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药天香》第3/147页
绣春还在默默品咂的时候,屋里的陈仲修开口说话了。他的眼眶微红,看起来刚刚仿佛流过泪。
陈立仁依言,从地上恭敬地起来。
陈仲修道:“你回去后,代我转达对你爹的谢意。就说难得他这份心意。我闲散了大半辈子,等你绣春妹妹出嫁有所依后,我便会出家去。过些天,等这里的事都妥了,我会回去探望你叔祖。但陈家的家业,我是不会再接手的。”
陈立仁背对着绣春。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听声音,他似乎有些焦急。
“这怎么成?二叔,您是叔祖如今唯一的亲儿子了。大家伙都巴望您回去接掌……”
陈仲修摆摆手,阻拦了他的话。
“立仁,方才我听你说,你叔祖如今身子还硬朗。如此我便无牵挂了。金药堂于我而言,早已是身外之物。”
陈立仁轻轻啊了一声,声音里难掩失望:“二叔,侄儿好不容易找着您了,您却不愿回去接掌家业,侄儿回去后,恐怕会被我爹责怪不会办事。”
陈仲修道:“我修书一封,你替我带去给你叔祖。至于你爹那里,你放心,他不会怪你的。你千里而来,路途迢迢,想必早乏了。倘若不嫌你二叔这里苦陋,留下用顿饭。等你妹妹回来了,见上一面再走不迟。”
陈立仁恭敬地道:“多谢二叔的美意。妹妹我本是极想见的。只是侄儿这趟出来时日已久,既寻到了二叔说上了话,侄儿便想尽快赶回去向我爹复命。等二叔写了信,侄儿就告辞了。”
陈仲修也未再强留,提笔具信后封起,然后起身送他。转过身的时候,藏身窗外的绣春看了眼这个族兄的脸。见他二十五六的年纪,浓眉阔口,样貌诚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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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时候,我和你大伯不过七八岁,正是讨狗嫌的年纪。那年春,我俩趁你祖父不在家,爬到祖屋房顶上去放风筝,正比着谁放得高,可巧你祖父竟回来了,俩人都被罚着跪了一夜……”
绣春的思绪被边上还在絮叨往事的父亲给拉了回来。听他继续道:“我本以为你大伯能代我尽孝,不曾想离家不过数年,他竟便不幸堕马去了,我却如今方知道这消息……”
他的声音里,带了无限的惆怅。
上次,那个族兄陈立仁离去后,绣春当时因父亲十分伤感,便没过多追问。此时见他喝了些酒,自己先提起这事,终于忍不住了。问道:“爹,你真的不愿再接管药堂了吗?”
陈仲修怔忪片刻,道:“春儿,你祖父至今还未消气儿,更不承认我与你娘的婚事。当年自然是你爹大不孝在先。只是我并不后悔。这辈子能有你娘相伴,又得了你这样的女儿,我已心满意足。更何况你爹本就志不在此。又半生颓荡,如今早形同废人了。便是回去,也助不了你祖父的力。前次我叫你族兄带了封家书给你祖父,在信中乞伏告罪,但愿能得他谅解。我已经想好了,这个月底便带你回京中一趟。但愿你祖父不会迁怒于你。回来后,等你嫁人了,我便去灵隐与大师父作伴。往后修撰医书,研习佛法,如此了却残生,再无别求。”
陈家的那个老爷子,他认不认自己这个孙女,绣春根本不关心。她只是想起那日听墙根时落入耳中的话,忍不住道了一句:“爹,你不接管金药堂,说不定正好趁了那些人的心愿呢。”
陈仲修看她一眼,略微一笑,摇头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总爱把人往坏里想。你是说你族叔和姑母姑父他们吗?说起来,反是你爹要多谢他们。我虽是陈家儿子,却未在你祖父跟前尽到孝道。你大伯去后,这么些年,幸而有他们替我……”
“爹,你什么都好,就是总爱把人往好里想,”绣春笑嘻嘻打断他,学他的话,“倘若陈家没有金药堂这块招牌,没有那份家业,他们会巴巴地争着在老爷子跟前尽孝?”
陈仲修哑然失笑:“你族叔自小与我在同个书塾里读书长大的,是个信靠人。你的族兄,便是那日过来的立仁,也和他父亲一样,见了便知是个忠厚的。还有你姑母,她比我大两岁。从前在家未嫁时,对我和你大伯也是百般爱护。都是极好的人。”随即正色道,“春儿,咱们行医做药的,讲究修合无人能见,存心却有天知。陈家百年下来,以济世救人为祖训,这才有了今日局面。往后不论你祖父把担子交给谁,只要那人能秉承陈家祖训,把金药堂这块牌子扛下去,那便是上善之举。只是,”他望着绣春,叹息了一声,“为父对不住的人,便是春儿你。让你跟着我在乡野长大……”
绣春知道父亲秉性淳厚,也不和他争了,见他又提到自己,口吻中满含歉疚,忙道:“爹,我明白你。我和你一样,半点也不想回。我就想这样在这里陪着爹过一辈子!”
她说这话,既是在安慰陈仲修,也全出于真心。
陈仲修笑了下。他酒量本也浅,想起故人,再感慨唏嘘一番,一时便有些不胜酒力了。
绣春见父亲已然醉了,便夺他手中的杯,扶他回屋去歇息。待安顿好后,正要吹灯出去,已经躺在床上的陈仲修忽然睁眼,问道:“春儿,爹以前教过你的那些密制药丸的配法,你都记得吗?”
陈家先祖曾在太医署担任吏目,借皇家藏书之便,广阅古今药典,收集散佚古方,修合炮制,后创立了金药堂。百多年来,制售之药,选料精纯,配剂详慎。传下一本《金药堂药纲》。药纲里不但囊括了金药堂世代制售的数百种药丸汤剂,更记载了数十种陈家秘制丸散的配制方法。如其中之一的人参健脾丸。此药治元气不足,中气虚损。这种成丸,天下几乎所有药店都有售卖,唯独金药堂所出的丸散比别家更胜一筹,功效卓着。连京城名医金不解给病患开方,往往也会首推金药堂的药。可以这么说,《药纲》正是金药堂赖以做大的依仗。所以历代家主对这本药纲自然万分看重,秘密收藏,非家族接掌人不传。当年陈仲修离家前,《药纲》里所载的数十种秘丸配制之法,也不过只知晓其中一部分而已。
“爹,我都记着呢。”绣春停了脚步,回头应道。
陈仲修点了点头,道:“春儿,陈家药纲记载的数十种秘制丸散,涉及风痰、伤寒、瘟疫、妇女等诸多病门。陈家有祖训,非家主不传。爹之所以违背祖训,把我知晓的都教给了你,是出于医者之心。大药乃是天成,宜养生济人,不该为一己之利而限于一姓一族。往后,为父若是走了,你代我继续济世救人,则为父心满意足矣。”
绣春一怔,迟疑了下,道:“爹,我晓得的。你喝醉了,好好休息吧。”
陈仲修呵呵一笑,“女儿你嫌我啰嗦了。行,我听我乖女儿的话,睡觉了。你也早点去睡,别累着了。”
绣春笑着点了下头。看着父亲闭上了眼睛,过去替他拢了下被头,这才熄了灯,带了门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出自同仁堂,在此借用下。
然后留言里看到有位同学是中医专业的,瞬间压力山大了~,不过也可以看做是一种鞭策。涉及医药方面的,作者会尽量查找考据。若有误,尽管指出来,我会尽量修正。但出于小说的特点,其中难免会带夸张成分,请大家勿较真,看个乐就是。这个故事呢,其实还是以感情为主线的,反正就是个披了医药皮的感情文。然后看到有问男主的,苏家二少爷不是男主。男主非常非常有爱(至少我自己这么感觉……哈)目前剧透到此。谢谢大家。
☆、第 4 章
绣春收拾好厨房,检查过灶膛,闭上里外门扉后,回了自己的屋。就着灯火再次欣赏了下父亲送给自己的手镯后,把它用帕子包起来藏在了衣柜里,然后熄灯爬上了床。
今天有些累了。她闭上眼睛想睡觉,却一直睡不着。或许是受父亲方才那些话的影响,脑海里不停浮现出自己小时候母亲芸娘还在世时的情景。那时候,每到夏日傍晚时分,一家人就会搬了桌椅到院中围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地一起吃晚饭。父亲喝几杯小酒,兴致上来时,便会取出他与母亲当年定情的那杆玉箫,对着竹篱外的斜阳竹林吹上一曲桃花渡。每当这时候,母亲就会抱自己坐于膝上,静静听着箫声,望着父亲背影的目光里充满了柔情。后来母亲死了,那杆玉箫便与她陪葬在了一处。此后,她就再也没听到父亲的箫声了……
绣春似睡非睡,似梦似醒之时,忽然听到院子那头似乎传来拍门声,猛地睁开眼睛。侧耳细听,果然没错,是有人来了。急忙穿衣起身。
夜间被人唤去看病,这样的事绣春早习以为常了。估摸这也是个来求医的。开了门,见门外竟是白天来过的黑皮。
“绣春姑娘,我家少奶奶阵痛了。家里待着的产婆说要生了。她嘴里一直嚷着你的名,大少爷便叫我来叫你……”
绣春听到苏家少奶奶竟提前发动要生了,忙道:“你等等,我这就随你去。”说罢回屋。匆匆收拾了下出来。经过父亲的屋前,隔着门听了下,听到他呼吸均匀,知道醉了酒睡得正沉,便没叫醒他,只自己出去了,带好门后,随了黑皮坐上骡车急忙而去。
骡车驶过被夜风吹得哗啦作响的紫竹林畔时,绣春无意回头看了眼。身后,深蓝的夜空之下,银色月光如流水般无声淌泄在自家的一片屋顶之上。望去如同一副浓彩轻墨的风景画,美得不似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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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家很快就到。虽夜已深,大少爷那院里却灯火通明。产房外苏景同和苏太太都在等着了。丫头婆子端水拿盆来来去去,忙碌个不停。
这个世代产妇生产,若没意外,一般用的都是产婆,与郎中并无多大干系,所以绣春平日不大接生。此刻净手后入了产房,见里头已经围了两个产婆。
杏娘忽然发动要生了,不管不顾地便一直嚷着绣春的名,仿佛这样便可以减轻心中焦虑。正疼痛着,见她过来了。也不知怎的,这女孩年纪虽小,却仿佛带有一种能叫她心安的力量,一时心便宽坦了下来。她既心定了,这又是第三胎,生产过程自然顺利。绣春在边上搭手帮着,一个多时辰后,到了凌晨,婴孩便呱呱坠地了。
“恭喜少奶奶!是个带把的小哥儿!”
产婆喜笑颜开,手脚麻利地剪断脐带,用刚在温水里绞过的柔软布巾擦拭着婴儿,大声报喜。
不止产妇,便是边上的绣春,也替她大大松了口气。
昨日苏家大少爷那一番爱妻之语虽叫人动容,但绣春也知道,倘若有选择,他应也不愿意违逆自己的父母家族,尤其是像他这样要继承家业的长子。一旦真的因为这种事与家人闹翻,就算苏大少爷自己不后悔,杏娘的心理负担可想而知。这一点,单看自己的父母就知道了。绣春记得清楚,自己的母亲一直因了父亲与祖父因她决裂而心存愧疚,甚至还想过偷偷回去求祖父谅解父亲,只不过被父亲知道后,阻拦了而已。
等在外头的苏家人也听到了,欣喜若狂。原本还在生闷气的苏太太,此刻也忍不住笑容满面。苏景同更是高兴,不顾身份接连嚷了两声“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绣春看了下产妇,见她只是略有些疲惫,其余都好。知道她昨天突发子痫,主因还是心理负担。现在生了儿子,心理彻底放松,想来应该不会再犯。也笑着恭喜了几句。
苏景同对她十分感激。封了谢银,又要亲自送她回家。绣春知道他此刻的心定都飞到儿子身上了,哪里要他送?谢绝了。苏景同便仍让黑皮送。又亲自将她送到大门口。正站在那里说话,边上的一个苏家下人忽然指着云水村方向失声大叫:“看,那边!失火了!”
绣春一惊,猛地转头,赫然看见村尾自家那个方向此刻竟火光一片,火势看起来不小。隔了这么远的路,都能见到红彤彤一大团的火光。头皮瞬间发麻,什么也顾不得了,拔腿便往自家飞奔而去。她入村口时,村里有发觉的村民拿了扫帚水盆等灭火之物,一边敲打着唤醒还在沉睡中的旁人,一边随了绣春一道往火光起处奔去救火。终于赶到自家门前的那条青石道上时,绣春简直无法呼吸了,整个人抖得几乎站立不住。
起先她还抱了侥幸之心,盼着只是自家边上的竹林着火。但是现在,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幅她最不愿见到的景象:起火的正是她家的那三间屋舍。
这半个月来,接连没下雨,天本就干燥,今夜又有风。火借风势,此刻早吞没了整座房子,边火甚至已经燃着了近旁的竹林。火舌卷着燃烧的茅草和竹枝四处飘舞,火星子发出啪啪的爆裂之声。隔了数十步远,都能感觉到熊熊火势烤炙着皮肤的那种灼热。
附近并没有看到父亲陈仲修。自己离家前,他睡得正沉。
“爹!”绣春大叫一声往里冲去,被赶到的丁三嫂抱住了,“你不能进去!”
村民们纷纷赶到,用手中扫帚和盆桶里的水去灭火,只是收效甚微,火势丝毫没有减小。
绣春的一双眼被火光染透,赤红一片。她奋力挣扎推开抱住自己的人,不顾一切继续往门的方向冲,靠近之时,火星迅速溅燃了她的头发,她丝毫不觉,唯一的念头就是一定要冲进去,把还在睡梦中的父亲抢出来。刚冲入几步,正此时,“喀拉”一声,近旁的一竿茅竹被火烧断,半截带了余火的竹竿挟了呼呼风声朝着绣春当头砸了下来,眼见就要砸中她头顶,身后传来一声“绣春”的大叫声,赶了过来的苏家二少爷苏景明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一把推开她,自己脚下收不住势,扑跌在了地上,那截带火的竹竿不偏不倚,正砸到了他后背。火苗迅速透过薄衫燃到了他的皮肉,苏景明哇哇惨叫,边上的人回过了神,慌忙挑开竹竿,将地上的苏景明和绣春齐齐抢了出来。
绣春拼命挣扎,却被人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她绝望地抬头,“哗啦”一声,面前的整间屋轰然倒塌了。烈焰中迸溅出密密如流萤繁星的细碎火苗,疯狂地上冲,一直冲到十数丈高的夜空之中,这才如同礼花般在夜空中飞散熄灭。
“爹——”
绣春撕心裂肺般地叫了最后一声,热泪滚滚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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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陈仲修的丧事早过去了。绣春受的几处轻微燎伤也恢复了。只是苏家二少爷当日为了救她,被燃着的半截竹竿砸到,皮肉烧伤。好在并不十分严重。苏家已请了杭州城里最好的烧伤大夫来看过。但因了最近天气热,一时还没有好全。
陈家出事后,绣春便一直暂住在丁三嫂家,父亲的后事也是苏大少爷和村人帮忙料理的。她知道二少爷还在家中养伤,有心想去探望下。只是考虑到他家新近添丁之喜,自己却是热孝身,过去怕多有不便,故只让黑皮传了个口信表示她的谢意。苏太太心疼儿子,起先难免有些迁怒绣春,又怕儿子跑出来再去找她,叫家人把他看得死死。到了此时,待儿子伤势渐好,想起陈家父女往日的好,偏却遭此厄运,渐渐也转唏嘘感叹。知道陈家所有东西都被那一把大火烧得干净,甚至也叫人送了些日用之物过去,安慰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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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黄昏,暮霭沉沉而降。不知何时起,天下起了迷离细雨。雨点打在近旁的竹林梢头,时疾时缓,一阵风过,发出或轻或重的沙沙之声。绣春独自坐在竹林旁的那块石头上,浑身渐渐湿透。雨水开始沿她发梢一滴滴地坠落,她却浑然不觉,仍是那样坐着,木然望着前方的一片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