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第347/513页


  其实这都是很套路化的谈话,长辈见到晚辈都是这样的。不过这么一圈问下来,方应物便感到自己像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大叔……
  其实他才比眼前这位少年才子年长七岁啊,方钦差恍惚间忍不住产生了一个疑问,咱这辈子究竟有没有青春期?
  此时的唐寅唐伯虎不过十五岁年纪,冠帽整整齐齐,身上衣衫剪裁得当。他恭恭敬敬地站在桌前,小心翼翼地回答着方应物的考校,没有半点跳脱和不耐,给人的印象颇为老成。
  这一切看在方应物眼里,却感到说不出的怪异。他脑海中有无数种活跃在电视电影、小说文章里的唐伯虎,但那些唐伯虎形象却根本无法与起眼前这位唐寅重合起来。
  唐伯虎不仅仅是一个历史名人,更成为了一种极其流行的文化符号,身上的性格标签或许是狂放不羁,或许是风流多情,但肯定没有循规蹈矩、一本正经这种词。
  方应物稍有沉默,气氛略冷场,恰好此刻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方应物抬眼看去,见有两个唱曲的粉头上来招揽生意,皆生有六七分颜色,身段倒也袅娜。
  方应物收回眼光,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唐寅这边。但却发现,小唐寅的目光也涣散了,虽然脸还朝着自己,但眼角已经偷偷瞥向那两个粉头,充满着好奇与渴望。
  方应物不禁哑然失笑,唐伯虎就是唐伯虎,虽然眼下尚未成熟不够风骚,但心里还是有小闷骚的。
  随即又恶趣味的想,是不是将那两个粉头招过来,好好调教一番小唐伯虎?说不定能提早十几年开发出风流才子的天赋。
  不过方应物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真要这么干了实在误人子弟啊。望子成龙的唐广德员外到时候只怕要找自己拼命。
  最后方应物慈祥地拍了拍唐寅的肩膀,老气横秋地说:“后生可畏,孺子可教也!本官这些年来也见过一些少年才子,你的天赋无出其右者,本官等着你金榜题名的一天,到时候再为你祝贺!”
  小唐寅激动地说:“小子多谢大人赞誉激励,自当铭记在心,发奋进取!”
  方应物瞧着唐寅那崇敬的眼神,暗暗想道,谁说“王霸之气一放,历史名人纳头便拜当小弟”不科学?如果现在自己要收唐寅当小弟,那绝对是纳头便拜。
  可惜方应物不想找这个麻烦,只在望江楼白吃白喝了一顿,留下了墨宝,以及某种晦暗不明的暗示,然后就回到了公馆。
  在公馆里,方应物提笔修书一封,密封好后盖上钦差关防,然后叫方应石送到急递铺去,然后再急递铺送往常州府。
  另外方应物还发了钦差揭帖,送到苏州城里府学县学,勒令教官从严惩治崔乾等驾船围攻钦差的生员,一时间人心惶惶。不过具体要如何惩治,方钦差并没有表态,依旧让地方教官们拿捏不定。
  再接下来的几天里,方钦差在公馆里修身养性、足不出户,同时打着贵恙在身的名头,拒绝了一切社交往来。
  直到拖无可拖,府衙那边都快急眼时,方钦差才再次应下了邀请,确定去参加苏州府举办的接风公宴。
  这将是钦差大人进驻苏州府后,第一次公开活动,第一次在公开场合露面,消息传出去后,很容易引起有心人关注。
  公宴时间定在八月初二傍晚开始,到了这天,方应物简单用过午膳,并小憩片刻后,便打发王英去外面察看动静。
  不多时,王英便急急忙忙地回报说:“外面确实聚集了一些读书人,有的在大门对面茶铺里,有的三五成群站在街边墙角处,加起来怕不得有二三十人。”
  方应物忍不住骂了几句,“混账东西!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些读书人堵上瘾了么?犯错不知自省,动辄撒泼打赖,算什么读书人!”
  王英对世故人情也有几分见解,无奈道:“也是秋哥儿你声威不足以震慑苏州府,若放在京城地面,谁敢如此?况且秋哥儿你过于年轻,在士子心中便少了几分威严。”
  方应物冷哼一声,“自会有人收拾他们!不过本官要先礼后兵,你去传话给府衙,将此处情形尽快告知,让府衙和学校那边来处置,免得脸面难堪!”
  王英得了吩咐,便去照做。一个多时辰后,王英返回公馆,向方应物回报说:“府衙那边答话说,这群读书人并无违法乱纪行为,不便硬行干涉。若胡乱猜疑强行驱赶,只怕要伤了士气,不利于朝廷收取士心。”
  方应物冷笑几声,他早有预案,原本也没指望府衙能解决掉问题。之所以让王英跑一趟,无非是试探府衙的态度而已。
  很明显,事实又一次证明,府衙确实对自己不大感冒,说不定还期待着看自己的热闹。
  除掉任何地方官都不愿头顶上多出一个严厉督工的因素外,也许真是因为自己太年轻了罢,年轻就缺乏威严!
  方应物深吸一口气,在去和地方官府打交道之前,先要闯过读书人这道地雷阵。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在公馆大门外从午后时分便渐渐聚拢了一批读书人。
  听说今晚有公宴,那么钦差方大人必然要在傍晚之前出公馆大门,他们这些士子便计划上前拦住,联合向方钦差请命。
  季节正值夏秋之交,但今日天上烈日炎炎,在公馆大门外等候并不好受,可是读书人心中自有一股信念。
  眼看太阳微微西斜,公馆大门终于打开了。墙根下、茶摊上、街角处的读书人像是得到了号令的军士,渐渐向着大门方向围聚起来。
  从公馆里抬出一顶轿子,落入了众人的眼帘中。有懂行的人叫道:“瞧这轿子规制,不亚于本府太守,因而必然是钦差坐轿!”
  等着轿子抬出大门,来到街上时,读书人们哗啦啦的冲到轿子前方,并拦住了去路。然后有人叫道:“我等士子有话要说!钦差大人敢用心听否?”
  王英闪到坐轿前方,指着读书人呵斥道:“尔等好大的胆子,竟敢阻拦官轿!”
  有读书人辩解道:“我等并非恶意拦路,只是为同窗、为百姓请命,与钦差大人说几句话!”
  王英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还不让开!这里面并非钦差,乃是钦差大人请来的故旧友人,你们不要不分青红皂白的胡闹!”
  又有读书人反驳道:“你这杂役休要巧言欺骗,这样规制的官轿,苏州城里还有谁人够资格坐?难道钦差大人为了躲避士人,还要靠欺诈手段蒙混不成?”
  王英死活辩不过一群读书人,貌似理屈词穷后,对着轿夫喝道:“不要偷懒!无论前面有多少人,只管向前走!”
  读书人那边听得真切,忍不住大声喧哗鼓噪,这狗刁才根本就没把他们这些代表民意的士子放在眼里!
  轿夫听从王英指挥,抬起轿子缓慢地向前移动,不可避免地冲入了人群里。
  一直到现在,连句客气话都没听到,更遑论狗奴才那恶劣的态度,读书人们登时有点小情绪。
  更有出格的人已经挤在轿子外面,用力拿手去拍轿壁,砰砰的闷响声不断回荡。还有人够不着轿子,便与轿夫拉拉扯扯起来。
  现在头顶苍天,脚踏大地,你钦差大人总不能再来一次遇难落水罢!
  眼看场面一团糟,王英急得满头大汗,对轿夫喝道:“先停住先停住!”轿夫闻言轻轻地一弯腰,轿子便落了地。
  士子人群猜测方钦差不得不现身了,便纷纷停住了动作,整齐划一地向轿帘望去。
  帘子不负众望的从里面打开,然后闪现出一个四五十岁的绯袍中年官员……众人万分惊讶,心中齐齐呼道,这绝对不是方钦差!
  可是,敢坐在这样官轿里的高官,又是何方神圣?苏州府里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么一号与知府同级别的人物?
  那中年官员下了轿子,双目如电的扫视过众人,沉声道:“本官乃南直隶提学御史商良臣,尔等皆是府县学校生员,不去读书修身,却在此围攻本官意欲何为?”
  我靠!在场的士子彻底傻了眼,这位大人是今年新上任的南直隶提学御史?也就是他们读书人的大宗师?
  更令他们感到崩溃的是,大宗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竟然围攻了大宗师的坐轿!
  千言万语只能化成一句话,他们这些热血单纯的士子又被钦差坑了!


  第五百零四章 谁是主犯?
  众人面前这位南直隶提学御史商良臣,乃是前首辅商辂的儿子,当然与方应物关系匪浅,很俗气地说是方应物的大师兄。
  商良臣乃是成化二年进士,之前担任翰林侍讲学士,现在的提学御史官职也是经方应物指点得来的。
  原来今年是商辂七十大寿之年,商翰林先前想请假回家祝寿。怎奈浙江距离京师路途太远,来回几个月时间,这假期十分不好请,朝廷基本不会准这种太长的假期,除非丁忧。
  商翰林正在发愁时遇到了方应物,聪明的方应物便给商翰林出了个主意,说当下官场有个规矩,直隶提学官必须要用翰林充任,以示与各省不同。
  而商良臣可以请缨为南直隶提学御史,这样便可以到南方上任,距离老家浙江淳安就近了很多,来去也大为便利。
  最后经过运作,朝廷便委任商良臣为南直隶提学御史,放他去了南方,算是给商家一个恩典。
  但此时此刻,商良臣突然出现在这里,实在是吓煞人也……刚才还闹闹哄哄的士子们顿时鸦雀无声,全场一片冷寂,他们甚至连逃走都忘记了。
  要知道,天下不知有多少官职,但唯有提学官才会被读书人称为大宗师或者老宗师!宗师这两个字,可能是随便叫的么?
  对士子们而言,方钦差与提学官绝对是两种不同的人,围堵方钦差和围堵提学官也绝对是两种不同的事件。
  读书人都知道三纲五常乃立身之本的道理,天地君亲师这五常里有一个师。
  而提学官可以视为辖区内所有读书人的老师,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当街围攻老师,这不是罪名,那什么是罪名?
  就算撇开虚伪的道义不谈,从实际利益角度来说,提学官大宗师也是直接掌握读书人的前途的人物。
  首先提学官是本科乡试的当然主考官,士子想中举那必须要从提学官笔下走一遭。提学官想抬举谁或许碍于严密的制度很难办,但想要刻意打压谁,那难度就低多了。
  其次,提学官除了主持乡试之外,还肩负着巡行各地考核学校生员的责任,很简单就能直接废掉一个秀才的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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