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生香》第2/440页


  贺含钏的心脏开始紧紧收缩,像被人用尖细的指甲掐住一样,她五感尽失,却能感到来自胸口剧烈的疼痛。
  “偏房的孩子怎么能当世子呢?”张氏清凌凌地笑出声,“只有把徐康安放在我膝下,才能被当做嫡子教养。我把他当成我的儿子,他也把我当做他真正的母亲,我从来没动过害他的念头,谁又会害自己的儿子呢?”
  张氏笑着,神情餍足得像捕到了猎物的蛇,“他尊敬我,孝顺我,听从我。徐慨死时,他只有两岁,我含辛茹苦将他养大,为他娶亲,尽心尽力为他操持,我信守了我的承诺,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对你和你的孩子下手...”
  贺含钏的眼睛正在缓慢地闭上。
  张氏见状,近乎癫狂地剧烈摇动贺含钏的肩膀,怕她就此解脱,更怕她错过了最精彩的那出戏。
  “我守住了我的诺言,你这条命,不是我拿的,是你儿子动的手!”张氏放声大笑,“是你的亲儿子动的手!若是徐慨,他该作何感想?他会不会觉得世事无常??”
  张氏双眼放光。
  贺含钏如折叠的浮柳,艰难地睁开眼睛,无法聚焦的目光四处寻找,心脏猛地缩紧后再被缓缓松开,她如溺水而亡的人,“冰糖...雪梨...”
  她艰难地发出声音,像吹漏的风孔。
  张氏笑得眼泪将衣襟都打湿透了,“我和你儿子说,若是新进门的媳妇只重生母,怎么办?你活着,他永远是庶出,他的生母永远是个掖庭低贱的宫婢,他的同僚友人看不上他,怎么办?以后他不孝顺我了,只孝顺你了,怎么办?我和你儿子说,你已经病了这么多年了,若是你懂事,早该随他父亲而去...”
  张氏将贺含钏的脸生生掰正,逼迫她面对面,“你的好儿子竟然真的做了!”
  戏落幕时,会有一记重锤。
  贺含钏的七魂六魄都随着这记重锤,散在了浮尘中。
  她急促地喘息。
  张氏手在发抖。
  屋子里,窗棂大大开着。
  蜡烛被风吹得只剩下了一支还亮着。
  张氏俯身低头,在贺含钏耳边隐秘地轻声道,“你知道吗?你和徐慨的死状一模一样,祝你们到了阴曹地府,再做一对泣血鸳鸯。”
  风从窗棂急速灌进来。
  “呼——”
  最后一支蜡烛,熄灭了。


第二章 山楂泥丸
  打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像太监闷着嗓门学鸡叫。
  含钏一听这声音立刻睁开眼睛,干脆利落地翻身爬起,下榻的时候动作大了点儿,扯着胸口像针扎那么疼。
  含钏深吸一口气,在榻板间的小黄木矮抽屉里翻出一颗茶褐色小圆球,塞进嘴里。
  味道凉津津,有点冲鼻。
  薄荷、山药泥、山楂泥、陈皮、冰片混在一起,那股又甜又酸又冲又凉的味道直冲脑门心。
  含钏一边含着,一边顺了顺胸口,隔了一会儿,才舒服了点。
  这痛,最近倒是来得越来越缓。
  先头她刚醒过来,就是被胸口疼醒的,这十来天时不时地就针扎似的那么疼一下,在她想到那天那夜那些人时,胸口就更疼…疼得扎心,疼得冒冷汗,疼得缩墙角。
  前两天她自个儿捣了点顺气提神的东西做成药丸子,胸口痛的时候就塞一颗,这才舒缓了点儿。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梦里中的毒,还能带到现实里来?
  也不知是不是一场梦。
  毕竟,梦里那疼痛是真的,她苟且偷生几十年也是真的,身边的人有血有肉,在阳光下有影子,她甚至还记得生安哥儿破水时的惶恐...
  胸口又疼了一下。
  含钏摸着胸口,将嘴里那颗丸子咬碎囫囵吞了,靠在炕前深深吐出一口长气,再看屋子里,隔壁床的阿蝉正睡得像头酣猪,外间还睡着两个留着头的小丫鬟,正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
  这个场景对含钏而言,陌生又熟悉。
  就像几十年的回忆,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含钏靠在炕前愣了一会儿,伸手把窗板掩实,将天际尽处那抹将透未透的鱼肚白挡在屋子外面。
  还不到寅时三刻,掖庭里不比内宫,不用伺候主子,这几个丫头多少能再睡一会儿。
  含钏一手拎着两个藤编暖壶,一手拎着小油灯,走在掖庭小巷里,掖庭人多路窄,啥时候都有人,一路过去到热水房,三步一颔首,五步一熟人,让含钏瞌睡消退了一半。
  掖庭和内宫泾渭分明。
  内宫里头的是贵人,女使和内监眼睛都是长在头顶上的,女使能跟着自家主子住在配宫的耳房,除却各宫各殿每日轮值的三两个值宿太监,其余的内监每日戌时都要赶在内宫二门子上锁之前回掖庭来住。
  而掖庭里的宫人内监,做的都是杂役粗使的活路,分散在浣洗局、膳房、花草房、针线房、工造坊等打杂出力气、手艺的地方当差。
  掖庭的宫人内监,混的是日子,可不是前程。
  没跟在主子身边,有什么前程可言?
  含钏打着油灯胡思乱想着,不一会儿就走到了浣衣局,热水房里热气腾腾的,丫头内宦埋头飞速跑着,一派热闹景象,“钟嬷嬷,烦您打两个暖壶!”
  含钏把暖壶放在烟雾缭绕中,透过白袅袅的热气,看见了一个两鬓花白、佝着背,嘴角含着一支细长铜管水烟的婆子正在核账本。
  那婆子头也没抬,拿烟管子敲敲桌面。
  含钏从怀里摸出四枚铜子放在桌上,小宫女机灵地手心把铜子一抹,拎着两个暖壶到后院去了。
  钟嬷嬷吐出一口烟,拿笔在帐册子上点了四个点。
  前面密密麻麻的,还有数不清的点子。
  含钏束着手立在一旁灯暖壶,还记得以前她害怕钟嬷嬷了。
  浣衣局算是掖庭里低贱中更低贱的地方,没门路、受了错,惹了主子厌弃的宫人若是还有幸留一命,来的就是这地儿。能压得住浣衣局上上下下百来人的婆子,能是盏省油的灯?
  只是如今,含钏看着她,心里却没了那股害怕的念头。
  梦撞怂人胆?
  死都死过一次,还怕个锤?
  含钏有点想笑。
  含钏抿嘴笑的样子,落在钟嬷嬷眼里,有些奇异。
  掖庭不缺美人儿。
  不是有句老话儿吗?
  美人儿要么在圣人身边,要么在离圣人最远的地方。
  浣衣局里也有几个长相清丽、姿态秀美的丫头。
  只是这丫头有点不一样,看着不过十三四,背挺得笔笔直,小头小脸,发乌肤白,俏生生地立在水雾中,不像从掖庭出来的,倒像在哪个贵人身边养出来的。
  钟嬷嬷偏头拿水烟杆子敲了敲桌子,“叫什么名儿?在哪儿当差呢?”
  含钏一愣,“婢子钏儿,如今在膳房传菜帮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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