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皮裹痴骨》第2/22页


  她不明白已经贵为九五之尊的允炆为甚么要说这些话,这些话绝不会是洪武皇帝说的,那是个万分威严的人,神圣不可侵犯,无人敢挑战他的权威。允炆说的怪极了,她不能苟同,她也不能说出去,若是被外人听见了,允炆只怕是要被御史弹劾的。御史台那些个老学究最是烦人,萧哥哥也说他们都老糊涂了。
  四年,允炆做了皇帝才四年,他就死了。
  这四年间,他问了三次:“如鸦,你要不要做朕的皇后?”
  墨如鸦记得自己摇了三次头,她心里喜欢的是萧家的公子萧醉吟,允炆也是知道的,怎么还来问她。定是玩笑罢了,她同自己这样说。
  第四年,允炆不问了。
  漕运总兵叛变,朱棣取下了扬州城,长江南面都被他切断了,允炆说:“如鸦,我怕是要活不成了,你会不会记得我?”
  墨如鸦已经忘了朱允炆脸上的神色,她记得他的声音,是那样惆怅又黯然,带着无法逆转的惋惜。允炆在惋惜什么呢,朱棣是他的亲叔叔呀,怎么就不能留他一命呢?
  前人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南唐与宋,可朱棣与允炆是血亲,他们之间亦是要如此吗?她回家问了祖父墨忘言,墨忘言笑了笑,回答她:“如鸦,如果有另一人同你一样心仪萧家儿郎,你可愿意与之分享?”
  不,她不愿意。
  墨如鸦信念坚定,她是要给萧哥哥做妻子的,谁都不能改变,谁都不能。
  修伯咳了咳,墨如鸦回过神来,问他:“好些了吗?等我回来,我给你带明记的糖水,好吗?”修伯挥挥手,道:“我晚上去阿文家里吃饭,你不用理会我,只管去上班,别分心,省的主人家不高兴。”
  安葛生是城中有名的大状,自小接受英式教育,说起话来彬彬有礼,墨如鸦偶尔见他发脾气,也是极有分寸的。墨如鸦用钥匙进了安宅侧门,正好又遇到那位著名影星玉蝴蝶小姐,玉小姐的红色跑车在这盛午的阳光下刺眼极了,安宅的大门又久久不开,更显得跑车中的人是那么虚浮可笑。“哎,等一等”,玉蝴蝶从跑车中推门出来,看向墨如鸦,脸上全是不耐烦,“你去看看,阿余在不在,做什么这么久没人开门?”
  墨如鸦进去后,瞧见男主人安葛生正翘着一条腿坐在花园里喝下午茶,管家阿余就随侍在侧,她正要问阿余为何将大门紧闭,让客人在外头遭太阳暴晒。她才走过去两步,阿玉就拉住了她, “阿墨,你别理,安生与玉小姐分手了,还交代不许玉小姐入屋。”阿玉的神情怯怯的,墨如鸦深眸锁向安葛生,任人家有再多不是,关门不见又岂是君子所为。
  许是察觉了墨如鸦的目光,安葛生同管家阿余说了几句,阿余走过来,道:“阿墨,安生说了,不归你的工作不用你理,你只需做好自己的本职即可。”
  安葛生是个人精,墨如鸦低头笑了笑,原本想劝一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可主人公都不在意,何须自己多费唇舌。她又出了门,玉蝴蝶还等在门口,红色跑车光亮的漆都快晒化在烈日里,见墨如鸦出来,她神色有些紧张,迟钝问道:“安生在不在?你有没有同他说我要见他?”
  墨如鸦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她,说话轻柔柔的:“玉小姐,安先生决心与你分手,不如你先回家休息,隔几天,大家再约出来,你有什么话,也好单独同他说。”
  这声音实在贴心,犹如清风拂过,白云悠悠,烈日也被遮挡,灼热都成了温柔的暖意,玉蝴蝶喃喃:“不,他不会原谅我了,我同别人是做戏的,公司让我们合作给狗仔拍,我们是亲了,可那是假的,那是炒话题的。你看,我们做这行的,公司说甚么我们都要照做,谁敢不听?你同他说说,说我不是有心的,我也是被逼无奈,捞口饭吃,有选择的话谁要做这一行,对不对?”
  玉蝴蝶似乎意识到此一去,两人再也没有再续前缘的可能,她很执着,希望得安葛生谅解。墨如鸦静静看着她,她是个漂亮的女人,即使脱去脸上浓妆,她也是个标致女子。
  墨如鸦思绪飘得老远,她想起闻婉辞,都御史闻樱的千金。那人亦是爱粉面青黛,常常见她,她都是一出粉墨,时时着南京城里最新式的衣装,扮城中最新式的眉黛,她总会惊起仕子们交声称赞,除了允炆。
  允炆说:“春风桃李容,能得几时好。”
  他惯来觉得闻婉辞不是真绝色,可在这南京城里,还有比都御使千金更美的人儿么?允炆说有,若问他是谁,他又不肯说了。
  朱色大门卷起,阿余出来,她看向墨如鸦,道:“阿墨,进去工作,你浪费了八分钟,我会扣掉你的工时,或者你愿意补回来?”随后,她做出邀请姿势,“玉小姐,安生在里面等你,请进罢。”
  墨如鸦低头清洁书桌上的灰尘,还给飘窗上方的一盆吊兰浇水,她刚清洁完地上的水渍,就听见玉蝴蝶在楼下会客室的吵闹声,她嚷起来:“安葛生,你不是个东西,明明知道我是清白的,还冤枉我!”
  安先生的声音不大,显然也没说甚么好话,玉蝴蝶愈发激动,她说:“我是戏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今日才来嫌弃我?你又是什么好东西,颠倒黑白,赚昧良心的钱,你又比我高贵得多少?你说,你又看上哪个了,我要去问问她,知不知道你安大状是个衣冠禽兽?”
  墨如鸦不想再听,世间痴男怨女,她这六百年,什么故事未听过,哀怨背叛,又有甚么稀奇。
  下头传来一声脆响,也不知是谁摔了东西,玉蝴蝶声音尖尖的,她嚷了一句:“安葛生,当年你收了人家多少钱,那个英修出狱了你怎么不去兑现承诺了,人家顶了罪,你怎么不把钱还给人家了?”
  英修,修伯?墨如鸦沉下心,又多听了几句,玉蝴蝶此时倒是中气十足,“人家现在病的要死了,医院都住不起,你怎么不去看看人家?你还派人去偷当年的证据,你心虚吧,怕人家问候你祖宗十八代?你个缺德货色,比我们这些戏子还不如,臭不要脸的,我呸!”
  下头没了声息,玉蝴蝶这么一闹,再无任何踏进安宅的理由了。墨如鸦幽幽一叹,安葛生出现在书房门口,“你叹甚么?”
  墨如鸦不语,她穿着一件旧式的格子衬衣,一头乌发挽在脑后,瞧不清是卷是直,只知道乌压压的,发量很多。安葛生哼了一句:“莫要在我安宅叹息,人家会以为我亏待了工人。”
  “抱歉,我无心的。”
  墨如鸦道歉,其实苛待不苛待又有甚么所谓,她活了几百年,见过了崇祯皇帝上吊,见过了后金的□□哈赤,也见过了形形□□的人与事,他安葛生的这点小小要求,又算得甚么。
  见到墨如鸦如此乖顺,安葛生倒是笑了,他说:“如不是方才你那样瞧我,我当真要以为你是个安分的普通工人了。”安葛生将合体的西装解开,随手丢在一旁,半笑着看向墨如鸦,“玉蝴蝶跟你说什么了?”
  墨如鸦吸一口气,回道:“玉小姐什么也没说,她只说她不想分手。”
  安葛生瞥了墨如鸦一眼,从口袋里拿出几张银钱,递给墨如鸦,说:“买几件衣服,你工作的很好,我额外给你的小费。”
  墨如鸦垂下眼眸,收起黑亮的瞳仁,低声道谢:“多谢安先生。”

  第 3 章

  阿文家买了菜,招呼墨如鸦过去吃饭,修伯的气色越发差了,吃得很少。墨如鸦去的晚了,在外头听见修伯说想饮酒,自从他病了,啤酒都没有再饮过一口。阿文劝他:“不要饮酒,饮汤吧,今天是猪肺西洋菜,好饮的,多饮几碗,好不好?”
  墨如鸦提着满满两袋子食物走进来,阿文爸爸说她:“细女,过来食饭,作甚还拿了东西?”如鸦笑笑,说:“我下工经过明记,斩了只烧鹅,还买了糖水,陈皮红豆沙,饭后吃。”
  阿文赶紧起身去接如鸦手里的东西,又去厨房找盘子装烧鹅,如鸦说:“我去洗手。”阿文转身就看见墨如鸦静悄悄站在他身后,他笑道:“怎么,有事同我说?”
  如鸦叹一口气,说:“修伯想饮酒,不如给他饮,不要扫他的兴致。”阿文嘴角动动,低声道:“是不是医生说什么了?”如鸦垂下黑亮的眼眸,只道:“修伯年纪大了,都随他吧,他开心最重要,对么?”
  阿文盛了烧鹅出来,又拿了几个红酒杯,修伯眼色发亮,阿文说:“我这里还有半支红酒,大家分着饮,不过,只有半支,没有多的”,他又看向修伯,“知道吗?”
  一顿饭吃得有说有笑,许是喝了酒,修伯同阿文爸爸说起当年旧事来:“阿溪,当年我不中意念初她妈妈,你知道为什么吗,她妈妈也不中意我,虽说她最后跟个鬼佬走了,但我知道她,她不会开心,她中意的那个男人最终也没娶她。”
  阿文与墨如鸦对视一眼,两人都拿了糖水去阳台坐着,让修伯与阿文爸爸叙旧。阿文问墨如鸦:“阿墨,你的新工作做得如何了?”墨如鸦吃到一片陈皮,酸的眉头都皱起来,阿文笑道:“我替你把陈皮都挑出来。”
  墨如鸦弯眉一笑,眼瞳亮晶晶的,阿文将红豆沙递给她,说:“吃吧,陈皮都净了,不过女孩子吃点陈皮有好处的,你不要挑食。”如鸦问阿文:“修伯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来日修伯过世,会不会有人来拜祭他。”
  阿文有很好看的嘴巴,眼睛也好看,只是帮人开小巴,晒得有些黑了,他笑笑,说:“修伯结过两次婚,第一次结婚还生了一个女儿的,叫念初,英念初。念初大我几岁,我阿爸生我时,修伯都入狱了,我也没见过念初。不过,听说念初的妈妈是美人,她从上海过来,当年在上海拍过电影的。”
  墨如鸦点头,又道:“也不知怎么通知她们,我想让她们来探望修伯。”阿文摇摇头,“找不到她们的,念初同她妈妈很早就移民了,她妈妈先是过了澳门,后来说同一个鬼佬走了,连同念初也带走了。修伯在里面的时候,申请过家人来探监,不过人家回复说找不到她们,过了几年,修伯自己出来了,也没找到她们。”
  里头传来争吵声音,墨如鸦和阿文赶紧跑进去,竹溪正在说修伯:“你做什么这么固执,如今都有她们消息了,为什么不叫那女人带女儿来见你,难道念初不是你亲生女?你看你,如今身体这么差,还有几天好日子,你把电话给我,我给阿嫂打电话,叫她过来。”
  修伯在咳嗽,阿文倒了热水给修伯,又说竹溪:“阿爸,你不要这样,修伯身体不好,你不要气他。”竹溪很带着些年轻时混江湖的匪气,他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搁,说:“阿文,修伯的女儿同他老婆返来了,你去澳门找她们,要她们来探一次修伯,你明天就去。”
  阿文点头,“地址给我,我明天就过澳门。”
  竹溪说:“没地址,你自己去找,澳门就那么大,找不到你就不要回来了。”
  墨如鸦上前,拍拍修伯枯瘦的背,轻声道:“修伯,没事的,念初不会怨你的,她们如今过得好,不会记得当年那些小事的,你别担心她们生你气,你信我,好不好?”
  修伯嘟着嘴,似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他讷讷道:“她们不会原谅我,不然不会走了这么多年都没消息,我怕她们不会来,我……”老人的目光里尽是忏悔,还带着身体不佳的疲惫苍老,阿文红了眼眶,他说:“修伯,我肯定能把她们两母女带回来,你别想这么多,只管保重身体,知道吗?”
  阿文搀起老人,安慰他:“不要想这么多,我去澳门找她们过来,你就安心养病,我送你下去休息,开心点,好吗?”墨如鸦转头同竹溪道:“阿文爸爸,我也先走了,你也早些休息。”竹溪拎出一个保温盒递给如鸦,道:“细女,这里头是猪脚姜,给你吃的,小女仔,要多补补,你看你脸色,这个可以放冰箱,饿了就拿出来热了吃。”
  墨如鸦笑笑,拨开额上的碎发,露出光洁如玉的面庞,“多谢阿叔,我知道的,你别担心我。”阿文道:“阿爸,我送阿墨和修伯回去,你都早些休息吧。”
  修伯摆在外头的桌子被人翻得乱七八糟,铁盒子里的药品也都跌落在地上,原本就缺了腿的椅子更是歪七扭八的靠在墙上,阿文扶修伯在外面坐下,墨如鸦瞧见这一爿狼藉,对阿文道:“你帮修伯收拾东西,我去药房。”
  小巷似发生过一场战乱,阿文替修伯铺好了床,扶着修伯进去休息,又开始修理外头的桌椅,锅碗都翻在桌子上,装药的铁皮盒子跌落在地上,他捡起没有跌坏的药瓶子,又修理歪了腿的藤椅,修伯坐在小床上,眼睛瞧着外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墨如鸦从药房回来,在拐进小巷之前,瞧见那一日的流浪汉蹲在巷口,他一只手垂在地上,地上还染了血,血珠子滚着浮尘在墙角划出几道黑红的手指印。墨如鸦目光扫到他的手,虎口上深长的口子快要拉到腕部,她抿抿嘴,转身又进了药房。
  那人的手上沾了灰,墨如鸦手里拿着一瓶水直接往他手上倒,水冲到伤口上,那人吃痛,猛地睁开眼,他一双眼睛星河灿烂,只是此刻的表情过于狰狞,破坏了眸光里生辉的美感。墨如鸦将水递给他,道:“你自己冲,我这里有药。”
  墨如鸦拿碘酒给他,“嗤”,那人疼的冷哼一声,他眼睛锁在墨如鸦白净的脸上,嘴角抿得紧紧的,终于开口说了一声:“谢谢。”
  面前的女人穿衣打扮无一不土,一头乌发一股脑的卷在一堆,瞧不清全貌,如今七月的天气,她竟然还穿着到脚踝的长裤和规整的长袖衬衣,衬衣纽扣也扣到了最顶上的那一颗,就跟生怕被谁瞧光了似的。那女人包扎好了伤口,还问了他一句:“你肚子饿吗?”
  墨如鸦问面前受了伤的人,“你肚子饿吗?”
  他也不回答,就扶着受了伤的手坐在那里,不再说话,一声不吭。
  墨如鸦进了巷子,手上提着阿文爸爸给她的猪脚姜,出来就再也不见了那人身影,唯他坐过的地方,摆着一枚一元硬币,烈日下,要刺花了人的眼。
  第二日,阿文就坐船过了澳门,修伯的女儿随她母亲回来了,昔日的弟兄有认得那位大美人的,听说那位美人到如今都很美,岁月一点也没有薄待了她。那兄弟还说了,“真是拍过电影的大明星啊,整个样子,比现在那些不知什么鬼的小明星们靓多了”,后又补充道:“念初都是靓女,随她母亲,头足眉眼,像了个十成十,阿修你有福了。”
  修伯听电话,越听越笑,又笑到咳嗽起来,问对方:“阿苏,你在哪一处见到她们母女俩?”
  电话那头先是停了一停,许久才道:“我现在星河做安保,我在星河见到她们的,阿嫂陪着念初,念初在里头表演。”
  星河是澳门一坊高端赌场,里头有五星酒店,有高端购物区域,时常有艺人在里面卖力唱歌跳舞,星河给出的报酬不菲。修伯慢慢喘息,才问道:“念初都去做了明星仔?”
  那头说:“是呀,星河里头有高层看中了她,想捧她走红,现在就让她在星河的娱乐区演着先,我看她似模似样的,日后可能会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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