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16/134页


矾、酒税为事,军储国用,多所仰给。宜假以钱货,资其用度,周知六
路财赋之有无而移用之。凡籴买、税敛上供之物,皆得徙贵就贱,用近
易远,稍收轻重敛散之权,归于公上,而制其有无以便转输,省劳费,
去重敛,宽农民,庶几国用可足,民财不匮……
条例司的条陈并不长,可谓言简意赅。均输法的要义是“徙贵就贱,用近易远”,行均输法的初衷是“国用可足,民财不匮”。换言之,就是“民不加赋而国用足”。但行均输法必定要“稍收轻重敛散之权归于公上”,而原先的敛散之权是掌握在商人手中的。或许正因为这一点,均输法一推出,便有人提出反对。先是侍御史刘琦和监察御史里行钱顗上章,说“薛向小人,假以货泉,任其变易,纵有所入,不免夺商贾之利。”接着是苏轼和苏辙两兄弟上章。现在苏轼已是开封府推官,苏辙仍在条例司检详文字。他们说均输法不可行,也是因为“夺商贾之利。”赵顼把刘琦和钱顗的奏章转去了条例司,却把苏轼和苏辙的奏章压下了。御史把矛头直接指向了总领六路均输的薛向,苏轼和苏辙却只是就事论事。“稍收轻重敛散之权”,因为国家不是在做生意,还只仅仅是赋税收入这一块徙贵就贱,徙远就近。打个比方,甲、乙两县同样承担上供米一万担。因为丰歉不同,米价自然不同。由歉收县按原价出款,由丰收县购粮上供,不仅减轻了歉收县的负担,还起到了平抑物价的作用。这样一来,固然夺了商人之利,但国家省了钱,对小民百姓也有利。
陈御侍的离开怀抱并没有打断赵顼的思惟,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批驳着“夺商贾之利”的观点,想像着均输法行之有年之后,国库充盈的景况。当年汉武帝外事四夷,内兴宫室,对大臣赏赐不节,靠的就是桑弘羊行均输平准,“民不加赋而国用足”这句话便由此而来。他又想到登基之初,由于国用不足,不得不削减大行皇帝的山陵费,实在有点对不起父皇,这皇帝当得太艰难了。几时府庫可丰国用可足?快了,只须再过几年……
赵顼想到这里,不觉兴奋起来。他一翻身从床上坐起,陈御侍连忙进来侍候穿衣,众宫女也忙着侍候赵顼洗漱。
赵顼走到殿门口。此时雨已停歇,檐水却还在的答、的答的滴着。天上依然层云密布,乌沉沉的云块朝一个方向缓缓的移动,看样子一时还不会放晴。祗是殿门两旁的美人蕉经雨水一浇,那红色的和黄色的花反愈加娇嫩。空气中充满了水气,一阵风来,身上顿觉凉飒飒的,比起燠热的晴天要舒服得多。
赵顼在殿门口举目看了看天,吸了几口凉湿的空天,返回殿中。张若水手捧一只木匣,躬身奏道:“通进银台司送进的大臣奏章,请陛下御览。”说毕,从木匣中取出一份奏章,递给赵顼。赵顼接过看时,却是著作佐郎章辟光写的,奏章中说:“《内则》云,男子七岁,则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十岁出外就傅,居宿于外。今岐王年已弱冠而居深宫之内,甚是不类,宜迁居外邸……”
赵顼兄弟四人,都是高太后所生。赵顼是长子,岐王排行第二,老三早夭,老四封高密郡王。二王居住宫中,是高太后的意思。高太后原本对三个儿子不分亲疏,因老大赵顼已做了皇帝,而老二和老四是做不了皇帝的,在母亲的心中,仿佛有一点点不平,于是对老二和老四就多疼一点。再说高太后年纪不过四十,长居后宫,岁月迢递,寂寞难耐。二王住在宫中,早晚在高太的膝下承欢,在高太后是图个热闹,也是天伦之乐。想不到小小的著作佐郎,一个正八品衔的芝麻小官倒管起皇帝的家事来了!
既然二王住在宫中是高太后的意思,赵顼就不便再说什么。他想把章辟光的奏章带到宝慈宫给高太后看过,又想这样不大妥当,便依然放在木匣中,命张若水送到崇政殿去。正在这时,宝慈宫太监进殿宣太后懿旨,说是高太后要赵顼去宝慈宫。
此时依然密云蔽空,但云层仿佛高了些。行走宫中,满耳是哗哗的流水声,和高一声低一声的蛙鸣。一阵风来,晃动了花枝,便噗噗噗的洒下一串水珠。后宫虽不比前殿寸草不生,却也只是些花卉灵石。柔夷宫离梅坞不远,中间也有高墙隔着。庆寿宫和宝慈宫却是另一种景象,远远看去,整个宫殿掩映在绿影之中,只露出一角复盖着明黄色琉璃瓦的屋顶和翘翅飞檐。走到近处才知,其实这些高树离开宫殿还有一段距离。赵顼走到宝慈宫,值殿太监喝一声:“皇上驾到!”在宝慈宫侍候的太监宫女们跪倒一片。赵顼向高太后请了安,见高太后脸色不豫,便知高太后已知道章辟光上本一事了。
高太后确已知道了,并且正在为这事生气。见赵顼请安,哼一声,说道:“罢了,一边坐着吧。你倒还想着给我请安,你的大臣竟冲我来了!这还了得吗?”
赵顼忙说道:“太后请息怒,未必有谁这么大胆,敢得罪太后。”
高太后冷笑道:“胆子还不够大?章辟光是什么东西,敢管我们天家的事?”
赵顼陪笑劝道:“章辟光上书不当,儿子明天上朝训斥,请太后不要气坏了身子。”
高太后在椅子的扶手上拍了两下,恨声说道:“离间天家骨肉,罪应问斩!皇帝你听着,一定得斩了章辟光!”
此时,只听宫外有人说道:“怎么没见闪电,倒打起雷来了?噢,原来是太后发怒了!”接着是值殿太监一声吆喝:“太皇太后、皇后驾到!”
高太后忙起身离座,迎了上去,向太皇太后行礼请安。向皇后又向高太后请安,因向皇后已有五个月身孕,高太后一把扶住向皇后没让她下跪。赵顼向太皇太后请安,说了声“太皇太后安康”,转脸朝向皇后一笑,向皇后回了一笑,敛衽为礼。
太皇太后因下雨闲着无事,正与向皇后说话,听太监说起皇帝到宝慈去了,便和向皇后走了过来。刚到宝慈宫,正遇见高太后发脾气,随口说了一句。太皇太后一到,高太后自然不好再说什么了。赵顼心里却在暗暗发笑:“太后一把无名火,给太皇太后一句话浇熄了。”
高太后要斩章辟光,赵顼不好不遵。他含糊答应,却又没有立即下旨着开封府拿问。第二天,已有御史上章参章辟光,罪名是离间皇室,应斩不饶。这自然是希承高太后颜色。御史纷纷上章,朝议竟是一片沸然。
章辟光上章时并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高太后一声断喝,御史们推波助澜,满朝一片喊杀之声。而同僚们却是看笑话的居多,便是说几句抚慰的话,也不着边际,无关痛痒,更别指望他们能上章为自己缓颊。再说此事闹大了,寻常人上章是没有用的,必得宰相出面,或者还有几分希望。太后震怒,谁敢犯颜?章辟光现在是十二万分的后悔,吃饱了没事干,也不能管皇帝的家事啊!真正是活得不耐烦了。他骂自己混蛋,狠狠的扇了自己两个巴掌,却也无济于事。冷静起来想想,整个中书只怕只有一人能解救他,那便是当今皇帝的第一信臣王安石。但自己与王安石既无渊源,更谈不上交情。如果换了别人,便是倾家荡产变换些金银珠宝送了,或许就能为自己说两句好话。偏偏王安石俸禄之外一文不取,送去个金山也没有用,不会收的。既然不会收礼,也就不会平白无故的为你出力解忧。章辟光在王安石府门前转悠了几次,终于没有进去。他觉得既然没有生路了,索兴硬气点,不去钻营走门路求人,别让同僚们瞧不起。
接连三天,御史弹劾不断,中书省宰相一直却没有说话。这时王安石上章了。王安石是直陈自己的意见,说章辟光无罪,更不可因上一章而被斩。不过话说得很婉转:“太后舐犊情深,是亦常情。重处章辟光,恐有损太后懿德,臣不敢为也。宁教太后责臣,不敢教世人责太后。”
仿佛是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落地了,赵顼忽然觉得浑身轻松。原来他的潜意识里不想处置章辟光,一来他也认为章辟光无罪,二来太后说声斩便斩了,今后多所干扰,听是不听?若听了,不是让后宫主政了吗?他也在等王安石上章说话,凭他对王安石的了解,王安石不会同意斩章辟光。果不其然。高太后读了王安石的奏折,沉吟不语。平心而论,看皇帝或太后脸色言事的大臣,不会是忠直之臣。从这一点上说,高太后甚至有点嘉许王安石。这时高太后的气也消了些,王安石的话也颇入耳,再说,太后与执政大臣较劲与社稷不利,皇帝儿子要大用王安石,自己插在中间夹缠不清也不好。有这几种因素,高太后也就不再坚持处置章辟光了。
章辟光在得知王安石已经上章,高太后不追究他了时,竟在家里痛哭了一场,也不知为什么要哭。他去给王安石叩头,被张世英挡驾了:王安石不受他的头!
章辟光这件事,不过是发生在政坛之外的一个小插曲,却成了御史中丞吕诲弹劾王安石的导火线。
吕诲是坚持要治章辟光之罪的,至少要革职。王安石没有同意,这便意味着治不了章辟光的罪。吕诲一怒之下决定上章弹劾王安石,却好被吕惠卿听到。
这一天,吕惠卿有事去资善堂,恰遇司马光正和吕诲说话,便多了个心眼,没有现身走出。只听吕诲说:“明日朝会,将要参王安石也。”
就听司马光问:“安石进中书,众论正谓得人,大人如何论奏?”
吕诲说道:“君实也作如是想也?安石虽有时名,然好执偏见,不通物情,轻信奸回,喜人佞己,听其言则美,施于用则疏。若在侍从,犹或可容;置之宰辅,天下必受其祸。”
隔了一会,又听司马光问道:“今尚未有显迹,何不看一段时间再说?”
吕诲说道:“皇上新嗣位,富于春秋,所与朝夕谋议者,二三大臣而已,苟非其人,将败国事。此乃心腹之疾,治之唯恐不逮,焉可言缓?”
司马光笑道:“明日听献可兄作狮子吼了!”吕惠卿听吕诲说得厉害,悄悄转出宣德门,骑上马,匆匆往王安石家赶去。
吕惠卿到时,王安石正在新建的客厅里和章惇说事。新厅建在老房以北,分正厅和偏厅,新房比老房敞亮,但除桌椅之外别无长物。院子里的两棵大槐树依然枝叶葳蕤,新厅的西偏厅穸外又新栽了几十杆竹。新厅后面,过一道垂花门便是居室。此时王雱已经完婚,大女儿王霈也已出嫁。王安石尽管清介俭廉,亲戚故交之外,概不收礼,也着实热闹了十几天。新妇庞氏,门阀自然比不上王家,生性倒也娴静淑雅,行止有礼。女婿吴安持,在水部任职,为人中正和平。王霈本是才女,诗词上极了得。闺中闲吟,不在王雱之下。相比之下,吴安持反稍有不如。吴安持的父亲吴充,原本是以知制诰同知谏院的,因王安石在中书执政,按制当引嫌解谏职,便改知了审刑院,也是三品当朝。王安石见吕惠卿急匆匆走进客厅,笑道:“是吉甫啊,正要着人找你,来得正好,先请坐下,看看这两件公文。”
吕惠卿伸手接过王安石递来的公文,并没有就看。他先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取出摺扇急扇了几下,略定了定神,看看王安石,又看看章惇,仿佛在掂量将要说出的话的份量,王安石和章惇听了之后会如何的吃惊。他说道:“大人,吕诲吕中丞要在明天朝会上弹劾大人,请大人预作准备。”说完,又把吕诲和司马光的对话学说了一遍。
王安石听了,“噢”了一声,说道:“我忝位执政,自然免不了遭御史弹奏,此事不必放在心上。”
吕惠卿睁大眼睛,吃惊的看着王安石。他不明白王安石会如此不当一回事,是王安石不知吕诲欲参倒他而后快?在赶来王安石家的路上,吕惠卿也曾设想过吕诲弹劾王安石的后果。假若王安石被参倒,制置三司条例司自然便要撤消,变法之事便即冰消。自己呢,说好点是回集贤院编校书籍,说不好呢?贬到哪个偏僻地方去当个县令?王安石的沉着终于使吕惠卿慢慢的冷静下来,知道任自己如何着急都是没有用的。他又看了端坐在一旁的章惇一眼,见章惇手中摺扇轻摇,也是一付不急不躁、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想:“或许不像自己所担心的那样严重。”他有点为刚才气急败坏的样子而惭愧,说道:“大人山负海涵,非惠卿所能仰望。见大人容止,惠卿不觉释然。”说完,双手捧起公文,读了起来。
第一份公文是梓州路转运使韩寿发来的,写的是梓州路在议定役法时,首建并纲减役之制。“并纲”是指按各司衙门的职能进行撤并,“减役”自然是指减少役人了。而梓州一路竟减省役人五百!吕惠卿脱口喊了声“好!”再看王安石的批语,写的是:“韩寿所言皆久为公私病,监司背公养誉,莫之或恤,而独能体朝庭之意,宜加赏。”吕惠卿说道:“大人所言极是,条例司派人分八路体量水利役法利害不过数月,韩寿便有此建树,甚为难得。”
王安石一手拈须,把头点了两点,说道:“你再看那一份。”
这是陕西转运使李参着人专送条例司的,写的是:
……每年春季,有贫民不得耕种。先令民自度粟之赢利,贷
之以钱,谷熟还官。行之数年,廪有余粮。非惟可待凶荒之患,
民既受贷,则兼并之家不得乘新陈不接以邀倍息……
吕惠卿读完,眼睛一亮,问王安石:“大人当年在鄞县不也曾如此吗?依大人之意……”
王安石说道:“我正与子厚商量此事,尚未有定见。”
吕惠卿问章惇:“子厚兄有何高见?”
章惇把摺扇合上,又“啪”的一声抖开,扇了两下,字斟句酌的说道:“既然大人在鄞县已行此政,民皆称便,李参又有数年之效,若能行之天下,当是利民之政。”
吕惠卿用扇在手心中一击,说道:“子厚兄言之有理。李参所行之政,有拯贫弱、抑兼并之功。愚以为还贷之时,可收息若干。放贷收息,乃周公所定,取息若干,可增国用。行之天下,则条例司又出一良法矣!”
王安石听了吕、章二人之言,心里也颇高兴。他说道:“拯贫弱、抑兼并、增国用,好!此法可称之为青苗法,至于详定条款,还是偏劳吉甫吧。”说到这里,目光从吕惠卿和章惇脸上徐徐扫过,说道,“大丈夫生逢乱世,当以澄清天下为己任;身处治世,则以富天下为己任。你二人厕身于条例司,责无旁贷。切记。”
吕惠卿和章惇连忙站起来躬身说道:“谨遵大人所教,我等不敢怠忽。”
吕惠卿和章惇离开王安石家时,已是酉时。夏天日长,太阳尚未下山,但斜照在东墙上的阳光已从白炽变为浑黄,那一波一波的热浪也随之减弱。王安石送至大槐树荫下,对吕、章二人略拱了拱手说道:“二位慢走。”章惇抬头看看槐树,恰好一阵风来,吹得槐叶簌簌直响,不禁连喊“好风。”吕惠卿看了章惇一眼,对王安石轻轻的说道:“听说苏轼和苏辙兄弟又上章了,言均输法夺商人之利,颇有反对之意。大人当如何处之?”
王安石说道:“‘稍收敛散之权归于公上’,便是夺商人之利,时世维艰,不得不尔。反对者何止苏轼兄弟?此事不必耿耿于怀。”
吕惠卿说道:“条例司有所作为,苏轼兄弟辄出语反对,愚意苏辙不宜更在条例司。”
王安石说道:“苏家兄弟语虽抵牾,胸尚磊落,看看再说吧。”
吕惠卿点头称是。章惇没有说话,只盯了吕惠卿一眼,出门上马而去。





正文 二十二 、吕诲参了王安石十大罪状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0-8-28 7:36:19 本章字数:6999

吕诲在和司马光谈到弹劾王安石时,弹文就装在袖内。他原本是想送通进银台司的,后来又想请旨入对,直接把弹文交给赵顼。再一转念,明天是朝会,何不于文武大臣齐集文德殿时当众弹劾王安石?如果有同僚跟着上章,就不怕王安石不倒!
其实,吕诲在五月底才任御史中丞,至今尚不满半月。自赵顼临御至今,御史中丞已换了五任。第一任是蒋之奇,参欧阳修后被黜;第二任是王陶,参韩琦而被黜;第三任是司马光,不几天又改任翰林学士;第四任是滕甫,到任不久便出知郓州;滕甫之后便是吕诲。吕诲和王安石并没有私怨,他是出于忠直老臣的社稷之忧。这或许是一种政治敏感,一种对王安石秉性行事的了解。他和唐介、韩琦都曾直截了当的对赵顼说过,王安石不宜进中书。果不其然,王安石一任参知政事,政事便多所更张。唐介在中书,王安石还不能为所欲为,唐介一死,满朝文武便无人能阻止王安石了。这也使吕诲不能释怀。当唐介突然病倒,抬回家后,他第一个去探望。但唐介已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有两滴泪珠,从眼角滚落。这时他便觉得,他不能沉默了。
吕诲的家也在汴河北岸。因引水入园,凿池植莲,环境也颇清雅。临水建阁,客厅便设在水阁上。时值盛夏,面对碧波潋滟,好风如扇,邀二、三友,或煮酒论文,赋诗联句,是何等的风雅?或香茗一盏,一卷,左侍妾,右美婢,又是何等的自在?不过,此刻的吕诲,可没有这份雅兴,也没有这份自在。他正在王安石二十余年仕途经历中反复搜寻,希望能尽可能多的找出可以称之为奸邪的证据。王安石俭廉自守,天下皆知。在贪、凟两字上,做不了文章。尽管如此,吕诲也能罗列出王安石十大罪状,不过,是否能参倒王安石,也殊无把握。
当晨曦刚刚描出了文德殿庄严的轮廓,晓风还在轻抚梦中的宫城时,文德殿前已经响起了压低了的人声和什么器具的撞击声。接着,宣德门外传来了马蹄得得声和轿夫轻轻的吆喝声。这人声,又渐渐的流入了待漏院。稍顷,一群群顶冠、着袍、束带、抱笏的朝官们,神态肃穆的走进文德殿正衙排班。辰正,文德殿内外又归于寂静。这时,朝阳正映得文德殿辉煌瑰丽。赵顼乘辇到文德殿后,然后是进殿、升榻、鸣鞭、卷帘、焚香,文武百官按班行礼如仪。这仪式十分繁复,宰臣致辞,不过如“伏惟皇帝陛下膺受时祉,与天无穷,臣等无任欢呼抃蹈之至”之类套话。入见仪式结束,将要鸣鞭放班时,吕诲出班高奏:“臣有本启奏,臣有本参劾王安石!”
犹如惊雷一震,万籁俱寂。少顷,如风过树梢,秋叶絮语,接着成了夏夜蚊雷。原本等着退班的众臣的眼睛,齐刷刷的投向了吕诲。一静之后,纷纷议论。吕诲这一举措,除司马光、王安石和吕惠卿外,都感到意外和吃惊。赵顼望着吕诲,仿佛是没有听清,或者说听倒是听清了,只是有点不解,吕诲为什么没有采取入宫面君的方式弹奏。这也是瞬间的事,赵顼一怔之后,随即说道:“奏来。”
吕诲亢声奏道:“王安石外示朴野,中藏巧诈,骄蹇慢上,阴贼害物,……”真正的出语惊人!吕诲语声朗朗,一字一顿,字字如重锤击出。他略停一停,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又下意识的看了赵顼一眼,见赵顼双目炯炯看着自己,便又躬身读了下去。“……臣略举十事:安石向在嘉佑中举驳公事不当,御史台累移文催促入谢,倨傲不从,迄英庙朝,不修臣节。慢上无礼,一也。安石任小官,每一迁转,逊避不已;自为翰林学士,不闻固辞。先帝临朝,则有山林独往之思;陛下即位,乃有金銮侍从之乐。何慢于前而恭于后?好名欲进,二也。安石侍迩英,乃欲坐而讲说,将屈万乘之重,自取师氏之尊,不识上下之仪,君臣之分。要君取名,三也。安石居政府,事无大小,与同列异议。或因奏对,留身进说,多乞御批自中而下,是则掠美于己,非则敛怨于君。用情罔公,四也。昨许遵误断谋杀公事,安石力为主张,妻谋杀夫,用案问首举减等科罪。挟情坏法,五也。安石入翰林,未闻荐一士,首称弟安国之才,朝庭比第一人推恩,犹谓之薄。主试者定文卷不优,遂罗中伤。及居政府才及半年,卖弄威福,无所不至。背公死党,六也。宰相不书敕,本朝故事,未之或闻。专威害政,七也。安石与唐介争论谋杀刑名,遂致喧哗,众非安石而是介。忠劲之人,务守大体,不能以口舌胜,愤懑而死。自是畏惮者众,虽丞相亦退缩,不敢较其是非。陵轹同列,八也。小臣章辟光献言,俾岐王迁居外邸,离间之罪,固不容诛,而安石数进危言以惑圣听。朋奸附下,九也。今邦国经费,要会在于三司,安石与枢密大臣同制置三司条例,虽名商榷财利,其实动摇天下,有害无利,十也。臣诚恐陛下悦其才辩,久而倚毗,大奸得路,群阴汇进,则贤者尽去,乱由是生。且安石初无远略,唯务改作立异,文言以饰非,罔上而欺下。误天下者,必斯人也……”
曲终奏“雅”,最后“误天下者,必斯人也”八个字,吕诲几乎是喊出来的。这八个字,出于吕诲之口,如惊雷余声,在文德殿里隆隆响着。又化作利刃飞矢,在众人头上翻腾飞午之后,纷纷向王安石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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