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17/134页


吕诲奏毕,双手捧着奏章,侍驾的入内内侍省副都知张若水取了呈于御案之上。此时众大臣的眼睛齐刷刷的看着赵顼,如果赵顼嘴里说出“准奏”两字,王安石便要离开中书,自然,条例司随着撤销。别人犹可,吕惠卿的一颗心仿佛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他期待着赵顼开口说话,又怕听到赵顼说话:赵顼的话不仅决定王安石的命运,也决定着他的命运。
初听吕诲弹奏,赵顼也颇感到惊诧,越听越觉得吕诲言过其实。吕诲所说的王安石的第一罪状,也就是吴奎和曾公亮说过的王安石争刑名不当一事,赵顼曾说过王安石并无不当,曾公亮听了还很得意。第二条罪状说王安石“先帝临朝,则有山林独往之思;陛下即位,乃有金殿侍从之乐”,赵顼听了心里反感到很受用:有汤、武才有伊、吕嘛!说到阿云一案,去年七月和今年二月已两次下诏,行按问新法,为罪犯开千古自新之门,吕诲至今还在反对,还作为王安石的一大罪状,他甚至有点恼怒。其实,始作俑者还是许遵。以下几条,别说罪状,甚至连过失都称不上。赵顼脑子里在思考,也在擘画。他的目光从众大臣的脸上徐徐扫过,最后停留在王安石的脸上。今天吕诲言词之激烈,王安石始料不及。似乎也不能说深文周纳,不能说构陷,因为吕诲说的都是事实,不过有所曲解。譬如弟弟王安国,明明是韩绛举荐的,赵顼推恩,自己虽坚辞而没有能辞掉,如何算是一大罪状了?章辟光事,说是朋奸附下,更是好笑!此辈芸芸厕立于朝堂,不能虑始,只能乐成,有何必要出言分辩?想到这里,王安石心里便觉坦然。赵顼见王安石不怒不躁,一如以往的立于朝班之中,没有分辩的意思,反倒想说几句。他略一沉吟,忽然得了一个主意。他的目光又一次从众大臣的脸上掠过,嘴里徐徐问道:“卿等都去过文宣王庙吧?还记得庙里的座位是怎样排的吗?”
赵顼这句话一出口,王安石在心里先喊一声“妙极”!曾公亮面带微笑,用手轻轻捋了一下胡子;苏轼、苏辙兄弟互相对看一眼,司马光、范纯仁等人,连同吕诲,则一个个面面相觑;吕惠卿已是左顾右盼,满面喜色。
原来,孔庙之中,本以孔门高弟颜渊至子夏为十哲,坐祀于庙堂之上。后来颜渊配享,曾子升堂,居子夏之次,算是补缺。颜渊的父亲路,曾子的父亲点,仍在廊下从祀之列。这样一来,孔庙座次排列上,成了子处父上。“子虽齐圣,不先父食”。这话又怎么说?孟子配食与颜渊并坐,而孟子之师子思、子思之师曾子反在下,于礼于义,作何解释?今日朝堂之上的济济众臣,哪个不是学富五车,腹笥盈库?经赵顼一问,谁不知道,就在提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礼祖宗庙里,座次就“非礼”了!赵顼笑问道:“你们谁能把孔庙座次重新排过?”话才出口,文德殿里已是一片嗡嗡声,却无人大声应诺。赵顼又是一笑,说道:“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以手,权也。礼无所权,孔子不为也,卿等如何胶柱鼓瑟?”说到这里,赵顼问道:“许遵在不在?”
许遵连忙出班奏道:“臣许遵在。”
赵顼问道:“祖宗所定刑法曾有否增删?”
许遵答道:“我朝建隆初年,新定《刑统》三十卷,《编敕》四卷,一百零六条;太平兴国中,增敕至十五卷,淳化中又增一倍,到咸平中增至一万八千五百五十五条。后又大删,十只存一、二。咸平年间制《仪制令》,大中祥符年间制《农田敕》,嘉佑年间制《禄令》、《驿令》。自庆历四年到嘉佑二年,大辟增六十条,流增五十条,徒增六十一条,杖增七十三条,笞增三十八条……”
许遵对刑律之熟,满朝文武,无人能出其右,但赵顼不让他背下去了。赵顼说道:“既然祖宗能增删,朕增一条案问自举有何不可?给罪犯以自新之路,如何便是挟情坏法?”
听到这里,吕诲明白了,司马光、范纯仁等人也明白了,吕诲参劾王安石的事,都被赵顼拉到了自己身上!
赵顼实在不想再说什么了,对张茂则说道:“弹文还给吕中丞,退朝!”
赵顼刚从龙床上站起来,司礼太监还未吆喝出“退朝”两字,一个清亮的声音从文德殿中响起:“臣有事启奏!”接着响起一阵朝靴踏地的橐橐声,一位官员从班后走到赵顼的龙床前,先深深一揖,然后躬身奏道:“臣吕惠卿有事启奏。”
随着吕惠卿的话音,文德殿里响起了一片嗡嗡声。今天朝会,因吕诲上本,已耽搁了大半个时辰。时已近午,年轻点的,肚子里早唱起了“空城计”;年老的如曾公亮一类人,已站得腰酸腿痛;更有几个尿急的,正憋得难受。时值盛夏,尽管文德殿高大宏敞,仍觉暑热耐受。更何况朝会人多,时间一长,空气中便增加了不少汗臭屁臭。众人正不耐烦,急着退朝。一听吕惠卿还有话说,众人既不满,又无奈,只拿眼睛看赵顼,希望从赵顼的嘴里蹦出退朝两字。
吕惠卿有事启奏,却是临时想起的。吕诲上本而赵顼不准,可以说是王安石和制置条例司的胜利,他吕惠卿自然是与有荣也。吕诲罗列的王安石的十大罪状,固然似是而非,真正涉及变法的,还没有一条。但既然说到制置条例司的不是,王安石不宜辩解,他吕惠卿可不能沉默了。他想借朝会上吕诲上本失败的机会,公开倡议变法,在“变”与“不变”上争论一番。又因王安石每有举措,均先在条例司内反复论难,十分把稳,他也想在王安石背上推一把。
赵顼见是吕惠卿奏事,说道:“奏来。”
吕惠卿朗声说道:“陛下朝乾夕惕,冀伸尧舜之道。制置条例司掌邦画计,更张政事,求强国富民之策。流俗辈造语中伤,危言以惑圣听,其心可诛。臣以为,变法何朝没有?譬如先王之法,有一年一变的,如《月令》‘季冬饰国典以待来岁之宜’,《周礼》‘始和,布法于象魏’。有数年一变的,如唐、虞‘五载修五礼,’《周礼》‘十一岁修法则’。有一世一变的,如‘刑罚世轻、世重’。有数十世而变的,如夏贡、商助、周彻、夏校、商序、周庠之类。有虽百世不变的,如尊尊、亲亲、贵贵、长长、尊贤、使能。流俗辈岂有不知?”
吕惠卿语声朗朗,语气犀利,议论变法,举证确凿。但两句“流俗辈”把司马光激怒了。他出班向赵顼一揖,立即接口说道:“‘布法象魏’是布的旧法,如何是变?诸候有变礼易乐的,王巡狩则诛。刑,新国用轻典,乱国用重典,是为世轻、世重,何变之有?譬如汉初之治,便是因为皆守萧何之法,虽庸人也知。”
吕惠卿见司马光出班与自己论难,精神亢奋起来。他下意识的看了王安石一眼,立即反驳:“萧何约法三章,其后为九章,自己先改了。惠帝废挟书律、三族令,文帝又废诽谤、妖言,废秘祝法,景帝继承惠、文二帝,如何是守萧何之法?”
司马光说道:“法变,所以汉亡。三代之法,可传之万世。如天复地载,日月运行,何以曰变?宰相当以道佐人君,制置条例,乃胥吏所为,设之中书,甚为不类。”
继吕诲上本,吕惠卿奏事,到司马光论辩,都是出人意表。王安石本不想多言,因司马光说到“宰相当以道佐人君”句,是在批评自己,也就不得不开口了。他出班说道:“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三代之法,尚不能传一代,如何能传万代?君子当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有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说到这里,略停一停,看了司马光一眼,接着说道:“我朝享国百年,宰相坐而论道,政府不问财利,弄得‘府库空竭,闾阎愁困’。所谓‘条例乃胥吏所为’,胥吏即能富国,要宰相何用?”
赵顼年轻好事,听司马光和吕惠卿唇枪舌剑的争辩,听得眉飞色舞。就变法与不变法而言,因与王安石深谈过几次,一心想借变法中兴,但他是谁有理就听谁的。现在听吕惠卿说的有理,听司马光说的也有理,皱着眉头边听边想,正拿不准谁对谁错。王安石一开口,听得赵顼连连点头。“三代之法,可行万世”这句话,司马光曾对赵顼说过,今天是第二次说了。可是,正如王安石说的,“一代尚不能传,何以传万世?”司马光的话近于强词夺理了。只听王安石又说道:“其实天、地、日、月也变:春夏秋冬,风霜雨雪,是小变也;日月之蚀,地震海啸,是中变也;陵夷谷换,沧海桑田,是大变也。天地万物,非不变也,是不知耳!”
赵顼不觉脱口说道:“安石言之有理。”
这时,苏轼忍不住高声说道:“人主所恃者,人心也。自古及今,未有和易同众而不安,刚果自用而不危者。祖宗以来,治财者不过三司,今陛下又创制置三司条例司,使六、七少年日夜讲求于内,使者四十余辈分行于外,以万乘之主而言利,以天子之宰而治财,君臣宵旰,其效茫如捕风……”苏轼文章好,辩才也甚了得。他言词清蔼,抑扬顿挫,姿态俯仰流连,真有骑龙白云之概。几句话一出口,听者便知道他是支持司马光,反对王安石的了。只听苏轼接着说道:“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不在乎强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不在乎富于贫。陛下当崇道德而厚风俗,不当急功近利而贪富强!”*
赵顼仿佛听到有人轻声咕噜了一句:“放屁!”随即是一声压抑了的低笑。赵顼暗暗皱起了眉头,他对苏轼之言不以为然。因想自己自登基以来,食不甘味,卧不安枕,所为何来?为了寻求富民强国之策。苏轼不仅出语批评了条例司,也批评了他“急功近利而贪富强。”莫不是富民强国也错了?
苏轼的话音一落,吕惠卿立即反驳:“苏轼之言大谬!不闻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足食足兵便是富民强国。
吕惠卿今天挑起了争端,司马光和王安石相继参与辩论,司马光的意见遭到了驳正,这正合了吕惠卿的心意。苏轼一开口,吕惠卿便跃跃欲试,有心要压倒苏轼。苏轼原本对吕惠卿没有好感,苏辙在条例司,回家也曾说起过吕惠卿屡屡欲与他为难。现在见吕惠卿以“子贡问政”来反驳自己,冷笑一声说道:“吕大人何不再背下去?”不等吕惠卿开口,苏轼接着说道,“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子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民死,民无信不立。’不知吕大人有何话说?”
孔子说的“民无信不立”本也不错,但是人都饿死了,哪里还有“信?”子贡问政时有意把兵、食、信三者关系绝对化,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不能因此而只要“信”,不要“食”和“兵”;只要所谓的道德而不要民富国强。
这时司马光说道:“臣闻董仲舒有言,曰‘正其道而不谋其利,修其理而不计其功……’”
不等司马光再说下去,章惇一声断喝:“放屁!孝亲而不思得亲之欢何为孝?事君而不欲求君之获何为忠?射而不求中的何为射?食而不欲充饥何为食?事不求可,将任其不可乎?功不求成,将任其不成乎?司马光何出此迂腐之言?”
章惇的声音很高,简直就是在大声呵斥。众人熟知董仲舒之言,却也觉得章惇驳得的当。岂但的当,简直是淋漓尽致。董仲舒是汉武帝时的硕儒,便是他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司马光在引述了董仲舒的两句话后,本欲展开论述的,是要在继苏轼之后作一皇皇大论,要义是一个“义”字,求义而不求利,这也是改革派和反对者的根本分岐所在。不想才说了两句,便被章惇打断了。章惇是什么人?持才傲物,眼高于顶。眼中只有王安石、苏轼两人,最是看不惯也看不起司马光,故有不逊之言。司马光和拥戴司马光的诸如范镇、文彦博诸人一时竟无从反驳。
争论到这时,以王安石为首的改革派算是占了上风。此时赵顼站了起来,摆摆手说道:“别争了,此亦是理,彼亦是理,不必各执一端。”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民穷国弱,屈膝事外夷,朕这个皇帝做着也没趣!”随即又提高了声音说道,“朕今收天下遗利,以瞻军国,以济困穷,卿等应为国家度长絜大,剖烦柝滞,何必专守绳墨?”他看了张茂则一眼,张茂则随即一声吆喝:“退朝!”
*苏轼的这段话见于苏轼于熙宁二年十二月上的七千言疏中。(清毕沅撰续资治通鉴,岳麓书社出版本第898页)。





正文 二十三、 范纯仁劾到了中书省每一个执政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0-8-28 7:36:19 本章字数:5670

夏日天气多变,才还云淡风轻,丽日高照,不一会便满天乌云了。渐渐的乌云越积越厚,越压越低,厚得遮住了天光,低得就像压在了人们的头顶上。时辰才只申时,房间里已是暗得犹如黄昏,不得不点起了蜡烛。隆隆的雷声,仿佛郁怒难泄,如石磨碾动,带着长长的尾音,撞击着人们的耳膜,也撞击着人们的心灵。它又仿佛以它不测的威怒发出警告,它即将带领怒风急雨洗劫整个世界。
现时的政局也如同天气一样,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吕诲没有参倒王安石,他离开了御史台,去邓州做了太守,已经做了开封府知府的吕公著接替吕诲做了御史中丞。但吕诲已经开了一个头,或者说是发出了一个信号,御史上本直斥王安石,话也越来越难听。侍御史刘琦和监察御史里行钱顗又一次上书赵顼,言辞之犀利,比之吕诲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这份弹文就放在王安石的书案上,在烛光的映照下,字里行间剑影幢幢,刀光闪闪:
……安石执政以来,专肆胸臆,轻易宪度。陛下欲致治如唐、虞,
而安石操管,商权诈之术,规以取媚,遂与升之合谋,侵三司利柄,
取为己功,开局设官,用八人分行天下,惊骇物听,动摇人心。去年
因许遵妄议案问自首之法,安石任一偏之见,改立新议以害天下。先
朝所立制度,自宜世守勿失,乃欲事事更张,废而不用。安石自应举、
历官,士心归向,陛下闻而知之,遂正位公府。遭时得君如此之专,
乃首建财利之议,务为容悦。言行乖戾,一到于此。愿早罢逐,以慰
天下……
王安石和吕惠卿凭着赵顼的支持,在朝会上的大辩论占了上风,但他们的理论并非人人都能接受。争而又争的“案问自举”,尽管赵顼已经两次下诏,在御史们的笔下仍然是王安石的一大罪状——“改立新议以害天下”。显然,这篇弹文赵顼已经看过了。在奏章的“天头”上,用朱笔批了“交中书”三个字。不说“详议”,也不说“酌办”。在“管、商权诈之术”下,用朱笔划了一道杠,在“改立新议以害天下”的“害”字下,用朱笔划了个圈。
尽管吕诲罗列了王安石的十大罪状,其实连过失都算不上,因此说服力不强,或者说对王安石的杀伤力不强。这十件事的是非曲直本身就有争议,首先赵顼就不认同。刘琦和钱顗没有算王安石的历史旧帐,王安石确也没有旧帐可算。但指定王安石“建财利之议,操管、商之术”,倒也说到了点子上,颇能在一部份老臣中得到共鸣和支持。他们直截了当的提出罢逐安石以慰天下,则比吕诲的弹文又进了一步。
接着,现在在谏院任职的范纯仁上章弹劾王安石。因为范纯仁是范仲淹的儿子,朝中亲友故旧甚多,赵顼担心他的弹章影响太大便留中了。于是范纯仁抄了几份,直送中书,宰相和参知政事每人一份。王安石的案头,自然也搁着一份。范纯仁写的是:
……臣尝亲奉德音,欲修先王补助之政,今乃效桑弘羊均输之法,
而使小人为之掊克生灵,敛怨基祸。王安石欲求近功,忘其旧学,尚
法令则称商鞅,言财利则背孟轲,鄙老臣为因循,斥公论为流俗,合
意者为贤,异己者为不肖。在廷之人,方大半趋附,陛下又从而驱之,
其将何所不至!宜速还言者而退安石,以答中外之望。……
范纯仁弹文的内容与刘、钱二人的大同小异,也是以能逐王安石为快。所不同的是,范纯仁在弹文中扫到了中书的每一个人:
……弼受三朝眷倚,当自任天下之重,而恤己深于恤物,忧疾过于
忧邦,致主处身,二者均失。……曾公亮年老不退,惟务雷同;阴自援
结,久妨贤路,亦宜斥退。赵抃心知其非,而刮囊拱手,但务依违,凡
事不能力救,退有后言。大臣事君,岂当如此!……
说曾公亮老而不退,固然出语尖刻,还有比这话更教曾公亮受不了的。御史李复奎写诗讥曾公亮:“老凤池边蹲不去,饿乌台上噤无声”。简直是要赶曾公亮走了。其实曾公亮所以不退,是为了他的儿子曾孝宽。曾孝宽并非进士出身,踏上仕途自然要更艰难一点。曾公亮想让曾孝宽进通进银台司,吕诲一纸弹文,说老子宰相,儿子做传达,可乎?曾孝宽只得去提点开封府界镇县。曾公亮不退,为的是照应儿子。现在中书省宰相、参知政事一同被骂,曾公亮作为其中之一,反而无所谓了。
穸外越来越暗,雷声依然在响着。不是那种震天的炸响,而是,仿佛是从水底里发出,隆隆声中带着水音。突然风起,竟激得穸纸一阵噗噗乱响,烛焰也连连晃动。风声呜呜,卷起的尘土草屑扑打着穸纸,不远处传来树的断裂声和屋顶上瓦被吹动的哗啦声,风在暴怒着,把它的力量发挥到了极致。
王安石在室内,在风力不可及的地方,竟也生出了莫明的不安。他走到穸前,透过穸纸,只看到一点模糊的景物。他的房间在中书省内第三进,前面是第二进的房屋,后面是围墙,风无法冲进室内,只能在外面肆虐。
改革之路,步步荆棘,王安石是有思想准备的。所以当吕惠卿告诉他吕诲要在朝会上弹劾时,依然安之若素。但被御史参劾毕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他所担心的是赵顼的态度。还好,赵顼把刘琦和钱顗的弹文送来中书,交给王安石,不过是要王安石注意,有这么一回事。赵顼没有因此而动摇,他压下范纯仁的弹文就是明证。王安石自然就没有理由却步!何况,现在朝中大臣,赞成王安石变法的是多数,连范纯仁也不得不承认,“在廷之人,方大半趋附”,当今皇帝又是“从而驱之”,何必在乎区区几个御史哓哓?“斗筲之人,何足算也!”王安石在心里说。
王安石在房间里来回踱着,脑子里也在不停的思考。王安石署理公务的房间并不大,一张桌子长不满三尺,除王安石坐的椅子外,靠墙还放了几张凳子,用石灰粉刷过的墙壁已成了灰黑色,已经多年没有装修了。
“均输法已经推出,不会因为御史的弹奏而罢,下一步该推出青苗法了”王安石想。王安石和章惇、吕惠卿商定了青苗法大框框,具体的条款是吕惠卿拟定的。后来,王安石考虑到可能有人贷了青苗款会挪作它用,以至不能按时还款,在贷青苗钱、粮时,必须有大户担保。万一有的县令邀功心切,强制农户借贷呢?青苗法里又增加了禁止抑配的条款。应该万无一失了吧!
风小了,听不到令人心悸的啸声了,天光也亮了些。雨终于没有下下来,或者说下到别处去了。王安石踱到椽烛前,目光注视着烛的光焰,注视着那层次分明的结构:那心形的内焰是火焰的空窍,没有热力,没有光亮。暗红色的外焰所包裹的亮丽的一层,才尽显火的色彩并呈的本色。王安石忽然想道:这火,是光的本原,它藏于石中,击石而出;有形无质,于血同色。它光焰停匀,给风雨夜行人以慰藉;跳跃灵动,启思辨之士之睿智;迸发飞扬,坚复仇者之斗志。真乃天地之精魂,人类之良友。佛书有“日月灯光明佛”,但是,灯光之细微,岂足以配日月?“是啊,灯光岂足以配日月?”王安石不觉说出声来。只听有人接口说道:“日煜乎昼,月煜乎夜,灯煜乎日月所不及,大小有殊,其用无差别也!”王安石笑道:“不错,就是此意。是吉甫吗?”说话间,吕惠卿和曾布走了进来。
吕惠卿已把青苗法修订完毕,他是前来送给王安石过目的。曾布也要进中书找王安石,两人在中书省大门口遇到,也就相约了一起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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