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道》第2/151页


  贞白在听见乱葬岗三个字时就止了步,清冷的声音如这寒夜凝结的霜,没有一丝温度地提醒:“长平乱葬岗里死去的全是士兵,煞气极重。”
  当年大端王朝率军诱敌于长平发起征战,坑杀西夏大将降卒约四十余万,战地遍及山岭、河谷、关隘、道路、村镇五十多处,尸骨遍野,头颅成山,村落沦为废墟,到处一片生灵涂炭,无数尸骸暴露荒野,未经掩埋,因长平气候湿热,日经风吹雨晒,从而尸体腐坏爆发出一场疫病,污染山河,散入邻近的数座村庄,无数村民死的死,逃的逃,这里便成了人人避而不及的乱葬岗。
  妇人听闻一悚,转头望向说话之人,此女束长冠,墨发半垂,冠顶一颗珠翠吊坠。着玄色长衫,缎面细腻光泽,腰悬墨玉,古朴沉郁。负黑沉木剑,长约二尺六寸,通体乌黑透亮。
  按理,民间女子概不束冠,束冠则为出家修道之人,况且此人还身负道家法器。
  妇人哭诉:“可是我家那口子已经去了啊,我得把他找回来……”
  乡邻:“你这不是去白白送命吗,谢家人真是作孽,再怎么上火也不该胡说八道啊。”
  贞白在一旁听他们七嘴八舌,总算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因为王六丢了女儿,找寻无果,谁知女儿夜夜托梦给他,说自己身处谢宅,因此王六报官搜查了谢宅上下,然而搜查无果,王六夫妇不甘心,整日在人家门前死缠烂打寻死觅活,搞得谢宅终无宁日,那谢家人怒急攻心之下脱口:“你们满城都找遍了,我谢家也被你们掘地三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还让不让人安生,谁知道你女儿是不是被哪个野男人拐跑的,乱葬岗找过了吗?!那里头有进无出的,说不定早就尸骨无存了……”
  谢家人话虽恶毒,却也不是无可能,然而说者无心可听者有意,之前猎户及外地商队误入乱葬岗,就再也没能出来过。上个月天变异象,乱葬岗上空乱云飞渡,阴霾漫卷,持续月余不散,伴随雷鸣闪电不休。有个孩子贪玩误闯进去,被樵夫看见,急急忙忙回到城里喊人。后来两名修士途径此地,自告奋勇前往救人,到现在都还没出来。是死是活,村民心里都有了判定。若是王六与其女进了乱葬岗,铁定是有去无回的,乡邻哪还能由着妇人再去作死。
  贞白面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疑虑:“两名修士?上个月进了乱葬岗?”
  一名乡邻点头应道:“是啊,到现在都没出来,估计跟那孩子一起凶多吉少了。”
  贞白垂眸:“哪家的孩子?”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就是没……没听说谁家丢了孩子。”正因没有失踪儿童,众人才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继续若无其事地过日子,只当那樵夫眼花,害得两修士枉送了性命。经过众人一番谴责,令樵夫也不敢笃定,毕竟当时天黑雾浓,看走了眼也不无可能。
  此刻又有人道:“那樵夫还说,许是其他村子跑过来的,或者流浪小儿也说不准。”
  贞白思忖之际,忽然一老妇猛拍大腿,瞪着一双松弛下垂的眼睛危言耸听:“不……不会那樵夫看见的,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那地方又在长平乱葬岗,经老妇人这一点拨,当下细思极恐。
  此时阴风一刮,包子铺老板打了个寒惊,眼珠子一转望向贞白冷白的侧脸,吞吐道:“这……这位……道……道长……您怎么看?”
  这种怪力乱神的猜测,还得同修道之人求证。
  贞白余光淡淡一瞥,并未接话,只道:“回去吧,那地方不是普通人能靠近的。”
  妇人痛失爱女,丈夫又寻到了乱葬岗,令她更加悲痛欲绝,如今既没了指望,那便追随丈夫一起去了也罢,她奋力想要挣开乡邻的手,拉扯间场面一阵混乱。
  贞白及不喜喧嚣,更厌烦听见哭嚎,她深知世间多得是听不进劝诫之人,则不想多费口舌,只是刚走出两步,就听见某乡邻一阵惊呼:“那是什么……”
  哭闹声戛然而止,陡然变得格外寂静。
  贞白脚下一顿,回过头,只见黑暗之中,一白衣人提着盏白皮灯笼,墨发披散,更衬面容苍白,脚步轻得仿佛随时都会飘起来,寒风一拂,白衣翩翩,越显瘆人。
  “娘诶……”包子铺老板嗷一嗓子,猛一箭步冲到了贞白身后,吓得肝儿颤:“道……道长,你……你会收鬼的吧?”
  贞白一时无语。
  哪只鬼会打着灯笼走夜路?!


第2章
  “过来了。”包子铺老板嗓子一紧,仿佛被人捏了气管,瞪着双惊恐的眼睛,抖着双腿往后退,被脚下凸起的石块一绊,整个人直接砸进了路旁那条阴沟里。
  贞白再度无语。
  这种自己吓自己的能耐也是没谁了
  伴随着包子铺老板一声凄厉惨叫,惊得乡邻哀嚎连连,一众撒丫子狂奔,也顾不上王五王六他媳妇儿了。妇人估计也给吓懵了,立在原地,僵成块铁焊的桩子。
  包子铺老板顶着一根稻草,在阴沟里站起身,正欲往上爬,就见那吓死人的玩意儿“ 飘”近了,提着白皮灯笼的手上满是血污,身上那件宽宽大大的白袍子在风中晃荡,里头仿佛就剩一把骨头架子般,诡异地空荡。然而更诡异的是王六她媳妇儿突然爆走,大喊一声“王六……”就朝那人鬼不祥的玩意儿扑了上去。
  包子铺老板伸出五爪,惊悚的捂住半边脸,睁成一只独眼龙,奈何那爪子掉在阴沟里,沾了一手的稀泥,被他此举一捂,糊了满脸。
  再瞧那妇人,应是中了邪吧,才会将一把长达近两米的骨头架子错认成了王六那枚矮胖墩,况且这骨头架子虽面如白纸,模样却俊俏得很。
  妇人冲到那介白衣跟前,一把抓住那只挑灯的手,触及的瞬间,彻骨冰冷的手背冻得她一颤。
  若不是浑身透着股森森阴气,又在夜间神出鬼没,包子铺老板都要怀疑这老娘们儿是上赶着吃人家豆腐了。
  妇人泪眼婆娑道:“这灯笼,是我家王六拎出门的,怎会在你这儿?他……他人呢?”
  包子铺老板闻言一愣,放下捂着半边脸的爪子,细看那白皮灯笼的下角,果然写着王氏馄饨几个字。
  骨头架子眼周发青,苍白的嘴唇翕动,嗓音跟破了的风箱在抽拉一般,及其嘶哑:“山下,去……”
  一张口,妇人就嗅到他满嘴的铁腥味,猛地缩回手,那骨头架子却整个一斜,晕倒在地,背后的剑匣压在身上。
  包子铺老板瞠目结舌,鬼也晕?
  他一个激灵,手忙脚乱从阴沟里爬起来:“大嫂子,这是个活的吗?”
  说着就去探人的呼吸:真是个活的!
  又并起两指探向白衣人颈项动脉,包子铺老板“ 嘶”一声缩回手:“都他妈凉透了。”
  凑近了一瞧,此人好似有几分面熟,但因方才吓得不轻,脑子不太灵便,他在这城里打开门做生意,人来人往见过不少好看的皮相,但丧成这样还这么俊俏的,他就见过一个。
  包子铺老板一拍大腿道:“他……他不就是一月前进乱葬岗的修士吗?!唉哟娘诶,出来了?就他一个人出来了?还有一个呢?”
  闻言,冷眼旁观的贞白终于靠近了些,弯下腰,打量白衣人半响,淡漠的眉心一皱。
  包子铺老板察言观色道:“道长,有什么问题吗?他从那种地方出来,会不会被什么……”
  贞白:“背回去。”
  “啊?”包子铺老板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噢噢噢,背回去。”他在前襟蹭掉爪子上的泥浆,背身蹲下,抓起那人的手往背上拉,费了好一会儿功夫,修士软绵绵地仿佛没长骨头,可扛上背之后又觉得此人全身一把皮包骨,硌得人生疼。
  一个月前这修士虽谈不上多健壮,但还算刚劲匀称,个儿高又齐整。背负剑匣往包子铺的摊前一坐,老板做了二十多年生意从来没那天清早一般火爆过,都赛过王六家的馄饨铺了。这人招蜂引蝶的聚来了整条街的小姑娘老娘们儿。都是群只见过油菜花的乡下佬,突然来了朵油菜花中的翘楚,啊呸,牡丹花,一枝独秀!男人怎么能用花来形容,娘里娘气的,一点都不酷。管他的,反正好看就是了。原本与他一同前来的男子也是个清隽的,只是跟他放一起,就显得平平无奇了些。
  包子铺老板背起修士就要往回走,奈何那人身高八尺,压在包子铺老板身上,长腿拖地,活像个一米四五的小儿背了个踩着高跷的大高个儿。
  妇人急道:“他刚才说山下,是不是说我家王六在山下啊?”
  包子铺老板:“他说的?”
  妇人忙点头,包子铺老板扭头对贞白道:“那个,道长啊,这又是在乱葬岗外头,能不能劳烦您同我们走一趟?不会让你白跑的。”
  妇人立即掏出钱袋递给贞白,后者并未去接,冷冷拒绝:“我不去那里。”
  包子铺老板:“为何?”
  妇人紧紧握住钱袋,抹了把泪。
  贞白右移一步,伸手在修士的腰侧掏了掏,拿出一块木质刻成的符箓,递给妇人:“带在身边,只要不入乱葬岗,它能挡煞。”
  妇人连忙接过,转身就往乱葬岗的方向跑。
  “大嫂子,你别一个人去啊,等等。”包子铺老板放下修士,令其靠在一棵树根下,拜托贞白照看着,便惶急慌忙地提起灯笼追妇人去了。
  原本冷眼旁观的贞白,不太想救他。
  但乡邻们说,他是为了救那个孩子进的乱葬岗。
  贞白便强行挤出来一丁点儿善心,守在一旁,而非转身离开。
  此时三更已过,蔽月的黑云渐散,银光漏过桑叶,渡在树下人脸上,虽苍白如雪,却面如冷玉,长睫若羽,只是呼吸若有似无,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气。目光顺着他白腻的脖颈往下滑,略敞的领口几道血印,像被锋利的树枝划伤的。在乱葬岗里待上月余还能活着出来,也不知此人是命大还是本事大。
  贞白的视线落在修士右手虎口处,那里有一道及深的豁口,结过痂,血块已呈褐色,但未曾包扎而又经撕扯,便再次裂开,鲜血还未干透。
  贞白有片刻出神,随即蹲下身,探上其脉搏,目光陡然一沉,她捋起男子袖管,那苍白的臂膀凸起根根青黑色筋脉,在皮下阡陌纵横,蜿蜒直上,贞白扒开他胸前衣襟,那些青黑色筋脉交错在胸膛,直逼心口蔓延。若是包子铺老板那几人在场,看了估计得吓瘫。
  是尸气,且已侵入肺腑。
  而他领口下仿佛被树枝划伤的血痕,是其在自身刻下的一个符咒,以防尸气蚀心。但乱葬岗的怨煞之气太重,这个符咒根本不足以自保,尸气攻心只是早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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