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侯令》第80/80页


  父皇不止一次的说过,强兵之本,在激赏于民。劳而无功,战而无赏,必生异心。……民生怨心,何以强兵?是以要奖励耕战,激赏强兵!
  西进北上,一统江山,是父皇遗留给我的志向。
  大周雄霸中原而不可欺;姜帝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然而这份气势的背后,是父皇谋心谋力,夙夜兴寐一点点换来的。世人总叫嚣着天道不公,却不知立于巅峰之人,付出的心力,肩上的担当,是他人的千倍万倍亦不止。
  “姜夏。惟愿有朝一日,在吾儿治下,大周可得一位有道明君,谋一场繁华盛世以慰父泉下百年。”父皇伤重,卧于榻上时,握着我的手,如斯镇稳安然的与我说。
  我心生怆然,方贼通敌,周秦一战,父皇旧疾发作,是一路忍着回到长安的。我跪在榻前,看着父皇的银丝白发,不禁潸然泪下。
  妹妹走的前一天,我觉得心都要碎了,母后伤心欲绝,谁都不知道紫宸殿内发生了什么事,所有目睹这一切的人都被父皇灭口,唯有我清清楚楚的看见了父皇母后的狰狞与怆痛。
  不过一夜之间,父皇的头发就全部白了。妹妹走后,他总是独自坐在紫宸殿里,沉默的不再理睬任何人。除了我近身侍奉外,所有见过父皇白发的人也同样被尽数灭口,一个未留。
  我从未见过父皇失态,他从来都是沉稳安然,声色不动。纵使青丝白发,他依旧是平静镇定的戴冠束发,不露一丝痕迹。
  时光似一江春水东流而去,烙在父皇眉眼间的唯有风霜的痕迹。我是害怕的,震惊的,惶恐的,那个横亘在我心头的困惑一点点的放大,放大到我如何也平息不了的执念。
  我的父皇母后,并非我所见的乾坤和谐,并非师傅说的鹣鲽情深!昔日的流言渗进心田,他们如此狰狞,他们是不是真的如坊间传闻……
  不不,母后不是妖孽,父皇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子……不是的,一定不是的……
  直到父皇弥留,我跪在榻前,只是想求个明白,他看了我许久,也沉默了许久,终究开了口。他从不曾与我说起过他和母后的事,如今却是一五一十的道来,却平静的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不带一丝感情,比说起朝政更为平静,似乎事不关己。
  “那……那史官曾放言……”直到父皇说完了所有,我才颤颤的开口,喉头有冰冷的凉意。
  父皇半阖着眼睛,仪态安详,似乎朦胧直欲睡去;凝滞般的沉默之后,抬眸看我,仿佛看穿我的心事,目光射在我脸上,幽深凝重,一字一字说的极慢:“是。史官没有说错。……帝后确如世间所言,乃纲常不容的乱德背伦之举。”父皇微微顿了顿,“这就是你母后无论做什么,哪怕仁义无双,也免不了‘妖孽’之名的因由……”
  良久,父皇的神情几乎凝滞在了那里,哀凉胜寒霜,轻叹一声,“姜夏……纵使朕和你母后百年归去,黄土白骨……终究逃不过后世的口诛笔伐!”
  我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安静了片刻,舌尖麻木苦涩,这话由父皇说出口来,如铜钉砸地,字字钉入我的耳中,叫我不得不信。父皇说过,旁人会骗我,他永远不会骗我……
  我张了张口,却没有一点声响。父皇看着我难以言喻的神色,仿佛知晓我心中的苦和震惊;缓缓伸手,盖住了我的眼眸――我的下巴长得像母亲。
  瞬间,我看不到父皇的神色。
  只能听到耳边父皇沉沉的声音,点滴着秋日的深长:“姜夏。你母后,确实是你父皇,五十二年来,唯一记在心上的……可纵然如此,史书工笔亦不会留情一分。今时今日,恩断情绝,对你,对你母后,都好。”
  父皇说这些的声音安详平静,手始终不曾移开我的眼睛。
  我听到母后匆匆赶来的声音,仿佛是永生不可触及的焦惶……
  “父皇!”
  “修远,”父皇闭着眼睛,唤了声旁边的大汉,“拦下。”
  生死弥留,母后终究没有见到父皇。
  泪眼迷蒙里,我从不曾见过母后失态如此。她永远含笑带狠,永远端庄雅然,永远聪慧明理,是可以冷静抱着我发誓灭尽一切的凛然国后……她从不会惊痛到这般,几乎没了神智。
  依着父皇的吩咐,我烧掉了他生前所留的一切。其中有一帧画,是父皇很珍视的,护裱得极为小心;画上的色泽已是暗沉,显然有些年头;画的是个胖乎乎的女婴,粉雕玉琢,憨态可掬,身着绣着金丝凤凰的襁褓。我一直以为那是妹妹的肖像,画肖像的画师我不认识,是和母后一个姓的,叫谢功权。我时常见父皇一人目色专注,神态平静的看着这幅画,偶尔会流出宁和的笑意。我将此物一同葬入了皇陵。
  珠崖事变后,母后就真的离我而去了。父皇说过,能杀方升宴者,世上只有一人。所以他留了那道密旨。
  我即位登基后,世称明帝。
  天蜀一役,手段虽然龌龊,却出奇制胜。虽有人骂我卑鄙,可是只要能争取到民心,能使我权力地位稳固,能推进大周大业,能使我成为青史留名的不朽君主,些须唾骂指责实在是微不足道的。运用权力纵横捭阖,是痛快的,是芸芸众生所无法企及的;只要用权有道,国君永远都是天理正义的化身,百姓对战场中的血腥牺牲就不会永远耿耿于怀。
  紫宸殿中海棠红红点点,全未受秋意所染,颇为娇艳。如此秋光,被重重深红如血的雕花朱窗一隔,落进紫宸殿中便成了淡蒙蒙的一层寂寞轻纱。帘外风声簌簌,吹动枯叶的碎裂之声,断续的一声半声传到紫宸殿中,更显得幽静。所谓帝王将相,孤家寡人,大约也是如此吧。
  多年后。
  清风明月楼上,我和涵弟乔装打扮,微服民间,看看百姓的居兴。
  肉烤着滋滋作响,涵弟用筷子将肉翻了一个个儿,然后将烤好的肉沾了酱汁,送到我碟中。我吃着烤肉,又喝了一杯梨花白,这时候有一群人上楼来,踩着楼板“咚咚”直响,哄然说笑,令人侧目。
  我啜了一口酒,淡淡一笑,对涵弟道:“你看那几个人,一看就不是好人。”
  涵弟微微瞄了他们一眼,一个个油头粉面,不知是哪里来的世家子弟;涵弟的声音压得低:“陛下……嗯,公子说的是。”
  那些个人一坐下来,其中一个人就唤:“喂,掌柜的!这整二楼,爷包了!”王长欢摸着胡子赔着小脸地向他们赔不是,说道:“对不住……这两位公子一早就来了……这菜都点了,还没上呢……”
  那人用力将桌子一拍:“放屁!什么早不早的!快快打发了,不然我一刀劈死你这个老皮子。”另一个人瞧了我们一眼,笑道:“大哥……旁边那小子还真俊,比那个喝酒的长得还好。我赌他七成是个女的。要不叫他过来喝陪咱们喝两盅?”
  我一愣,我面孔虽生的好,但个头很高,父皇身量就很高,我自然不矮,如何也看不出是个女子来。只是涵弟自幼生得孱弱,纤瘦单薄,面相白皙姣好若女子,难怪那些个人错认。
  涵弟脸色微白,神色凝肃;我叹口气,好好吃顿饭,非得闹出动静,我不招惹人,人偏来招惹我。
  放下筷子的当儿,只听得一声清脆甜美的声音,叮铃而来:“我陪你喝。”语调甜美清亮,教人听了都不禁为之心旌摇摇。
  但转目四望,四下哪有人影,这语声竟不知自哪里发出来的。只听得笑声盈盈,荡人心魄。
  眼前突然一花,眼前俏生生跃上来一个少女,身着件宽大的麻衣,赤足穿着草鞋,头上戴着顶大笠帽;却是明眸善睐,明妍无双;银铃似的笑声便是由她发出。
  但见她笑颜明亮,轻轻将桌子一拍,桌上的那些碟碗都纹丝未动,只有箸筒被震得跳起来。没等箸筒落回桌面,电光石火的刹那,筷子纷纷下落,只闻一声惨叫,紧接着“咄”一声,出言调笑的那人,手掌已经被筷子生生钉在桌子上,顿时血流如注。那人一边惨叫一边伸手去拔筷子,但筷子透过整个手掌钉穿桌面,便如一要长钉一般,如何拔得动分毫。
  我脸色一白,抬眸看那古怪的少女,她仿佛不知愁一般照旧嫣然笑着,随手挑起一块肉,喂进了那人惨呼不绝的嘴里,宛如在做一件最温柔贴心之事似的。
  复尔转身看着我,拍着手咯咯的轻笑着,向我走来。涵弟神色微变,忙起身阻挡在我身前。
  少女一言未发,伸手轻轻推开了涵弟,纵身扑来,牢牢的抱住了我,没有丝毫勉强,也没有多余的言语,欢天喜地。
  仿佛天生就应该认得我一般,揽着我的脖子,笑声不绝,却也不说话。
  “你是何人……”我惊疑之下,不敢推开她,只是示意涵弟切莫轻举妄动。
  少女哧哧的笑着,竟笑着曼声而歌,歌声娇美清悦,反反复复。
  其月汤汤,离我故乡,月圆又缺,故乡不见。其星熠熠,离我故土,星河灿烂,故土难返。其风和和,吹我故壤,其日丽丽,照我故园。知兮知兮葬我河山,知兮知兮葬我何方。
  神思恍惚间,忆起紫宸殿中那一枝被折在手中的海棠,那种盛放得热烈放肆的无忧无惧,如斯惊心动魄的美丽……
  荣华尽享,长乐无极――
  我的眼泪,在一瞬间灼热涌出眼眶。心里,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开怀欢喜过。
  在涵弟瞠目结舌的神色下,我抬手拥住了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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