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第19/513页


  方应物扶着族叔,冷眼旁观半晌也未曾发话。这时突然开口问道:“兰姐儿回到夫家,那嫁娶之事由哪边做主?本家还是夫家?”
  程开泰侧头冷笑道:“小崽子忒是多嘴多舌,滚到一边去,无论如何总不归你们方家管!王冬烘,你说说看,该由谁做主?”
  王塾师脸色苦楚地低头道:“任凭夫家做主,在下没有二话。”
  程开山和程怀南各遂所愿,一个能卖掉守寡儿媳妇得到重重的彩礼,一个能将意中人娶回家里,心里都是喜滋滋的。
  程开山上前对程开泰行礼道:“谢过哥哥做主!”
  程怀南也咧着嘴笑个不停,一张不成形状的丑脸红光满面。众人看在眼里,再想想兰姐儿的标致模样,心里不由得齐齐感慨一句“鲜花要插在牛粪上了”。
  此时又听到方应物不依不饶地强辩道:“你们没签下文书,就是没生效!”
  程怀南也担心事情再起变故,对程开泰道:“择日不如撞日,趁着今日定准了,烦请老叔爷做中人,当众把文书写一份,同族在此都做个见证,中人之礼另行奉上。”
  “这有何难。”程开泰有心当众立威,对儿子吩咐道:“你去执笔写文书,写好之后为父签押,再交与两边各自签押,顺便叫王冬烘也签了,省得日后反悔!”
  不多时,程家这边人都签好了,轮到王塾师时,却见他的手颤抖不停,迟迟没有落笔。
  方应物慢慢走到王塾师旁边,将那文书拿到自己手里,仔细看了看,对王塾师笑道:“王先生还是不要签了,不然犯了事就有你的一份。”
  程开泰没听懂方应物的意思,但他不想懂,只要知道这是捣乱的人便足够了。当即对方应物喝骂道:“小崽儿滚回家去,不要在这里添乱!”
  方应物面对辱骂不以为意,手持文书道:“敢问程总甲,程开山是你族弟,程怀南是你侄孙。那么程怀南比程开山低了两辈,王兰现在还是程开山儿媳,那程怀南其实算是王兰晚辈?”
  程开泰本能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但冷哼一声答道:“那又如何?虽然算是同族,但彼此都是远亲,并无血缘。何况程怀南与兰姐儿这一对又是年纪般配,又不是同姓,哪里用避讳什么!”
  方应物正色道:“程总甲身为官府差役,莫非不晓得,大明律例中,禁止寡妇嫁给前夫近亲和同族!”
  程开泰愣了愣,“有这等说法?”
  方应物叹口气,“尔等这些无知法盲,如此耳目闭塞!我大明律例写得明明白白,凡娶同宗无服之亲及无亲之妻者,各杖一百;若娶缌亲之妻及舅甥妻,各杖六十,徒一年……”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方应物又加重了嗓音继续说道:“若收父祖妾及伯叔母者,斩!”
  方应物一个“斩”字出口,全场惊骇,登时鸦雀无声。
  对这些山乡村民而言,包括自诩高人一等的程总甲,杀头大罪仿佛是很遥远的事情,怎么也和他们扯不上关系,没料到今天却从方应物嘴里听到一个“斩”字。
  方应物小哥儿应该不会信口雌黄胡乱编造律例,他是半个读书人,这方面东西肯定是比他们这些孤陋寡闻的农民知道的多。老话说得好,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他们三个村子封闭在一个山谷里,彼此之间嫁娶很随便,没想着讲究那么多辈分问题。难道就因为程怀南之前应该叫兰姐儿叔母,现在就该大罪不赦地杀头了?
  可又不是亲叔母,也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谁又说得准呢?谁又知道这法律认不认这个?
  一片寂静中,只听得方应物幽幽叹道:“法盲真可悲。程家犯下违逆伦常的大罪,居然浑然不知。”
  程开泰率先醒过神来,难怪方应物刚才故意激他们签文书,就是为了要铁证!可笑自己还以为这是当众立威!
  想至此处,大失颜面的程总甲脸色铁青地咬牙切齿道:“民间违法的事情多了,也不见得官府一个个都管得过来。须知民不告官不究,即便如此你又能如何?你这小小人物,知道县衙门口朝哪边开么?”
  “不劳程总甲费心,在下当然知道县衙大门什么样子。前几天还私下里见了县尊大老爷,谈论经义蒙他赏识,赠送了我五两银子助学,此外还见了些父亲同窗,大有所得。”方应物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锭小元宝晃着。
  程开泰是送过税银进县库的,当即便认出了这个小元宝正是官铸小银元宝的样子,还有一种大的是五十两。
  此时最主要的当事人程怀南始终头脑一片空白,却不经意瞥见方应物手里的嫁娶文书,猛然打了个激灵。
  刚才他还为签下这份文书沾沾自喜,为一个知书达理美娇娘将到手而喜不自胜。现在看来,这他娘的简直就是催命符!要命的玩意!还是主动制造了一把刀子递给了别人!
  程怀南大吼一声,冲上前去,就要强行从方应物手里夺下文书。但方应物早有防备,迅速闪开,躲进了方家人群里。
  以方逢时为首的方家人围成一圈,牢牢将方应物护在中间。方逢时趁机振臂高呼:“王家乡亲们今天都看到了,这个程家实在欺人太甚,王先生好歹也是教书育人的体面人,这都被欺辱到卖女儿了!对此我们方家都义愤填膺忍无可忍,难道你们王家人反而无动于衷吗?靠人不如靠己!”
  王家人和方家人陡然一起大声喧哗起来,声音比刚才更大了十倍,彻底压制住了程家人。正所谓理直气也壮,程家都犯死罪了,程总甲成了从犯大帮凶,还有什么可牛气的。
  这回程开泰不敢充耳不闻了,他突然想到一句话――读书人杀人不用刀。从前他对这句话一直嗤之以鼻,但今天却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


  第二十四章 羊入虎口
  面对方家人和王家人的联合起哄,程开泰自从当里长以来,从未感受到此刻这样巨大的压力。
  把柄落到了方家手里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本来在花溪这块地面上,他和县衙胥吏情面是最熟的,遇事往往能靠着几分情面压下去,被人抓了把柄不见得会怎么样。但这次那方应物却号称能直通知县,一下子就将他的优势彻底打消了。
  脸色变了又变,程开泰勉强挤出几分笑容,隔着人群对方应物道:“应物小哥儿,两家同在花溪岸边讨生活,又何必如此吓唬人,杀头的玩笑可不是好开的。”
  方应物一样露出笑容,回道:“老总甲说得不错,是这个道理。明日就是端午佳节,还是不要煞风景了,过了端午再了结今日之事如何?”
  程开泰便有所明白,看来方应物似乎也不想就此鱼死网破,那事情便可以解决,至少可以缓缓图之。
  当夜,方知礼老族长家中,方知礼、方逢时、方应物老中青三代人围着一盏小小的臭油灯。
  灯旁边则是程家人作茧自缚授人于柄的那封嫁娶文书。若不是三人议事,方知礼肯定舍不得点灯,这太浪费了。
  连经历了几次事情,方逢时简直已经对小字辈方应物奉若神明,急不可待地问道:“秋哥儿,依你之见下面将如何是好?”
  方应物盯着桌上文书,若有所思,随口答道:“老话说得好,得饶人处且饶人,穷寇莫追,须防困兽犹斗、狗急跳墙。”
  “那就这样轻轻放过,不想法子多从程家赚点好处?”方逢时犹疑道。
  方应物仍旧盯着桌上文书,继续若有所思,再次随口答道:“俗语说得好,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斩草不除根,野火吹又生。”
  方逢时听方应物左一句老话右一句的俗语,十分头大,苦恼道:“这两边怎的还都相反?老话和俗语到底谁更有准头?怎么办对方家好处比较大,秋哥儿你就拿个主意出来罢!”
  方应物心里叹口气,想问他的真实主意?他的主意就是拿去卖了帮自己还债!
  如果以上县衙要挟,把这封文书卖给程总甲,他总该捏着鼻子吃下罢。若是作价三十两,自己的债务岂不有望还清?
  下花溪村虽然没比上花溪富到哪里去,但是以程总甲的能力,在全村凑上三十两银子还是有可能的。
  即便凑不齐三十两,能给个一二十两也好,差不多就可以还付半数债务,起码解了燃眉之急,避免某些失去人身自由的悲剧发生。
  本来他是做好了万一的准备,实在不行就先卖了田地还债,但能不卖还是不要卖的好。在这年头观念里,崽卖爷田不是好兆头。
  可现在的问题是,这文书是全族的利益所在,虽然过程由自己一手策划的,但别人肯定不认为这利益是完全属于他的。
  拿去卖了帮自己还债,这等于是损公肥私贪污腐败……从未有此经历的方应物感到有很大的心理障碍需要跨过。但错失这个机会,下次还能从哪搞来三十两?
  不如先试探下眼前这两位的口风,实在不行一起拉下水分赃?想至此方应物准备再次开口。
  却见许久不作声的二叔爷方知礼猛然拍案,责骂方逢时道:“你好不晓事,看不出秋哥儿不想继续掺和么,那还没完没了地问个什么!读书人有读书人的体面,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追求,岂能处处纠缠于俗务而不得脱身,岂能整日和我们这样的泥腿子做事?你看清之相公,什么时候和我们随便厮混过!读书人要做的只是运筹帷幄,争取大势,指引前途,岂能像我们这样开口谈获利、闭口谈好处?现在秋哥儿已经帮我们赢了大势,下面这些俗事你还烦扰他作甚,自己不会拿主意么!”
  方逢时恍然大悟,满脸懊悔地对方应物道:“秋哥儿!是老叔我错了,不该降了你的品质!县尊大老爷那样看重你,你将来肯定要中秀才,注定该清高于上!”
  方应物很是无语,一肚子图谋分赃的话,全被二叔爷之捧杀堵了回去。读书人应该耻于谈利,应该耻于俗务,这都是谁灌输给人民群众的?
  回到自家,临睡时回想起二叔爷的话,方应物忽然有所警醒,发现居然还有些道理。
  现在可不是风气大变的晚明末世,士林传统习气虽然开始瓦解,但还没有彻底堕落崩盘,就连标志性的人物唐伯虎大概也才刚出生几年。
  一个过分插手乡间村里争斗的读书人,只怕是得不到什么好评的,绝非有志者所为。在士子眼里,这种事偶一为之也就罢了,经常如此就显得俗不可耐,堪称是锱铢必较的田舍翁。
  不理解的话,可以想象为在超市为哄抢便宜一毛钱的促销鸡蛋而大打出手的男男女女们……
  自己还是要抓紧时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才是正经!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句话不是夸张之词,是一个现实!
  次日是端午,家家户户的门上都要插菖蒲和艾草,人人都要饮一杯雄黄酒。
  不过花溪三村并没有赛龙舟,一是因为花溪水流虽大却急,水面虽宽却浅,溪流中还矗立若干巨石,实在不是划龙舟的地方。二是这毕竟是穷山村,造龙舟花费不小。
  方应物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自然没有过节的心思,旁边叔父家生了嫌隙,也不来喊他。
  于是方应物一边吟着“读书须趁早,光阴莫虚掷”,一边出了村子,向邻村中花溪村而去。
  他的目的还是去借书,这次他帮王先生保住了女儿,说是再造之恩也不为过,那王先生还不得感恩戴德?想来此时从社学借几本书,应该不成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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