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侯令》第59/80页


  帝后和谐,情深意长的假象在姜夏面前如何也隐瞒不下去。他终于知晓他的父母,原是这般的狰狞;他本就觉得荒谬无比的真相如今愈发的教人寒颤。我不知道姜夏到底知道多少,毕竟宫中是个滋生流言的地方,不知道他如何看待他的父皇母后;他一直引以为傲的父皇,他一直敬重孝顺的母后……终究是如此的不堪。
  沉默无言的日子里,我的心中纠结着沉重的绝望与怨愤,纠缠着往事或明丽或刻毒的破碎踪迹一重一重迫上心尖。我总是极力挣扎着想要遗忘,却总在夜深人静、风过呜咽如泣时,如刻漏一般一滴一滴重重砸在我心上,和着时光的印记一同残忍而决绝地碾过。如雪地车痕,分外清晰。
  我一次又一次地被同一个男人骗,直到现在。
  不见,永远不见。
  “如此,也好。”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彼时他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目光复杂,仿佛是一颗水银,流滚不定,闪闪烁烁,带着沉痛与难忍,将我深深镂刻在眼里,仿佛永世不忘。
  听着我说,再也不见;他只是苦笑一声:“如此,也好。”
  姜夏跪在紫宸殿外等候着他的传召,他却迟迟没有召见。
  人人都只道皇上爱女情切,荣乐公主骤然离宫,让无坚不摧的君王和皇后都染上了哀伤。
  我以为老去的是我一人,一直到很久以后,才发现,我的以为,是错的。
  岁月从来不曾优待过什么人,赏赐与你的,迟早有一点都会讨要回来;纵使知晓,却无从抗拒。
  我黯然之际,边关也没传来好信,勇武将军白松所领的定西军与西秦的骑兵在边境交火;两军激战数日始终僵持不下。两方人马各有折损,纷纷困在战圈里,泥淖难拔。
  战事远比预料的拖得久,尤其进入朔月以来,西秦几场突袭都正打在边境防御的薄弱点上。据前方战报,一支西秦兵队驱入州内数十里烧杀抢掠,百姓伤亡惨重。领将白松似乎忽然变得不会打仗,一条边境线上捉襟见肘顾此失彼,而西秦方似乎忽然多出了什么神机妙算,竟能将周兵的防御要点处处卡牢。
  “……这不是有人通敌泄密,又是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林弦的眼睛看着我。
  我望了眼殿外的秋千架,吱吱呀呀,仿佛娆儿还在上面晃悠。
  我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随手摘了朵水仙,捻碎了:“怎么说?”
  “陛下着兵部协同督察院,已经派遣得力人手去详查了。”林弦恭身替我将补身的汤药从药篮里取出。
  喝了补药,只觉得心绪烦闷,我抬头看了看层层金殿的歇光顶上清寒的冬日苍天,不理玉阶下侍奉的林弦,步行向宫外走去。
  经过栖竹殿后头的门洞,很快到了朱雀大街上,忽见一个人从不远处拐角闪了闪,我走近几步,那人遥遥地冲我招了招手,我愣了愣,才认出来那是柳卿易。
  我没有着男装,他却依旧习惯地叫我‘姜兄弟’;我也只是勉强地冲他笑笑。
  “姜兄弟你这么打扮真好看。”
  我倒是不意他开口就是这么一句,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容颜是世间最难得也最易逝去的东西,我曾经贪恋不已的东西,如今却不会再见了。
  清风明月楼的梨花白是唯一一个酿得和宫中同一个味道的;我的酒量很好,轻易不醉,想来也是因着姜御丞喜欢品饮,连带着几年来,我对酒一物也是品酌甚高。
  柳卿易看着我一杯杯地灌酒,也不拦着我,自己在一边稀里哗啦地吃着牛肉面,一边红着脸,含含糊糊着说话:“姜…姜兄弟啊……你,你方不方便陪…陪我……去趟灵山啊?”
  “去那里干嘛?冯本初又找你斗鸡?”我噙了一口梨花白,慢慢地咽了,随口道。
  柳卿易把整张脸都凑到碗里,像是紧张得不得了一般,活似这牛肉面里有金疙瘩,一面抖着声音道:“不不……不是,我我我……我病了……我找他看病去……”
  “你、病了?!”我上下打量着他红光满面的样子。
  “柳大宝……”我微微眯了眯眼,仰头又是一杯,“你知不知道,每次你撒谎你就会脸红打疙瘩?”
  “没没……没有啊!”柳卿易一仰脸,两块牛肉还黏在脸上,忙道,“我我我脸红,是这面熏的……打疙瘩,是是因为……我我,我的病不大好意思说出口……”
  “什么病啊?”我抬了抬眼眸。
  “你到底陪不陪我去啊……”柳卿易突然放下碗,脸涨得通红,仿佛要滴出血来。
  难得他这么坚持忸怩一件事,柳卿易不会撒谎,只是这样子仿佛看病还是在次,似乎拉我去灵山才是目的。我着实心头疑惑,但终究声色不动,心头转了几转,觉得也不失为一个疏肠的办法,他那样子,如何能骗我?跟着去就是了。注意打定,我便漫不经心地冲他点了点头。
  柳卿易当即舒了一口气,像完成了什么心事一般,喜逐颜开地一拍桌子喊道:“小二!再来一碗,多放点葱花!”
  灵山风光奇好,心肠虽然郁郁,但总算离了禁宫,看不到,也就不会想那么多;人也稍稍疏散不少。冯本初脾气古怪,对我还算客气,许是我夸赞他的苗蛊有意思吧。
  柳卿易虽日日喝药看病,只是小眼睛转得,常常一撞见我看他,忙吓得低头不是塞药饼到嘴里就是跳着脚喊着找冯本初。
  我心绪不佳,由得他胡乱地闹着,只是漏夜转醒,却看到有羽鸽落在他住的那屋子里,每次停一盏茶的功夫,又从屋里飞走。
  “……通敌之人做事极秘,前后交接人等彼此皆不相识,只道信由大周国内派人送来,信使蒙面,不知是谁。除了查得的直接信使外,传信诸人皆为贩夫走卒,将信递与西秦信兵后,由对方付给现银。这些人为厚利所动,对信内是何机要多数不知,与朝中军中亦全无干系……”
  脑子里不知道为何莫名想起林弦的话,总觉得心头有什么突突地跳着。
  三月后,战事胶着,死伤惨重,难分难解,烽火甚至蔓延到了其他各州郡。
  七月,姜帝祭天求祷,昭告天下,决意御驾亲征。
  我心头掠过极快的一丝跳动,那么细微,如何也抓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十五・亲征(下)

  
  柳卿礼生前闲暇之余与我谈论起作古君王的战术。御驾亲征必须有两个条件;其一,万不得已;其二,征则必胜。天子乃国之命脉,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身赴险;一旦亲征,必须有绝对的胜算。因为天子取胜是理所当然的;败,却是败不起的。
  姜御丞平民出身,行伍起家;洪武将军的威名,赫赫南北,岂是在珠崖的能轻而易举算计的?我冷笑着,并不放心上。
  想起很多年前,母亲的随口一句“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州”,才知道原来父亲从戎的那些年,母亲心里流动的是切切的担忧与挂怀。疆场无情,忠魂埋骨,马革裹尸真的是军人最好的下场么?
  姜御丞对战场一直有着深深压抑的憧憬,男儿浴血,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
  我怔怔地想着,只觉得懵懵笼笼的,心绪一个不宁;幽愁暗恨,他的生死与我又何干系?若无必胜把握,他如何做的决定?何况……他什么时候败过?!
  我一甩手里的杯子,不再去想,独自一人去找柳卿易。
  路过冯本初亲植的大树,听到有清脆的歌声传来,随口吟唱的是客家的朴俗山曲:
  “入山看见藤缠树,出山看见树缠藤;日日夜夜俩相伴,朝朝暮暮俩相缠;树死藤生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
  小药僮自顾自的唱着,见我也不拘谨;歌声天真烂漫,情深意挚,孩子般明亮的笑脸让我心头些许的怔忪。
  歌声的尾音反反复复地悠悠荡在山谷;有风拂过我的脸,只觉得清凉不已。
  “唱得真好听。”我默默驻足,静静地看着一脸笑容的小药僮。
  “谢小姐起来啦……”他欢欢喜喜地一面和我打着招呼,一面继续不停地手中作业。
  小药僮是从小在灵山长大的,从未离开过,也不知道我是谁,只是知道我姓谢,便称我为‘谢小姐’。我刻意不曾告知他我的身份。唔,小姐……那是很久以前,我还是谢太尉的掌上明珠时,人人就是这么称呼我的。
  “你在做什么?”我淡淡地向他笑笑。
  “在割长生藤。”小药僮清清亮亮的回答。
  “长生藤?”我好奇地看着他手里攥着的一截截的藤条。
  他把藤条从树上割下来,笑意满满:“是啊。长生藤怎么也不会枯,别看我今天割了这么多,它明天就长出来啦。你怎么砍断它,割碎它,只要这树不死,它又会长出来的。”
  “所以叫长生藤?”我颇觉得有意思,上下打量着缠在树上的藤条。
  “也算是吧。”小药僮偏着脑袋,继续认真地割着,“不过,我觉得哪有什么东西真能长生呢?要是离了这树,不用我割,这藤就枯死了。因为要长生藤入药,师傅可宝贝这棵树了……你看,这么粗,比师傅还老呢!”小药僮得意洋洋地比划了一下。
  藤条郁郁葱葱地缠在树上,被小药僮一刀刀地切割下来,放进篮子里;他照旧开开心心地吟唱着方才的山歌。
  我怔怔地看着,所有的心力魂魄都被他说的,唱得所吸引住了。
  冷与热的记忆在心底纠缠着融化开来。
  柳卿易晨起看到的就是傻愣愣站在他门口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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