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祸水》第10/131页


  “学生还有不明,凡是官场之人,皆为读书出身,怎的他们就能耽溺声色,忘记远忧?”
  席泠稍稍垂眼,沉吟半晌,方笑,“人有共通,又有异分。他们每一个都是人呐,有七情六欲,贪嗔痴念,各有经历,各有缺陷,训的目的就在于约束这些私欲。若人人都是先圣,又何必‘圣学’?”
  秀才深深作揖去了,廊下撞见白丰年,只稍稍拱手。
  这班学子知其不过举人出身,不大敬服他,撞见也仅仅以礼相待,甚少有人讨教奉承。倒是待席泠十分敬重。
  那白丰年地主出身,最爱受人吹捧,如今遇冷,嫉郁不瞒,益发苛待席泠。这厢摇袖朝他招一招,招回内堂,丢了个绢轴与他,“你写一篇十五祭祀的祭文,写完叫常训导递呈夫子庙。”
  席泠在案前朝常训导望一眼,搦回眼来拱手,“按制,祭文当教谕亲笔题作,卑职不过训导,只恐妄举亵渎圣人。”
  “叫你写就写,哪这些推诿之言?”白丰年欹在椅上,砸了两口茶,拇指把两撇挂水的胡子左右刮刮。
  抬眼见席泠还立在跟前,登时气涌,“怎的,我一个教谕还使唤不动你个训导?十五前写了给常训导。若有不服,你索性不要干了,还回你的私塾教书。你不是教书教得好嚜,秀才都爱向你请教,正好全了你的为师之心不是?”
  话音甫落,席泠的目光便寒如冷箭,唬得白丰年一颗心抖了抖,不自在地别开眼,“你不想写,那就去将后场院里的草拔了,生员蹴鞠,这一上午,都摔了几个了?”
  席泠望他半日,面色倏软下来,目光却细成了针,捡起案上的绢轴,“教谕放心,卑职明日就交与常训导。”
  暑热荷风,卷起席泠挹动的衣袂,白丰年把眼虚成两条缝,遥遥望他远去,洋洋地笑,正是君子失意时,小人得志日。
  午晌归家,常训导与席泠同行,二人皆无车马,缓步游街。闹市里,常训导的声音显有几分落魄无奈,“碎云,世道就是如此,白丰年有些财气,得陈通判青睐,能忍则忍罢。”
  二人欲要分道,席泠止步,朝他作揖,“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①。晚生明白,多谢常训导良言。”
  常训导三十出头,陋衣裹风骨,往他肩头一拍,“我觉君非池中物,咫尺蛟龙云雨。时与命犹须天付②。”
  “席泠谨记君言。”
  街市分别,席泠穿巷而过,走到秦淮河,涉桥而过,暑天如焚,流金铄石。
  两岸行院丽人临水而坐,莺声燕语,摇风抛眼。谁抛了个眼风向席泠,瞧他衣着朴素,却有冷月之风,器宇不凡,正估算其身份家世,谁知一错眼,琼影飘摇去。
  推开院门,恰逢箫娘浓睡起,院内坐着慵不语,呆望满树艳杏,满眼游丝兼落絮,似有残梦无处寻。蓦地叫他想起苏子瞻《贺新郎》里的一句:
  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席泠不忍惊触,欲悄步回房,不想箫娘喊住他:“快来吃饭,人午觉也睡起来了,你才归家。儒学里才散,还是在外头给谁绊住了脚?”
  说话间,叮铃咣当摆了几样小菜并两碗稀饭。席泠夜间分明听见席慕白的动静,眼前却不见,因问她:“席慕白又走了?”
  乍然间,箫娘窃窃地笑出声,跑到灶后端出一瓯煨得耙烂的猪骨肉,“他早晨出门,那狗鼻子嗅见我煨肉,只管朝我要。我当头给他骂了回去,说没有,是隔壁陶家煨的。他犯起馋,邀了两个狐朋狗友,窑子里摆饭吃去了。”
  席泠轻哼了一个笑,“他赢了钱?”
  “像是赢了五两。”箫娘用手拿起猪大骨递与他,席泠却摆摆箸儿。
  她便搁下,把盘子换到他跟前,笑嘻嘻谈论起:“你爹讲,趁着他手上还有十来两,要在咱们这小院里摆两三席,请了相熟的亲友来,设香案拜天地,再把我的身契拿到衙门去上了籍。从此后,我就真格是你老娘了,你往后可赖不脱,要孝顺我的。”
  席泠握箸儿的手顿了下,眼不瞧她,隐约含笑,“你真想嫁给他?他可是个无赖泼皮。你倘或有远亲,我还有几个钱,给你做了盘缠,寻你的亲友去吧。跟着他,岂不耽误?”
  箫娘搦腰靠案,坦率地望着他笑,“嗨,我哪有什么亲友?爹妈早死得干净了。你爹虽是个泼皮无赖,可你有出息呀。我不瞒你,当初在吴家,听见说要将我卖个赌鬼,我着实想,索性裙带解下来,悬到梁上吊死了算!可听见他有你这么个儿子,我又想,保不齐你将来有大出息,我也跟着沾光!”
  他斜眼窥她,见她穿一件湖色苎麻短褙子,星眸缬彩,蛾眉轻扫,薄施胭脂,还是他买回来的脂粉。心里便似挽了个结,好像真与她有了某些理不清的牵绊。
  浓阴逼匝,席泠泄出一线笑,含着些道不明的意味,不再纠缠此事,反刨根似的转问:“你爹娘是怎么没的?”
  “那年暴雨,崩了山,压垮了屋舍,就给压死了。我记得好像是这样子,那时候我还小,确切的也想不起了。后头被舅舅养了些日子,转手卖了。”
  “祖籍南京?”
  “我哪里记得?”箫娘撇撇嘴,自嘲一笑,“是不是南京倒不晓得,祖籍是贱命倒是真格的,一辈子没享过福,给人当牛做马,吹拉弹唱,奉承主子。如今落到你家,既要跟你那个混账老子打擂台,又要赶着巴结你,我真是哪辈子造下的孽?要叫我今世偿!”
  席泠瞥她一眼,“你不是学过戏?唱一段来听。”
  “凭什么?!”箫娘瞪圆了眼,一把拍下箸儿。
  “你不是要巴结我?叫你唱段曲你就不情愿?”
  她两片红馥馥的嘴皮子细磨着,像是在咒骂他,却没声,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杏树底下轻抬莲步,唱一段《玉簪记.弦里传琴》:“月明云淡露华浓,倚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闲步芳尘数落红……”
  忽被席泠叫停,“你怎的唱小生?”
  “我学的就是小生嚜。”
  “唱个女旦来听。”
  箫娘暗暗嘟囔,心恨他一百二十遭,浓阴里款折柳腰,唱来:“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抱琴弹向明月中。香袅金猊动,人在蓬莱第几宫③。”
  朱弦声杳恨溶溶,随花摇落东墙外,被有心人听取,驻足因问:“是谁在唱?”
  陶家的小厮跟着听觑片刻,把眼摇望西面,“回仇官人的话,大约是那头何家摆席请的小戏。”
  仇九晋花地里俄延半日,步虚踱在墙根底下。乍听还疑别院风,凄凄楚楚那声中,谁家夜月琴三弄,细数离情曲未终④。
  听曲韵十分像一位旧识,可声调却不大像。她的嗓子更轻盈、更灵动、像只夜莺。他摇首自笑,举步走了,“多谢你们老爷的酒,告辞。”
  云日相掩,春染眉痕,溪风遥送他,人在眼前,却隔墙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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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唐孟郊《投赠张端公》
  ②宋 辛弃疾《贺新郎.和徐斯远下第谢诸公载酒相访韵》
  ③明高濂《玉簪记.弦里传情》
  ④同上


第11章 隔墙东 (一)
  月斜,小楼愁听玉箫断,绮窗朱户绿荫满,清霜掐遍,苔痕微染。
  陶家绿蟾灯下闲暇,推开窗,见风凄凄明月,孤寂寂黄昏,蓦地想起日间听见女伶唱的《玉簪记》,曲中那陈妙常,与自己可不是一样的么?愁孤影单,手边富贵,手握来却只青灯一盏。
  于是对月苦吟:“碾月成霜,碎花成冢,敛埋了孤骨。”
  恰好表姑娘辛玉台打帘子进门,障扇嬉笑,“姐姐这么暗还不睡,在窗前说哪样丧气话?”
  绿蟾忙请她榻上坐,使丫头上茶果点心,“我午觉睡得久了,此刻不困。你为什么不睡呢?我想,大约是因今日那仇九晋往家中来赴宴,你远远望见,乱了尘心,思想姻缘,辗转难眠。”
  趣得玉台满面羞红,赧眼嗔她,“姐姐说的什么歪话?明日我告诉舅舅听。”
  “我不说了就是嚜。”绿蟾榻上盘腿坐,默然不语,只别眼窥她。
  俄延半晌,玉台果然沉不住气了,掣着她一截湖绿绉纱窄袖央及,“上回姐姐说要请隔壁家那媳妇过来说话,怎的还不请呢?再耽误,只怕要谢人家明年的杏去了。”
  绿蟾婉媚轻笑,“你急什么呢?是我谢人家……噢,我晓得,你因白日里见那仇九晋生得相貌出众,愈发耐不住,要打听你这位未来夫婿的德行。”
  吟蛩吱吱,聒得玉台面上乍热,几番眼波流。绿蟾见她臊得要哭,不欲逗她了,使丫头来吩咐一番。
  果然于次日下晌,在屋内巧设酒席,使晴芳去请箫娘。箫娘施妆傅粉,换了件瞧着最体面的酡颜对襟棉褂,里头裹着白抹胸,底下扎着银红的纱裙,随晴芳由陶家后门进入。
  沿途洞门别致,竹影扶疏,墙掩花影低,红尘飞不到。箫娘四处顾盼,拉着晴芳咂嘴,“我在屋顶上瞧着你家也不如何大,进来一逛,却是半天走不到地方。”
  “我家人口不大多,就觉地方宽敞。你记住我的话,姑娘慈心,嘴甜一些,少不了你的好处。表姑娘刻薄些,你当心。”
  箫娘点头应下,兜兜转转,踅进绿蟾闺房,见外间厅上熏香填炉,瓜果晶莹,银屏流彩。两位娇滴滴美仙娘正坐在榻上说话,跟前围着四五穿红着绿的丫头,莺声笑语,活似月宫琼馆,好不美艳。
  这厢由晴芳引着,箫娘上前福身,“姑娘表姑娘大福大寿。”
  绿蟾将其上下窥看,见其桃腮粉面,胭脂巧点,淡淡钗梳,尤其一双眼静敛烟波,似藏着一段幽怨传说。
  又见她年轻,心内便喜欢,请她起身,“我听见晴芳讲隔壁席家新讨了房女人,一直无缘得见。昨日又听见有人在唱一段《玉簪记》,晴芳讲你从前在仇家学戏,想必是你唱的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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