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药天香》第15/147页


  林奇叹了口气,道:“高热不退、昏不识人、遗溺、肢搐。瞧着已是心窍闭塞。我等虽极力救治,但怕是……”
  他停了下来。
  “董秀!”萧琅忽然道,“你跟我来,去看下郡主!”
  绣春急忙应是,随了萧琅疾步而出。王元面露不忿之色,林奇也是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她的背影。
  “林大人,你瞧瞧,这金药堂吃错了药不成?见自家的药出了问题,竟不知道从哪里弄出这么个人,疯狗似的乱咬人!”
  王元愤愤地诉苦。林奇抚了下须,只是道:“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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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的太皇太后便是先前的吴太后。萧桓登基后,她升为太皇太后,新迁到了永寿宫。这永平小郡主是她的亲外孙女,眼见不过数日便病成了这样,且听太医们的口风,似乎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如何不急怒攻心?不顾自己年迈,与大长公主一道在侧亲守,此刻过于疲累,被劝去歇息了,侧殿里,此刻除了太医们,还有大长公主,神情憔悴,面上犹带泪痕,此刻正在亲自拿调羹喂女儿参汤。床上的小女孩昏迷不醒,嘴巴虽被宫人帮着掐开,喂进去的参汤大多却都沿着嘴边流了出来。大长公主见状,眼泪流得更甚。正这会儿,看见萧琅匆匆而入,勉强要起身打招呼,被萧琅阻止了。她舀了一勺,再次试着去喂,冷不丁听见身后有人急道:“快住手!不能喂她参汤了!”被吓了一跳,手一抖,手上的碗便跌落在地,砰地打碎。回头见说话的是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的少年,模样打扮像个小厮,不知道是哪里钻出来的,满肚子的怒气便似寻到了出口,勃然大怒,霍然而起,指着她道:“大胆!你是哪里来的?竟敢这样说话!”
  萧琅看了眼绣春,立刻道:“皇姊勿要动怒。这是我带来的人。年纪虽轻,但于医术颇有心得。让他给永平瞧下,说不定有用。”
  大长公主见他开口了,碍于他的脸面,不好发作,脸色却依旧十分难看,哼了声,道:“三弟,这人是谁?毫不知礼数。这参汤是照林院使他们的提议喂永平的,如何他便说不能?”
  从中医基础理论来说,宇宙自然中存风寒暑湿燥火六种不正之气,从而产生病邪。风温是感受风热病邪而引起的急性外感热病。如果治疗不及时或误治,邪渐入里,肺经邪热雍盛,便会发展成逆传心包的坏症,这个阶段也就是西医里的肺炎。倘若绣春估计无误,小郡主此时已经是重度肺炎了。炎为阴虚,本就火甚,人参是补阳的,阳为火,会加重病情。只有在恢复期才可以吃。此时她也没空说这些了,只道:“参汤确是吊气之宝,却不适宜所有病症,殿下可否先容我看下小郡主?”
  她说话的当,边上一众御医已经在低声相互打听她的来历了。恰林奇与王元过来了,很快便从王元口中得知她是金药堂的人,顿时议论开来。大长公主听见了,犹如见到仇人,猛地看向绣春,睁大了眼怒道:“好啊,原来你就是金药堂的人!好大的胆!我没去动你们,你竟自己上门来了!”四顾指挥宫人,“来啊,快给我把他绑了!”
  大长公主发怒的时候,众御医停了议论,王元面上微微现出得色,鼻孔里无声哼了下。
  边上宫人听到大长公主下令,正要上来,却又见魏王立在那里,不怒自威,一时停了下来,不敢近前。
  大长公主愈发怒了。顾不得身份,自己就要过来动手时,萧琅略微皱眉,道:“皇姊!事已至此,当极力挽救,你这样于事丝毫无补!这里的御医们,谁还有办法对永平下药?”
  他声音不大,却隐隐含了沉威。林奇等人见他目光缓缓扫来,彼此对望一眼,无人应声。实在是众人心知肚明,小郡主这病拖到此刻,能想到的法子都用过了。此刻不过是在拖延时辰,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而已。
  “既然无人应,他又愿意试,那就让他试!”
  萧琅最后这样道。声音里带了不容辩驳的力量。大长公主不由自主停了脚步,怔怔看着那少年疾步到了自己女儿的身边,俯身下去。
  绣春到了床边,见小女孩儿面赤如火,摸她额头,如同火烧。翻看眼皮,双瞳无神微散,舌苔已然焦黄,搭她脉搏,脉搏急促,一息之间至少六次,知道她已发展到肺炎重症期了,急忙叫人取银针,刺曲池、大椎、足三里这三处穴位进行清泄腑热。
  边上一众太医见状,纷纷摇头。王元低声讥笑道:“还以为你有何本事。这几处穴位,历来便是清泄去热的要穴。早就试过了!”
  绣春没有理睬,最后取三棱针,刺小郡主左右手大指间的少商穴,点刺出血。奇迹出现了。片刻之后,已经昏迷了一日一夜的小郡主眼皮微微一动,喉咙里竟发出了一丝j□j之声。声虽微弱,大长公主却听见了,激动地一下扑了过去,跪在床边泪流满面道:“永平,是娘啊,你快醒醒!”
  绣春继续留针。道:“叫人取梨、马蹄汁、麦冬、藕,若有苇根最好,一并榨汁,温热后送来喂饮小郡主!快!”
  大长公主此时拿她话便如圣旨,急忙回头喝道:“听见没有,快去!”宫人急忙依命匆匆而去。
  这个时候,也就西药里的抗生素最管用了。只是这里没有。只能用消炎类的口服中药了。好在消炎类的中药多广谱抗菌。如今只能蒙一蒙,撞撞运气了。绣春开了一副辛凉解表的竹叶石膏汤后,再开鸭跖草、鱼腥草、乌蔹莓、桔梗、蒲公英、平地木。命人再速去煎药。宫人捧方而去。
  药汁送来了。小郡主已无法自主咽饮。好在此时已经有了专用于此类情况的鹤嘴壶。将药汁倒入壶中,撬开小郡主的嘴,插-入直接灌送入食道后,绣春吩咐道:“每个时辰服送一次。直到我再另外叮嘱。”
  “不妥啊!”一直冷眼旁观的王元摇头插话,“小郡主年幼,脏腑娇弱,又奄奄一息,你这什么方子,对不对症先不说,如何能这样大剂量服药?你这是在害她!”
  绣春冷冷道:“医生用药,往往在该用峻猛之药时,因各种顾忌而畏手畏脚。该用和缓药时,却又因了急功近利,妄用猛药。这就是良医与庸医的分别。王大人自然不是庸医,我也不敢妄称良医。但什么时候该用什么剂量的药,我自己心中自有计较。”
  这王元平日在太医院里人缘并不好。众御医见他被这个少年堵得哑口无言,若非此时情状危急,恐怕早笑了出来。再仔细体会这少年的话,确实一针见血。联想自己平日开方时的心态,面上虽没什么表示,心里却有几分认同。看向她的目光顿时便有些不一样了。
  药喂完了,绣春如今能做的,也就止于此了。至于小郡主能不能好转,一半靠药力,一半靠老天了。
  绣春长长吁出一口气,看向萧琅,见他正望着自己。想了下,道:“多谢殿下信我,带我至此。我也已经尽力了。今夜可否再容我守在此处。”
  她之所以要留下,是怕小郡主万一因高热呕吐,秽物堵塞气管的话,自己在旁可以施加急救。
  “你当然要留下的!”
  大长公主立刻道。现在便是绣春要走,她也绝不会放她走了。
  萧琅看她一眼,微微点头,“依你所言。”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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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幼儿因了不治,死于风寒坏症这样的事,在这个世代虽然算不上什么重大医疗事故,但此次病患者是大长公主的爱女,真若有个三长两短,太医院众御医脸面过不去不说,事后多少必定也是要受些牵累的。尤其是王元,此刻的他,根本就不相信这个少年会有什么高明医术能扭转局面让小郡主起死回生。他正愁要面临责罚,先前这才死死抓住金药堂的紫雪丹不放。心中本就犯虚,此刻见这名叫董秀的少年主动承揽事情,一方面,觉得颜面被扫,暗中不忿。但另一方面,其实也是松了口气――有人这样横插一脚,对他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一旦小郡主死了,金药堂的罪名不过更坐实了一步而已。
  此时已过凌晨了。在场的七八个御医,既然能成太医院里的佼佼者,年纪普遍都不小了。自从小郡主出现坏症以来,几乎是连轴转地守在这里,早熬得两眼通红,几个平日体质弱些的,此刻连脚都有些站不稳了。只是大长公主不开口,众人便不敢离去,死命撑着而已。此刻见这少年处置完毕后,主动开口要求留下监护,他们自然更是不好离去。萧琅看了眼御医们,见个个都形容憔悴,林奇也是疲乏不堪的样子,便开口道:“诸位大人辛苦了。永平既新服了药,也不必你们这么多人齐齐在旁守着。暂且去歇一觉也可。”
  大长公主有些不乐意,只见他开口了,也不好反驳,默不作声而已。林奇抹了把脸,道:“多谢殿j□j恤。”转头对剩下人道,“诸位可去太医院暂时歇一歇,我留下。”
  “我也留下!”王元接口道。
  他两个,一个是院使,一个是院判,既自己开口留下了,余下人对望一眼,抱拳作揖后,便纷纷离去。萧琅在侧守至丑时初,等第二次灌喂小郡主药汁后,见并无恶化之态,这才出宫回了王府。
  绣春一夜没合眼,一直守在小郡主身侧,不时察探呼吸脉搏。她偶有药汁外溢,但不是很严重,处置过后,再用温水一遍遍替她擦拭四肢散温。熬到天亮时,发觉小郡主人虽还昏沉不醒,但身体抽搐减少,呼吸稍稍平稳,脉数也降了下来,一时所有疲乏都不翼而飞。知道应该有所转机了。
  林奇昨夜之所以不愿离去,一是生怕小郡主出事,二也是存了探究绣春用药效果的心思。先前一直在侧与绣春一道观察。到天快亮时,毕竟是年纪大了,实在熬不住,坐在椅上打了个盹,片刻后惊醒,见那个少年还守在床边,便过去再次查看。一时又惊又喜,忍不住咦了一声,急忙唤醒边上正靠在椅背上睡得东倒西歪的王元,道:“小郡主有所好转了!”
  王元睁开还布满红血丝的浮肿双目,一阵茫然。等反应过来后,猛地跳了起来,冲到榻前为小郡主看舌探脉,见病情果然稳定了些,一时呆住,怔怔不动。此时趴在榻侧小睡的大长公主也醒了过来,等知道自己女儿病情有所好转,更是欢喜不已,对着绣春连连道:“你今日还不能走!我女儿什么时候好,你什么时候才能走!”
  不用她说,绣春自己也是不会走的。再次仔细查看小郡主病情,辩证无误后,稍微调整了下方子和剂量,这个白天便继续留在此处观察。没多久,太医院余下众御医也纷纷过来,知道了这消息,纷纷低声议论开来。到了中午,针疗过后,已经昏睡数昼夜的小郡主终于第一次苏醒过来,对着大长公主叫了声微弱的“母亲”后,又闭眼睡了过去。大长公主又是欢喜,又是担忧,追着绣春问病情。
  绣春知道小郡主这是因了体虚无力才又睡去,并不十分担心。宽慰了她几句。太医们也都经验丰富,知道小郡主应是熬过这一生死关了,纷纷松了口气,气氛一下便松弛了不少。
  林奇此刻心中已经装了无数疑问。见小郡主病情既稳定了,这个董秀除了眼眶微微泛青之外,精神瞧着还好,再也忍不住,将她叫到了外殿,开口便问道:“董秀,你昨日说风温不属伤寒,何解?王院判所言并无谬误。不止《素问》《难经》,须知就连仲师所着之《伤寒论》中,亦将温病归入伤寒。”
  仲师便是张仲景。后世医家出于敬仰,提及他时,往往尊为仲师。
  绣春昨夜一夜没睡,原本该十分疲倦了。但此刻,或许是因为小郡主病情有所好转的缘故,此刻十分兴奋,丝毫没有睡意。见林奇发问,剩余御医们也纷纷跟随而至,七八双目光齐齐投向自己,心知这是个极好的机会。站在这里的医生们,堪称这个世代地位最高的杏林精英。倘若他们能够接受这种理念,往后无论是对普及温病概念还是病患者来说,都是一种莫大的福音――她自然不是救世者,但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传播先进的医学概念,这本就是医者的天生使命与职责。
  绣春便道:“仲师《伤寒论》,发挥阐明了轩辕黄帝和岐伯等人在《黄帝内经》中对话的深奥含义,如同日星河岳,光照千秋,任凭后世百代的医家钻研,而其中义蕴也仍未能探究穷尽。但是此书是专为伤寒而写的,并未普遍涉及六淫邪气的具体致病情况。后世的医家,倘若不加钻研,只简单沿袭,将书中治疗伤寒的法子用于变化不定的病情,必定格格不入。这便罢了,之后流传极广的《伤寒六书》,更是擅自改变了仲师治疗的原则和方法。后世学医之人,本就苦于仲师着作的艰涩奥妙,纷纷尊奉这简明易学的《伤寒六书》,师徒世代相授,流传至今,祸害无穷。甚至可以说,真正死于疾病的患者,不过十之一二,而死于误诊的,却占十之七八……”
  “信口之言!”一个脸圆圆的太医忍不住开口打断,“少年人,你虽暂时止住了小郡主的坏症,只这其中,咱们先前所下的药力便不说,运气恐怕也占了大半。你怎好一棍子将这些典籍都打死?”
  绣春望去,见不止他,边上数人也都是这般不以为然的神态。点了下头,道:“我知道你们都难以接受。但温病确实与伤寒是两回事。除了表现在症状上的舌相脉数有差别外,病因机理也完全不同。伤寒是风寒病邪,而温病是风热病邪。伤寒从体肤侵入,温病从口鼻侵入。入人体后,伤寒侵犯足太阳膀胱经,温病侵犯手太阴肺经。小郡主得的是风温,初期被王太医施以辛温解表之剂,这才耗伤阴液,致使热陷心包。倘若一开始辩证得当,以辛凉解表之法,一两剂便可以见效,断不至于坏症到这样的地步。”
  王元不服气地道:“你有何凭据来证你之言?我行医数十年,遭遇许多与小郡主类似症状的风寒病人,以惯常之法,不知治好了多少,这你又如何解释?”
  绣春看他一眼:“想必同时也治死了不知多少人吧?”
  王元一滞,说不出话了。
  “王大人,我从头到尾,并没有指责你的不对。从古至今,温病与伤寒便被混治。你辩证有误,这不怪你,因你不知道应当分而治之。且金药堂也确实有责任。我听说你是第三天给小郡主服用紫雪丹的。倘若紫雪丹没出问题,说不定小郡主也不会坏症到这样的地步。”她想了下,又道,“你不是问凭据吗?凭据就在仲师的《伤寒论》中,只是千百年来,医生们都选择视而不见而已。”
  众人一怔。林奇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道:“愿闻其详。”
  绣春转向他。
  “仲师在《伤寒论》太阳温病的条文里中,分明指出过,温病不可误汗。实际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不可辛温发汗,而当用清法。只是后人不加钻研,不予变通,这才致使今日之误。”
  余下太医尚在议论纷纷之时,林奇却是陷入了沉思。
  此刻面前这个年轻人的这一番话,虽有些惊世骇俗,但细细想来,却颇触动他的心思。他行医半生,遭遇过无数伤寒病例。对于某些因了初期救治不力导致过汗亡阳的病人,他试着用姜、附、木、芍救逆,往往有效。而某些病例不但无效,反而导致病人痉厥昏谵,比比皆是。经过长期摸索,他摒弃原先的经方,逐渐试用生地、麦冬、鲜石斛、沙参、羚羊等,反而获得良好效果。此次小郡主病危,他并非主治。到了后期败坏之时才被召去会诊。他在太医院里虽是院使,但此病患既由王元主治,出于业内默认的行规,他也不好取代对方位子。虽最后也照自己的经验方给小郡主下药试过,但终究因了坏症已到了极其严重的地步,收效甚微。
  对于自己的经验方,他曾细想过,渐渐也产生了模模糊糊的某种想法,但始终难以明白解析。此刻仔细分辨这少年方才关于温病与伤寒的一番解析,竟似有眼前一亮的豁然开朗之感,一时不禁陷入了沉思。
  绣春见林奇低头不语,目光定怔,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剩下人则议论纷纷,都是不以为然之色。知道心急不来。在她的那个时空,温病学从萌芽到最后形成被广泛承认的完整理论体系与诊治方法,经历了漫长的数千年时间。这次自己的主要目的还是治好小郡主,为金药堂赢得脱罪的机会。当下微微一笑,转身要回去时,一怔。看见萧琅不知何时竟过来了,正立在门边,似乎凝神在听自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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