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2/173页


  吴氏容貌姣好,又有心计手腕,再加上这样的背景,平日里便令赵希峰忌惮三分,出了这样的事情,他自感理亏,更不敢开口说话,只要正妻不弄死庶子,那便随她去折腾。
  陈氏是个柔弱的性子,低微的出身更让她任人搓圆捏扁,被男主人强|暴非她所愿,但在这个时代,女子地位本来就低,她又是个奴婢,就算有了儿子,将来也要称呼嫡妻为母亲。
  因此赵肃在府里的地位可想而知,尤其是一年之后,吴氏有了嫡子,也就是他的异母弟弟赵谨之后,这种情况变本加厉,谁都知道这个庶子不招人待见,赵希峰甚至不曾让他识字启蒙,平日粗茶淡饭,连个奴才也看低他三分。
  爹不疼,大娘不爱,亲娘不敢出声,赵肃在这种环境中长大,性格极端自闭懦弱,在赵希峰死了之后,赵肃母子更被借口赶出赵家,被迫居住在赵府的一处庄子上。
  说是庄子,其实只不过是近郊的一间茅草屋和栅栏围成的简陋院子,周围也大都是贫苦百姓的落脚安身之处,跟贫民区差不多。
  赵家为了不落人口舌,每月都会派人送点粮食来,虽说是粮食,其实就是些赵府不要的陈谷馊粮,如施舍一般丢给他们。
  赵肃虽然是赵家大子,但跟异母弟弟的境遇何止云泥之别,以致于后来究竟是因为心情抑郁而投水自尽,还是真的不慎失足掉入河中,真相已不可考。
  因为眼前的赵肃已非昔日的赵肃。
  无论他想不想,从此以后,他只能以赵肃的身份和名义生存下去。
  从此以后,再无王宁,只有赵肃。
  然而这种生活,终究是不行的。
  莫说赵肃十三岁,在古代已算得上可以担负起一家责任的半大男人,以赵肃三十来岁的灵魂,也不会让陈氏一个弱女子靠没日没夜地刺绣熬坏眼睛来养活他。
  于是赵肃坐在灶房的门槛上,慢慢地沉思着。
  到明朝,总比到清朝好,起码在这里,上头还没有旗人压着,不然日子更难过,他先安慰了自己一番。
  但嘉靖三十五年,这是一个什么概念?
  自明成祖朱棣建内阁制以来,内阁的权力与日俱增,到了当今嘉靖皇帝陛下,以炼丹为爱好,以成仙为终身成就,将国事大小一股脑推给内阁。内阁大臣的权力也由此达到顶峰,衍生出文官集团与皇权的博弈,这不仅在明朝堪称一绝,就算放在以后的清朝,也是绝对无法想象的。
  再过二十年,李时珍将完成《本草纲目》。
  再过十年,抗倭名将胡宗宪在狱中含恨自杀。
  再过三年,中国将会有自己的第一批火绳枪。
  西方已经进入大航海时代,他们的足迹开始遍布世界,包括中国。
  而此时的大明帝国,包括绝顶聪明的嘉靖皇帝在内,许许多多的聪明人跻身大明政坛,你方唱罢我登场,群星荟萃,热闹非凡。
  赵肃算了一下时间,如今的内阁首辅,应该是大名鼎鼎的权相严嵩,此人把持朝政长达二十年,现在春秋正盛,离下台还有好些年。
  纵观整个帝国,北边有鞑子,东南有倭寇,皇帝忙着修道,臣子们忙着内斗,百姓家无余粮,大多生活困苦,民不聊生,所以才会有那首著名的民谣:嘉靖嘉靖,家家干净。
  眼下,赵肃就是这些贫苦大众中的一员。
  所以想得再远也无用,还是得先着眼于当下。
  首先是改善生活。
  靠陈氏刺绣赚钱,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明代物价虽然没有后世那么吓人,可凭他们的家境,要过得好也不容易。
  他识字,可书法不是一朝一夕练成,所以上街帮人写书信赚钱这条路就行不通了。
  去赵府索要钱粮?当然也不行。对方完全不将他们母子放在眼里,莫说上门等于自取其辱,就算受尽侮辱,也未必能拿到粮食。
  自己做点小买卖?这个倒是可行,可他们一没本钱,二没人脉,能做什么买卖?
  赵肃揉揉额角,觉得有点头疼。
  其次就是读书,参加科举。
  在古代,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能考到一个功名,哪怕是秀才,从此就算脱离了白丁阶层,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如此一来,他们母子俩必然不会再这样任人欺辱。
  原来的赵肃是不识字的,现在他用每日在族学外偷听这个借口可以蒙混过去,但是要参加科举,得把四书五经都读透才行,古人“十年寒窗苦读”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就算赵肃已经有了成年人的理解能力,没有老师指点,别说揣摩考题,连入门都是个问题。
  这每样摊开来,都是不小的难题,虽说人从一生下来就是为了解决问题的,可他觉得自己现在离那种有肉吃有酒喝的幸福生活,简直就像从北极到南极那么遥远。
  想了半天没什么结果,赵肃起身,忽然觉得眼前一黑,身体摇摇晃晃,连忙扶住墙壁,一边又暗自叹息。
  这具身体由于长期营养不良,贫血缺钙,瘦得跟皮包骨似的,一双手伸出来,黑黄干枯,连指甲也惨白惨白,没有半分血色,非得三五年的调养,才能恢复元气。
  说到底还是钱的问题,没钱寸步难行。
  赵肃拿出早上从山上摘的水芹菜和香菇,用水泡洗了,切碎,等米粥煮得有点发软了再一起丢进去,撒上点盐,顿时香气四溢。
  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多了个想法。
  他边想着实现的可能性,边把粥盛出来,一路端到屋子外头。
  天际响起阵阵雷声,一场大雨酝酿在即。
  里屋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赵肃不由放慢了脚步。
  “求菩萨保佑,求佛祖保佑,愿我儿无病无灾,平安喜乐,信女愿折寿相偿,就算立时死去,也无怨无悔!”
  陈氏跪在窗前,低着头,双手合什,嘴里念着祷词。
  闪电照亮了半边天空,那一瞬间的光芒也辉映了她的脸,那张年纪不大,眼角却遍布沧桑的脸上满是虔诚。
  门外,赵肃默然站着,心头不知是何滋味翻涌。
  当初醒过来,得悉自己来到这样的时代和家庭,未尝没有过抛下一切离家出走的打算,后来虽然打消了念头,可对于陈氏,也一直生不起血肉至亲的感觉,然而直到此刻,他才突然发现,自己先前的想法是多么错误。
  为人母亲,即便再柔弱,也会竭尽全力,为子女撑起一片天空,从古至今,莫不如此。
  自己也许不是以前那个赵肃,但这具身体相应的责任与义务,并没有减少半分。
  眼前这人,以后便是自己真正的母亲。
  赵肃端着粥推门而入,柔声道:“娘,用饭了。”
  陈氏应了一声,起身帮他把碗筷摆好,娘儿俩边吃边拉着家常。
  小粥入口香甜糯软,陈氏有些诧异:“肃儿手艺不错。”
  赵肃笑道:“若是娘亲喜欢,日后顿顿由儿子来做。”
  陈氏轻声道:“为娘想多接点绣活,好攒下钱,让你也能入学读书,以后这一日两餐,怕真是得让你来做了。”
  自己刚才不过随口一提,陈氏马上就记在心上,赵肃心中感动:“儿子也有个想法。”
  “这些天我上山摘菜的时候,发现上面长了不少药草,我想摘一些卖给药材铺子,娘可知道他们收不收零散的药材?”
  陈氏大感意外,完全没想到赵肃竟然想起要自己赚钱,眼前的少年虽然孱弱依旧,可哪里还有半点昔日颓丧?
  “收倒是收的,只是价钱必然要压得低些,不过县上药材铺子不多,最大的那一家叫回春堂,是个老字号了,在别处也有分号,如果把药材给他们家,就不会被压得太离谱。”陈氏说着说着,也觉得这法子可行,转念一想又有些奇怪:“肃儿,你几时认得药草?”
  陈氏毕竟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很多情况比他了解,这么一打听,赵肃也觉得大有可为,随便寻了个借口推脱过去,一边细细询问详情,末了笑道:“娘,如果此道可行,说不定以后我们不拿赵府的救济粮也能自给自足,你也无须再做绣活了。”
  多日的沉闷一扫而空,万事开头难,以后总会好起来的。
  在来到这里的半个月后,赵肃穿着粗布衣裳,吃着野菜清粥,坐在仅能遮雨的茅草屋里,如是想到。

  第 2 章

  初夏的山上疯长着无数草木,满山遍野一片葱郁,虫鸣鸟叫,生机勃勃。
  赵肃挑了个大清早就背着竹篓上山,这段路他走了两个多月,早就驾轻就熟,沿路看见一些常见的药草都摘了随手丢竹篓里,等回家了再分门别类送到药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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