时,陛下是否用过午膳再召见王大人?”赵顼说道:“见过安石再用午膳。”
苏轼上表言贡举不必变,如果仅仅是上表,或许会给赵顼压住。偏偏苏轼心中藏不住话,在史馆对同僚说了,于是很快便传了开去,既传到了范镇手里,也传到了吕惠卿手里。所不同的是,范镇、司马光和范纯仁三人是把酒相庆,吕惠卿却是窝了一肚皮的火,并且想把这火撒到苏辙头上。
此时的吕惠卿已经把自己和变法捆绑在一起,制置三司条例司便是他驻守的营垒。在条例司内,吕惠卿实际上已成了除陈升之和王安石之外的领袖人物。尽管就职务上说,他和苏辙同是条例司检详文字。苏辙性格内敛,喜怒不形于色,与乃兄苏轼大不相同,但对条例司诸事的见解,却与吕惠卿多有抵牾。苏辙在条例司不得意,因王安石对他甚为尊重,一众同僚明面上也还过得去,又有章惇的维护,还能勉强待下去。这日苏辙正和章惇说事,吕惠卿走了过来,把一张纸摔在苏辙面前,嘴里笑道:“子由兄,令兄苏轼上表言贡举不必变,真是好见识,好文采,一睹为快,一睹为快啊!子由兄以为如何?”苏辙冷冷的看着吕惠卿,没有作声。章惇盯了吕惠卿一眼,对苏辙说道:“子由兄,该吃午饭了,走!”说毕挽着苏辙的胳膊走出条例司。
吕惠卿朝章惇和苏辙的背影“哼”了一声,便去找王安石,恰好张若水来召王安石入宫见驾,正走出条例司大门。吕惠卿紧走两步,先把写着苏轼上表内容的那张纸递给王安石,嘴里说道:“大人,这是苏轼上表所言,语极荒谬,要不要著文驳正?只怕苏辙也脱不了干系!”王安石边走边说道:“贡举之法变与不变,是皇帝下诏着各部、司议论的,由条例司作出定论。苏轼上表,有何关碍?张公公宣我进宫见驾,当为此事。驳正就不必了。”吕惠卿回了声“是”,望着王安石的背影发愣。
赵顼命张若水去宣召王安石之后,便走到崇政殿门前丹墀上,伸展了几下胳膊,作了几次深呼吸。正是正午时分,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使人舒适之外,又有一种慵懒的感觉。前面升平楼和需云殿的屋顶琉璃瓦上,却是崇光泛彩,眩目难视。赵顼的目光下意识的投向升平楼和需云殿的中间过道上,王安石将从那里走来。他遂又暗想,哪有皇帝如此等候大臣的?他慢慢踱回崇政殿内,随即感到了一阵清凉。他想想事,脑子又始终绕着苏轼的奏事打转,越想越不得要领。他索心坐到龙椅上,两眼微闭,耐着性子等候王安石的到来。
从中书省到崇政殿,远不到两里地,王安石跟在张若水身后,走了个满身汗。进了崇政殿,先向赵顼躬身一揖,然后躬身说道:“陛下召臣前来,是为苏轼的奏事吗?”说毕用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
赵顼先吩咐宫女:“给王大人打扇。”接着说道,“朕观苏轼奏事,甚是有理。贡举取士之法,当如何为是?”
王安石不慌不忙,徐徐说道:“苏轼书生之论,不足道也!”
赵顼大睁着两眼,看着王安石,语句也带了点急迫:“请为朕详言。”
王安石说道:“苏轼言,‘得人之道,在于知人,知人之法,在于责实。使君相有知人之明,朝庭有责实之政,则胥史皂、隶未尝无人,而况于学校贡举乎?虽用今之法,臣以为有余。使君相无知人之明,朝庭无责实之政,则公卿、侍从常患无人,况学校贡举乎?’臣以为兴学校以育士,精贡举以取士,真是朝庭责实之政。苏轼所谓‘君相知人’和‘朝庭责实’便可无学校、贡举,则何为知人,何为责实?文华之人,闪烁之言,皆虚论也。此其一也。苏轼言‘夫时有可否,物有兴废’,此正是变贡举法之由也,苏轼以为不变之由则大谬。‘使三代圣人复生于今,其选举亦必有道,何必由学乎’?此乃揣测之言。今之学校必不同于古之学校也。臣意欲重注六经,颁行天下,则陛下教化之道,遍于域中矣。经济之道以至天文历法水利农桑皆可教授,此岂一文华之士所能知?此其二也。苏轼言‘自唐至今,以诗赋为名臣者不可胜数’,臣以为既非不可胜数,更非以诗赋取士之功。唐以前无贡举而出名臣,又作何解?刘项不读书不能天下无书,韩王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天下不能只有半部论语。此其三也。至于‘上之所向,下自趋焉。’所趋者,利也。陛下崇德则天下无盗贼,陛下倡廉则世无贪官,窃以为不能也。”
王安石以变贡举提请朝议,原本是推出《均输法》的前奏。即便苏轼提出异意,也无大碍。就办学而言,条例司也未曾拿出办法。至于扩大太学规模,增设教授内容,把太学学生按其学业分上舍、中舍、下舍分别教授,上舍生可不经贡举直接选官授职,这是后来的事了。王安石在对苏轼所言作了上述剖析后说道:“各部所议,难免偏彼,便是苏轼之言,也是所谓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待条例司详定后再奏请圣裁。”
听完了王安石的话,赵顼如释重负。他说道:“朕粗看苏轼所言,甚是有理,原来却是一纸虚论。朕视卿为股肱,果然胸次不凡,愿不负朕所托,与朕同济此道。”
王安石躬身说道:“臣只知有国,不知有身,自当鞠躬尽瘁,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赵顼离开龙床,走近王安石,想说几句抚慰的话,又止住了。他踱了两步,忽然问道:“苏轼为文,文彩斐然,可否去修中书条例?”
王安石说道:“苏轼文才极高,然议论常与臣相抵牾。既然他说要责实之政,可去权开封府推官,为民办点实事吧!”苏轼原职为直史馆、判官告院,正八品衔,开封府推官是正六品,所以称“权”。推官管理诉讼,比之史馆可就忙得多了。不过从品级上讲,苏轼却是升的。
赵顼呵呵笑道:“也罢,让他历练历练也好。”
王安石说道:“《均输法》即将推行,须有一人总领其事,依臣看来……”
赵顼笑道:“卿先不要举荐,朕与卿各把此人姓名写出,有否异同。”说毕,回到龙床上,就御案上拿笔写了两个字,再命内侍递给王安石纸笔,也写了两个字,两人摊开看时,都写的“薛向”两字。王安石笑道:“皇上圣明,臣所举荐的正与陛下相同。”
赵顼听了哈哈大笑。





正文 二十一、 高太后发哪门子脾气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0-8-20 17:10:04 本章字数:7087

三月将尽,春天的步伐变得蹒跚而迟缓。它仿佛对这个春天里发生的故事感到惊奇,并且想把这些个故事打上春天的印记。它还想检阅它的成果:该红的都红了,该绿的也都绿了,它的足迹已经踏遍每一个角落,包括不为人所注意的石旮旯。但是紧随其后的夏天不耐烦了。它使劲的往前推着春天,用风,也用雨。于是红的飘零了,绿的变浓了。天气已经变得不那么温婉和煦,时而啸风泼雨,时而雷鼓电鞭,还有一波一波的热浪。于是,我们故事中的人也从温良恭谦而变得不耐和忿激,时局便如同天气一样阴晴不定,一阵风雨过后,又是一阵更大的风雨。
这一天,赵顼在柔夷宫昼寝,由陈御侍侍寝。陈御侍是开封人,年方十六岁,真正是一朵刚刚开放的鲜花,选入宫中不满一月。赵顼躺在床上,陈御侍则微闭着眼,依在赵顼的怀里,偶一睁开,满眼春波潋滟。
殿外的雨在紧一阵慢一阵的下着,透过纱穸只看到几株在风雨中摇曳的美人蕉,此外一片浑蒙。簌簌的雨声中,夹杂着急雨打在蕉叶上的噗噗声和檐水的滴答声。这是一种可以使人宠辱皆忘的天籁,也能给诗人以灵感。思惟并不因湿重的空气而变得涩滞,反而能在这片声网中更趋活跃。
赵顼停止了对陈御侍的轻抚,眼睛看着一个不确定的地方,目光变得空灵起来。赵顼在思考。于是,陈御侍轻轻的离开赵顼的怀抱,又轻轻的下床穿衣。
此时均输法已经推出,其实是在淮、浙、江、湖六路推出,这六路也是宋朝的主要赋税来源。由薛向总领六路均输平准事,正在设置官署,指派官吏属员。关于均输法,制置三司条例司上了一个条陈,这条陈的内容,赵顼已经烂熟于心了:
……天下财用无余,典领之官,拘于弊法,内外不相知,盈虚不相
补。诸路上供,岁有常数,丰年便道,可以多致而不能赢;年俭物贵,
难于供亿而敢不足。远方有倍蓰之输,中都有半价之鬻,徒使富商大贾,
乘公私之急以轻重俭散之权。今发运使实总六路赋入,其职以制茶、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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