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是个小画手》第182/183页


  立在门口的两个小太监正要比手势说皇帝还睡着,就听见皇帝问道,“是高立臣么?进来吧!”
  高立臣走到卧床旁边,小太监们拉开床帐扶皇帝坐起来,在他背后放了一个引枕。
  皇帝咳嗽了几声,对高立臣笑道:“老高,我也没想到这次生病会一病不起。”
  高立臣心中酸楚,忍泪道:“陛下必能康复……”
  皇帝叹口气,“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他一瞧老高这么个硬汉竟然在忍泪,目示小太监,小太监很快拿来巾帕等物。
  高立臣抹泪告罪,“臣失仪了,陛下恕罪。”
  皇帝又咳嗽几声,叫服侍的人都下去,怔怔看了会儿窗子,问高立臣,“你觉得,她会来看我么?”
  高立臣心里一咯噔,支吾片刻,含糊道:“韩道长向来是有情有义的。”
  皇帝看看高立臣,难掩失望,“也就你这个老实头,连句安慰我的假话都不会说。唉……”
  高立臣只得陪笑不语。
  皇帝静了一会儿,又说,“太子为人稳重,朝中暂无大事,大臣们,也都算尽心本分……”他说到这儿,咳然一笑,“多年前,我还曾腹诽韩尚书,已经如此富贵如此位高权重,为什么还要折腾,非要掺一脚,结果弄得自己身死名裂,韩国公子府风流云散,还连累了许多人,唉,近些年来,我也明白了。丽妃、娴妃虽有罪过,可罪不至死。但不处死她们,就会牵连到二郎,三郎。他们也都是我亲子,他们小时候我也曾抱过的,尤其二郎……唉,权势如虎,骑虎难下。先帝为我取名‘定洵’,唉,洵者,老实也!大概盼我这辈子老老实实的,我也确实一直老老实实的,可谁想到……便是你们,当年也没想到我会登大寳吧?”
  高立臣能说什么,只得陪着叹气,“别说天下大寳,至尊权位,陛下,就是平民小户也多有这种事,不然为何大周律法规定嫡长子继承七成家业呢?”
  皇帝像是觉得索然无味,叹了口气半天不吭声,他出了会儿神又道,“我才想起,我还忘了安排一件事。我死后,各藩属国必会派人来追悼,若是向帛琉岛国派人来了,记得派个人跟着回去,给季锋说,我早许他回来与父母家人团聚,别再固执了,这有什么呢?原是我派给他的差事,倒叫他骨肉分离,难回故土。若是他愿意叫子弟来大周长居,好好招待他们。”
  高立臣应了声“是”,皇帝长长呼气,又咳嗽了一阵,“你叫方书宇拟旨吧,拟好了给我看。”
  高立臣都应下,又劝皇帝,“陛下,您还是多休息吧。”
  皇帝跟高立臣说了半天话,神困体乏,微微喘息,昏睡过去。
  是夜,又发起烧。
  翌日皇帝醒来,宣已告老五六年的太医院刘医正入宫看诊。
  刘医正在太医院混了一辈子,退休时还是“医正”,连个院判都没混上,并非医术不济,而是说话实在令人厌烦,各宫妃子都不乐意叫他看病,只有几位太妃看重他。老太妃们宾天之后,刘医正基本就是混日子。
  这时皇帝指名要叫他来,宫中诸人,还有前来侍疾的太子、昌王和两位公主都觉讶异。
  刘医正问诊时,皇帝只留下高立臣与太子两人,叫其余人都到殿外去。
  等刘医正诊完了两边脉,皇帝问,“刘医正,若你每日以针灸刺穴,辅以汤药,我可能活到五月?”
  刘医正皱眉,寻思半天,老老实实道:“五月,臣不敢保证,四月,倒是有五六分把握,只要遵医嘱,到三月是妥妥的。”
  太子大恸,几乎当即就要掉下泪,皇帝却极严厉地叫他,“为父为何要苦苦支撑?你难道不明白?哭什么?哭有用么?你该庆幸,现在四海升平,风调雨顺。”
  太子立刻行礼,道:“是儿臣无能。”可说完这句话,依旧眼泪汪汪的。
  皇帝再板不起脸,叫太子小名,“近芳,你来。”太子今年二十五岁,早已娶妻生子,可在父母眼中,依旧是孩子。
  皇帝携着太子的手道:“不是你无能,是爹爹以为自己还能活个一二十年呢。唉,你以后若遇大事不能决断,先去问你端王叔。他心地善良,为人大度,又有才能,他像你这么大时已经平过南疆渤海之乱,还去过陇西赈灾除疫,见过许多民间疾苦,也知道底下官员的套路。若再不行,可问曹、方二人。西山大营刘启正,也是我的人。”
  太子忍不住落泪,皇帝拍拍他的肩膀,“你去吧。从明日起,你替我问政监国。”
  太子监国后,景和帝病情一度有所好转,宫中以贵妃为首,宫妃们日夜祷告,宣和公主还联合宗室女冠,在水月祠、明月道院、齐云道院和太清宫灵慧祠为皇帝祈福祝祷。
  三月三时,皇帝虽未病愈,但仍然依惯例在宫中设宴,宴请宗室勋贵,文武大臣。许多人甚至觉着,景和帝会好转起来。
  但没想到四月中旬,皇帝的病情再次严重,一度昏迷了近五日。
  皇帝这次昏迷时,太子衣不解带侍疾,实在太累了,就趴在皇帝病床边睡着。
  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皇帝喃喃而言,太子惊醒过来,只听皇帝迷迷糊糊,在念一句诗,轻唤了几声“父皇”,皇帝又沉沉昏迷了。
  从这时到五月初,皇帝昏迷的时间倒比清醒的时间更长。
  五月初六那天傍晚,皇帝忽然间清醒了,叫人为他沐浴修面。
  太子惊喜交加,高立臣却暗暗去看刘医正,刘医正对他默默点了点头,两人都知道,这一次,怕是回光返照了。高立臣忙叫崔旺将几位大臣和端王、庐陵王、宣和公主等人都叫来。
  皇帝特意叫人将他胡须都剃干净,还要了镜子看了一会儿,叹道,“幸好她没来。不然见到我这样子,老态龙钟的,嗐!”
  高立臣笑道,“陛下着相了。韩道长跟臣说过,一片叶子,新生时有茁壮之美,变成落叶时,也有落叶之美。”
  太子不解其意,忙去看高立臣,只见他做个手势,便假装没听到这些话。
  过了一会儿,殿外有小太监道,“端王殿下来了。”
  皇帝叫进,见了端王,端详他几眼道,“六弟,你也老了。可得好好保养身体啊。唉,我跟她说,要跟穆宗大圣皇帝比肩的,这可好,穆宗皇帝活到八十多岁,我只这一样就输了。”
  端王哽咽难言,只握着皇帝的手道:“四哥……”
  皇帝又说,“我把太子托付给你了。”
  端王忍泪道:“必不负陛下,尽心辅佐太子。”
  皇帝想了想,又低声说,“要是季承晦回来了,你可别去为难人家。”
  端王哭笑不得,“是。”
  皇帝交待完,又叫太子过来,“我灵堂前挂的画像,你高叔叔和端王叔都知道是哪一幅,千万别弄错了。”
  太子这时已泣不成声,点头答应,皇帝又交待他,“你当皇帝后,当详读穆宗皇帝列传,以穆宗皇帝为榜样,怜惜小民。还有一事,京郊水月祠收养扶助孤女弃婴,我每月以‘太极宫道士定寻’的名义捐赠五十两银子,我死了以后,你别忘了,替我继续捐上。”
  景和三十二年五月初六,景和帝薨于太极殿。庙号仁宗。
  仁宗皇帝在位期间励精图治,先后平定云州与金帐国接壤之地,肃逐小赫支部侵扰,重画国境,建云州镇抚司,后与金帐国互通贸易,其后平南疆茜香国之乱,渤海之乱。之后的近三十年中,大周四海升平,民富国强。
  后世常将仁宗与穆宗和开国大帝视为大周最杰出的几位皇帝。
  仁宗皇帝梓宫由太子送入地宫后,太子才见到他临终前专门提到的那幅画像。
  画中的仁宗皇帝是道士打扮,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烟青色道袍,手持一把木剑,眉目含笑,和太子素常见到的样子迥然不同。
  太子惊讶地看了这画像好一会儿,认出画中皇帝拿的木剑他也曾见过的。幼年时他教他武功,用的也是这种剑身是圆柱形,剑尖也圆溜溜的木剑。
  这幅画上几乎没有提任何字,只在一侧画了一个浅绿色小圆圈,圈中写了一个“可”字。不知何意。
  按照大周的规矩,皇帝大行,停灵之后,太子还要在地宫外的灵棚追思七日,每日入地宫在先帝灵前追思。
  第三天晚上,太子坐在灵棚内的蒲团之上昏昏欲睡,忽然间听到地宫中有隐隐哭泣之声,急忙站起来,“你们听到了么?”
  太监宫女们都懵然摇头。
  太子提着一盏风灯进入地宫,那哭声越来越清晰,但不知为什么,他并不感到害怕。
  一个浑身黑衣的女子站先帝梓宫前,听到他的脚步回过头,怔怔看了他几眼,泪水静静流下来,她眨了眨眼睛,勉强微笑,“你是定寻的儿子?”
  太子顿时知道了她是谁,他试探问,“你是……韩道长?”
  她含泪问,“他走的时候,安详么?”
  太子说了大行皇帝弥留之际的事,她听着,不断流泪,听到皇帝叫端王不要为难季承晦时,她流着泪笑道,“唉,他们以为我一直和季承晦在那个岛国上么?不是的。我回到了我的世界,难以传递信息。”
  太子忙追问,“你真是韩玄玑道长?”
  她点点头,抹掉眼泪,“是。”
  “可是——”太子不敢相信。
  他幼年时听父亲讲过这位女道士的事。在他五六岁时,他的二哥告诉他,父皇书案抽屉里藏着一个小盒子,里面是极好玩的玩意。他傻乎乎的,真就偷偷去翻出了那个盒子,里面确实装着好玩的小玩意儿,是一对一拉开就会自动合拢的小泥人,一个是道士,一个是长狐狸尾巴的女子。等再长大了些,他才知道这女子是狐女。当时他只觉得这小泥人极有趣,忍不住反覆拉动,结果一不小心,小人儿肚子里的机扣给抻坏了,再也合不到一起了,他急得大哭,惊动了太监,父皇来了,见到坏掉的小泥人儿又惊又怒,他更怕了,反而不敢再哭出声。他一出生就没了母亲,先由娴妃抚养,后来娴妃又有孕,又交给丽妃抚养,他隐隐知道自己和哥哥们不太一样,但到了这一刻,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可父皇震怒之后又忽然变得温柔,把他抱在膝上擦擦泪,跟他讲起这小泥人的来历——“是我的好友韩道长亲手做的,送给我的。我已经好几年没见着她了,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那是他第一次和父皇这么亲热,他坐在他腿上,问了他很多关于这位韩道长的事情,韩道长善画,力大无穷,曾经在京城大门外暴打过坏人,她心肠很好,在水月祠帮着嘉城姑祖照顾弃婴孤女,还教她们养羊纺毛线,做羊毛毡娃娃……隔天是休沐日,父皇就带着他去了水月祠。
  在水月祠中,父皇曾问他,是谁告诉他抽屉中有小泥人儿的,他只笑而不答。从这之后,父皇将他交给淑太妃抚养,又叫了一个向来无子的妃嫔搬去淑太妃那里一同照顾,宫中的太监宫女们才对他变了副脸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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