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骄》第61/146页
“……父皇与母后为何不多生几个孩子?”
“你母后身子不好,”皇帝幽幽道,“她一直还想给你生个弟弟,连亲手做的那些衣裳每样都是两件,说给你弟弟也备着一件,可惜朕与她没有这个福气啊,你六岁大她就去了,她去得那般早,怎么都不等一等朕呢。”
祝雁停心下愈发不是滋味,很小的时候,他母妃还在时,偶尔会带他进宫,现在回想起来,他是见过那位皇后的,皇后长得十分美丽,也很温柔,却有一双极其哀伤的眼睛,看人的眼神仿佛时时带着泪,说话细声细气的,确实是个病美人。
可惜他母妃走了没多久,皇后也在那个冬日殡天了。
皇帝说着话又哀哀戚戚地哭了起来,祝雁停缓声安抚他:“父皇不必难过,母后只是先走一步,她会等着您的,来生还要跟您做夫妻呢。”
“那鸿儿还会做朕的孩子么?”
“……嗯。”
生辰那日,祝雁停回了一趟王府,是怀王妃特地派人来叫他回去的,这些日子他一直随侍皇帝在北海别宫,已有许久未回府上。
过了今日他便也有二十了,只可惜当初那个愿意亲手为他束发之人,已经不在。
回去王府之前祝雁停先去了一趟国公府,国公府上如今只有一个管家带着几个家仆看顾着,祝雁停过来,自然不会有人阻拦他。他与萧莨从前住的院子还打理得井井有条,就只是冷清了许多,那几只莺鸟早已随着他飞回了怀王府,连鸟啼声都再听不到。
祝雁停在萧莨亲手为他种下的竹林里坐了一个下午,一直到日暮入夜,萤火虫倾巢而出,绕林纷飞,他抬头怔怔看着,沉寂已久的双眸里才终于有了些许华彩。
这些虫子还是前年他生辰时萧莨送与他的生辰礼,虫卵养在这竹林里,每到夏季的夜里,便会化作流光溢彩而出。
祝雁停呆呆看了许久,直到夜色渐深,才去书房里拿上萧莨亲手为他雕的雁落竹涧的笔筒,回去王府。
府上为他办了一个简单的生辰宴,只有他兄嫂和侄子在,他回来得晚,菜都已经凉了,王妃没说什么,叫人去将菜重新热过,祝雁停与他们道歉,祝鹤鸣的神色有些淡:“怎这个时辰才回?”
“路上耽搁了,让兄嫂等了这么久,实在抱歉。”
王妃赶忙打圆场:“无事,也没等太久,吃东西吧,还有长寿面,雁停别忘了吃,一会儿叫人端上来。”
祝雁停点头:“多谢嫂嫂。”
用过晚膳,祝雁停随祝鹤鸣去书房说话,祝雁停将皇帝赐给“他”的生辰礼给祝鹤鸣看,是一颗十分罕见的极品夜明珠。
祝鹤鸣看过将珠子扔回给他,轻哂:“皇帝对你倒当真大方,前几日还说要给他的皇太子举办冠礼,当真是贻笑大方,他哪里来的皇太子。”
祝雁停没有接话,皇帝疯疯癫癫的想一出是一出,冠礼之事,后头还是他找别的事情分散了皇帝的注意力,才糊弄过去。
祝鹤鸣冷声道:“我瞧着皇帝如今也没大用处了,不如早些让他‘驾崩’吧。”
祝雁停皱眉劝他:“兄长,你才任议政王不久,还是不要操之过急了,再缓缓吧。”
祝鹤鸣的目光瞥向他:“雁停可是心软了?这一年来日日喊他父皇,扮演他的乖儿子,莫不是演出感情来了?”
祝雁停无意识地收紧手心,沉下声音:“没有。”
“没有便好,”祝鹤鸣提醒他,“做戏而已,雁停万莫要忘了,什么父皇,都是假的罢了。”
“我知……,”祝雁停垂眼,“但是兄长,现在当真还不是时候,朝堂官员,尚且有许多人不服你,你且再忍一忍吧,等到真正把控住整个朝堂,再动手。”
“嗯。”祝鹤鸣淡声应下,他本也没打算现在动手,不过是给祝雁停提个醒罢了,怕他这个“皇太子”当真入戏太深。
“昨日戍北军送来战报,萧莨已拿下了雍州西囿城,他本事可当真了得。”
祝鹤鸣说得有些咬牙切齿,萧莨越是本事,他心里的不安就越甚,可如今北夷内乱已平,又增兵了二十万往凉州,就算他想将调个其他人去替换萧莨,朝堂上那几个冥顽不灵的老顽固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将他淹死。
祝雁停未有接话,心烦意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些许,如此便好,只要萧莨是平安的,便再好不过。
第58章 所谓真心
待到帐中没了别的人,萧莨示意柳如许坐,又叫人上来茶,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
柳如许比之前黑瘦了一些,那股温润的气质消磨了不少,人看着沉郁拘谨了许多,想必这几年没少受生计所累。
他与柳如许是指腹为婚,柳如许比他稍大一些,在遇上祝雁停之前,他对柳如许虽说不上有多少倾心爱意,却也算性情相类、志趣相投的知交好友,若是做夫妻,平平淡淡未必就不好,只是时过境迁,错过了便就是错过了,他的心中并无遗憾,只惋惜柳如许这般风光霁月之人却被家中拖累,落得如今这样的境况。
“你怎会在徐副总的军中?”
柳如许哑声解释:“我和家里人被发配到雍州旸县的矿场里做苦役,后头世子派的人过来帮我们疏通关系,免了徭役之苦,又给了我们一些银子就地安家,半年后因机缘巧合,我碰到了从南疆逃难过来这边讨生活的师父,开始跟随他学医,后头便一起投到了徐副总的军中。”
他们投军之时萧莨已来了西北这边,他其实藏着想要再见萧莨一面的心思,不过这些他并未说出口。
萧莨皱眉问他:“当初你家中出事,为何不与我说一声?若是我知道了,总能帮着你想想办法,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柳如许心神恍惚,沉默半晌才道:“你当时出京办差,我给你寄了信,但未有回音,那会儿我父亲已在押解进京的途中,还传出风声说他的罪名怕会被定为通敌叛国,我们全家都得跟着一起死,大理寺的人眼见着就要上门抄家了,我实在没法子,病急乱投医之时,遇上了一个小郎君,我不知他是谁,但听他语气应当是朝中有人的,他说可以帮我,减轻我父亲的罪责,只要,……只要我与你退婚,我按着他说的做了,我父亲的罪名果然只被定性为贪墨军粮以至延误军机,父亲虽被处斩,好歹保全了我家里人。”
萧莨的目光骤然一沉:“你说是一个小郎君帮了你?什么模样的?”
“我亦不知,我没见到他样貌,只是被人请去了南郊沅济寺山脚下的一座庄子上,那一带的私庄都是宗亲勋贵家中的,想必是有来头之人。”
萧莨收紧拳头,渐冷了声音:“他还与你说了什么?”
“……他只说让我退了婚,将婚书送还国公府,不要与你多言,我怕你误会,离京的时候思来想去还是给你写了一封信解释。”
萧莨闻言眸色更黯:“你给我写过信?”
柳如许苦笑道:“嗯,一共三封信,第三封是我到了这边,托一队走西北的商人带回京中的,……后头收到你回信,我才知晓,你已成了亲。”
说到最后,柳如许的声音低下,尽是苦涩。
他那时心里对萧莨总还有隐约的期许,才会不死心地一再给他寄信,直到终于收到回音,才知他已另娶他人。
萧莨握紧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心头汹涌起伏的情绪有如火烧一般,他怎么都没想到,原来连这场婚姻,都是祝雁停一手算计来的,三封信他一封都未收到,最后的回信也非出自他之手,只怕最开始,朝廷会选中柳重诺做开罪羊,也是因他之故。
这几年他活在这样一场荒唐骗局里,辗转反侧、痛苦纠结,为的到底是什么?
他连兄长之死,都尽量不去迁怒祝雁停,说服自己相信他是无辜不知情的,可祝雁停呢?
祝雁停对他,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真心?
柳如许怔怔看着他,萧莨的眼中有翻滚而过的种种复杂情绪,痛苦、气怒、不堪,最后又尽数融入那双沉不见底的黑瞳里,愈加讳莫如深,他只是这么看着,便已明白,那些能叫萧莨伤神的激烈情愫,不论好的坏的,其实通通都与自己无关。
几年不见,萧莨的相貌变化不大,但或许是经历了种种之后,早已在战场之上浸染出肃杀之气,眉宇上的那道伤疤,更是叫他从前眉目间的温厚消失殆尽,只余冷厉。
柳如许低了头,心下一片悲凉。
萧莨周身笼罩着的阴郁之气似又多了一层,他未再多问,只沉声叮嘱柳如许:“你既来了,便留在这军中吧,我自能护你周全,戍北军中军医稀缺,日后只怕要烦劳你了。”
“好,我早已习惯了。”柳如许点头应下,从前萧莨与他说话,多少都会带着些亲近之意,不像现在这般,客套疏离,终究是不一样了。
帐中再无其他人时,萧莨一人枯坐在烛火下,打开了那一直随身带的木匣,两枚一样的玉佩并排摆在一起,只其中一枚已四分五裂只能用金镶嵌起。
昏暗烛光映着他眼中晦涩难明的情绪,有如血色绽开。
良久,他重重阖上盖子,用力一拳砸在桌子上。
翌日清早,柳如许随了虞医士来给萧莨换药,珩儿也在,他刚喝完奶,被嬷嬷抱来,正坐在萧莨脚边的矮凳上玩他的木制弯弓。
粉雕玉琢、一身贵气的奶娃娃看着与军营格格不入,柳如许见之有些愣神,眼睛一直盯着他,半晌没移开目光。
小娃娃似有所觉,抬起头,乐呵呵地冲他一笑。
柳如许打量着他,心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个孩子与萧莨长得不像,眉目间应该都是另一个人的影子,端是从这孩子的样貌便看得出,那人的长相定是极好的。
其实他之前在军中就已听人提过,萧莨娶的人是怀王府的郎君,心底也有了一些猜测,结合昨晚他说那些话时萧莨的反应,便能猜到当日那位说要帮他的小郎君,究竟是何人。
不是命运弄人,只是从一开始,他就成了别人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罢了。
珩儿抬头望向他父亲:“糖、糖。”
“一会儿用早膳了,晚点再吃糖。”萧莨温声提醒他,对着儿子,他周身那挥之不去的冷肃阴翳似都淡了许多,眼中有少见的温柔。
小娃娃自然听不懂,但看懂了萧莨眼神中的意思是不让他吃,歪了歪脑袋,埋头在萧莨膝盖上蹭了蹭,与他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