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祸水》第104/131页
可她又与生俱来一种世家千金的柔敛,天大的惊惶都不能令她失态。很快,她放软浑身的筋骨,笑了下,“自然要来的。就送到这里吧,我去了,改日到我家去坐坐。”
露浓捉裙跨上三级石磴,跨出朱红大门。天比先前又压下来一段距离,满是浓厚的红云。红云底下,是跟来的那班仆妇,一个个穿着大蓝大紫的绫罗,静穆地围在软轿四周,其中一个打着轿帘。
轿子三壁镂雕着花窗,露浓低腰坐进去,起了轿,把她高高地抬起来,一并抬起她险些在箫娘跟前破碎的端庄与骄傲。
此刻那些尊严重新汇拢,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痛与恨,更多的,则是一种凄怨的不甘心。这大约是一个千金小姐的为难之处,她的价值一早得到了哄抬,再要多的价值,只能从男人身上获得。但偏偏他的眼里瞧不见她,令她一向的荣耀,成了尘埃。
于是,透过那些雕花的密孔往外瞧,席家的朱门在她眼中,像团火红的、烧心的执欲。
第69章 归路难 (九)
当日露浓归家, 将席泠与箫娘落了户籍的事闭口不提,只陪着她祖母说了席家新宅里情景,便回房歇息。
一更的竹梆子在哪里响, 哒、哒、哒地,间歇长长一段, 像个将死之人的气喘。夜阑静。露浓向丫头要茶吃, 未几丫头端来,暗观她面色,不由轻劝:“姑娘少吃两口,这时候吃这些茶,又不知何时能睡。”
露浓不听, 狠狠呷了一口,吃得急, 呛得咳嗽了两声。丫头忙上前来抚她的背,躬着腰, 提起白日的事情,“泠官人与箫娘的事情,姑娘为什么不给老太太漏个风?”
露浓默着, 倚向窗台, 廊外的芭蕉被月亮照出浓重的影, 扑在柱子上, 鬼魅婆娑。她心里也戚戚怨怨的,似个鬼魅,“祖母一向心高气傲, 倘或说了, 她老人家无非生些时日的气, 背地里狠骂他几句, 也就丢开手了。”
虞家上好的门第,她又生一副倾城之貌,老太太从前就常说:“我们露浓这样的才情品貌,哪个男人配不上?只有我们拣人家的,没有人家挑我们的,冷眼选,不要急。”
不急不急的,一晃四.五年,就空将芳华岁月虚度了。她又不似男人,有宏伟心愿需要用大把光阴时间去实现,她只是闺阁中的小姐,天地太窄,转来转去,光阴都是与情.爱磨缠。
丫头咬着牙关空叹,“也不知箫娘哪里好,泠官人那双眼就只在她身上。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妇,就会说两句讨好奉承的话!这些都不去说它了,只说她与泠官人的爹,分明是叫他家买去续弦填房的,搁在屋里那样久,难道白搁着?哼、我却不信,放块肉在狗嘴边上,岂有不吃的?这样个不清不白的人,乱糟糟的干系,泠官人也不嫌!”
这丫头也不知哪里来的股怨念,只觉心里一百个不服不甘,想想那两个人搂抱在一处的情景,活脱脱是卫玠抱个丑无盐,恨不得擎把斧头连皮带肉地将人劈开!
露浓扭头睃她一眼——丫头,又是个不明不白的丫头,她们都没差别。她很快就用海纳百川的雍容态度在心里由衷原谅她们的妄想、与席泠的冷漠。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席泠是在与她斗气,别的都不值当她生气。大约在她心里,她与他才是旗鼓相当,棋逢对手。
颔首间,她又扭回窗外,留给丫头一条华丽凄婉的弧线,“瞧你,生这样大的气。娶妻又不是不能休妻,真告诉祖母她老人家,事情就没有回旋的余地,她老人家先就要沉不住气了。”
“姑娘还有别的法子不成?”
“法子总是人想出来的。”露浓牵动唇角,把她招到跟前来,附耳过去,嘀咕好一阵后,仰回脸去笑,“真到那地步,祖父与祖母就是想丢开手也丢不开,他也骑虎难下。”
丫头攒着眉,隐隐担忧,“可姑娘的名声到底要紧呐!”
“有什么要紧?你没常听箫娘说,别人议论就叫他议论去,又不少块肉。况且只要我们成了亲,流言也就渐渐散了。”
露浓拿指端抚过案上湘色的绢丝灯罩,里头的烛火映得她的脸也有些暗沉的黄。她豁出去了,拿出破釜沉舟的架势,打算用一点点女人任性的手段,用一点点公侯人家的特权,套牢席泠。
无欲无求时,权势显得多余,当有所“欲”后,权势是一位公侯小姐的最基本的底气。
有时候她自己也想,做什么非他不可?这天下又不止他席泠一个男人。
可别的男人,到底伤不了她的心。也许是因为爱,也或者是一种奇货可居,搁置太久的空虚。使她急于用什么来阗这种漫长无底的空虚。
少不得就是用那些牵肠挂肚、摧心剖肝的感情来阗。
而箫娘就幸运得多,她的百无聊赖有人排解。这日早起,席泠换了身常服待要出门,走到廊外,箫娘趴在窗上看他。刚吃过早饭,她整个人从脾胃到头脑,都有些懒洋洋的饱.胀。
天亮得早,卯时中刻绮窗下角便有曦微,温吞吞地朝上爬,把一寸光阴分割成漫长的时辰,温柔地煎着人。箫娘虽不似别家很有规矩的太太,她可以东家窜西家逛,可总不好日日去叨扰人家。
她的时光,只比别的女人稍微好混那么一点。因此她两眼巴巴地望着席泠走到苔痕浓郁的场院里,就盼着那则身影是归来。
席泠瞥见,顿了脚步,思虑片刻,朝窗户上招手,“出来我有事告诉你。”
箫娘忙捉裙跑出去,好像他多停留一会,她的光阴就过得快一点,“敢是忘了带什么?”
“带你。”他笑笑,一只手环了她的腰,“你换身衣裳跟我出去。我先往衙门去一趟,出来坐船出城,也带你去逛逛。”
箫娘乍惊乍喜,吊着他的胳膊,忽然懂事起来,“真带我去啊?你是去忙公务,我跟着去,成什么样子?叫差役们瞧见,只怕暗里也要笑话哩。”
“你在舱内坐着,我要带人下船去,可不是时时陪着你。叫上晴芳,让她伴着你,传话递东西的也方便。快去,我等你。”
箫娘薄嗔着怨他一眼,“那又叫人家出来,你直接告诉叫我换衣裳就是了!”
言讫一霎蹦起来,咯噔咯噔往屋里跑。换了绛紫的掩襟短纱袄,黛紫的裙,挽着紫棠的纱帛,欢欢喜喜地单独套了辆马车,与晴芳同乘。
到了府衙就远远地在车里候着,等席泠出来,再转道秦淮河,改乘一艘官船,沿河而下。舱外跟着四五个差役,郑主事也在其中,少不得到舱内给箫娘请安。
从前他是叫老夫人,蓦地改口叫了夫人,连箫娘也有些羞臊发窘,忙起来福身还礼,“您客气。”
惹得席泠一笑,朝郑班头挥手,“你请外头去忙你的,你在这里,她连脚也不知该往哪里放。”
箫娘剜他一眼,与晴芳咕哝,“我才不似他说的没出息!”
人出去,箫娘果然自在了许多,在槛窗底下坐着,搦转腰远眺岸上的田野。那一条青草芜杂的河岸线后头,偶有庄户人家,袅袅炊烟,隐隐犬吠。再后头,连绵的高山,围拢着一段段最平凡不过的人生。
她想起幼年时候,跟着舅舅舅母过生活,也是这样的荜篱烂舍。黄土胚的墙,抹也抹不平,年复一年,墙上的裂缝越来越多,偶尔有蜈蚣一类的虫打那些缝隙里钻过。残破的瓦,少不得漏雨,春夏两季还过得去,一到秋冬,风刮得门板嘎吱嘎吱响。
她瘦瘦小小地蜷在稻草铺的硬木板床上,太冷了,悄么声息往几个姑舅姊妹身边挤一挤,招来他们一通打骂。都是半大的孩子,打打闹闹常有的事情,大了就好了,大了等他们各自嫁娶,有了各自的家,就好了,她是这么想的。
但忽然有一天,舅舅舅母将她卖了个牙子。她跟着牙子走了很远的路,脚也磨破了,总算明白,贫穷就没有资格安定,贫穷注定飘零。
飘零到这宽广的河面上来,浪轻打着坚固闳崇的一艘大船,她稳稳坐在里头,望着那些远淡如岸的过去,有些唏嘘。
席泠端着她的茶过来,把她吹散的鬓发撩一撩,“出来了还不高兴?”
“我哪里不高兴了?”她嗔一下,旋即偷偷把眼一睃,发现晴芳不知几时已悄么踅到屏风前头去坐,便肆无忌惮地抱住席泠的腰,高高地仰着头望他。
席泠摸一摸她后脑松松的髻,坐到挨着的椅上,“看你在家险些困成了笼子里的鸟。你这人,总是得陇望蜀,从前一心要过这样的日子,如今又觉得闷。”
箫娘想着要怎么冠冕堂皇地驳他好,才显得自己不是那么个贪心不足的人。她凑过脑袋,在他耳边狡黠一笑,“我不是闷,是想你呀。”
蓦地说得席泠心一跳,像一只蚂蚁从他耳廓里,爬到了心房,一路酥麻麻的痒。他扭眼窥一下屏风外头,趁无人留意的功夫,衔了她的嘴厮磨两下。
箫娘像偷了一抹蜜,咯咯地笑着,把腿搁到他腿上,翛然打晃,“前几日忙完那一场,家里又忽然没什么可忙了。兀突突闲下来,又没那么多活计给我做,要去寻绿蟾说话,可她病歪歪的,哪来的精神应酬我?我从睁眼送你出门,就是盼着你回家。你有时在外头耽搁住,我就盼着睡午觉。睡醒了,园子里逛逛,就盼着吃晚饭,跟个猪似的。”
席泠背靠着窗户,捏捏她的腮,“这不就是你一心盼望的日子么?”
箫娘想想也是,便支颐着下巴嗟叹,“人呐,都有些贱骨头。”
提起这话,她七拐八拐地,不知怎么就想起虞露浓来,把腿在他腿上弹动一下,“嗳,上回虞露浓到家,话赶着话,我把咱们落了户的事情说给她听。她倒怪了,什么也没讲,还是那副样子。”
席泠也未收到虞家的风声,按说事情漏出去,老侯爷该叫了他去兴师问罪的。他细想想,真是想不透女人,笑道:“他们不再找来就罢了,是好事。”
箫娘跟着想,大约是虞家要脸面,不好再提这桩事,往后就沉溺消息,无瓜无葛。如此,她浑身也松快起来,吸一口江风,心内无不得以地与席泠玩笑,“按说虞露浓这么个美人儿,是个男人见了都会动心,你为什么偏就不喜欢她呢?”
说不上来,席泠想想,与虞露浓到底无冤无仇,真有些什么心不甘情不愿的俯首,也是源自她的家族,他不该同个女人计较。
但他就是不喜欢她身上那种尊贵的俯视态度,她的一切平易近人都透露着与生俱来的骄傲。他有些微嗤之以鼻,“非要我喜欢她你才高兴?”
箫娘狠狠拧他一把,恶狠狠说着玩笑,“你敢!你真敢喜欢她,我从这里跳下去,死给你看!”
果然说得玩心大气,作势敛了裙子,站到椅上就往窗户外头低腰。赶上一个浪打来,船猛地晃了晃,她半副身子挂在窗上颠了颠。席泠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掣回来,语气有些凶,“胡闹什么!”
箫娘跌回椅上,见他凶起来,不敢闹了,闷不吭声地抱着膝,做出副楚楚可怜的姿态来。席泠待要斥她两句,倏听船靠了岸,郑主事进来,隔着屏风禀,“老爷,到了,白县丞带着河道的人在岸上候着呢。”
“知道了,请他们稍等。”席泠收回眼睨箫娘,“在船上待着不要瞎胡闹,掉进河里可不是好玩的。”
末了席泠出舱,带着人登岸,箫娘与晴芳躲在窗户里,嘻嘻哈哈偷么往外看。
河滩上一气十来个男人,或穿补服或穿常服,唯唯诺诺跟在席泠身后头。席泠走出十来丈,朝后招手,白丰年忙提着衣摆,抛下一干差役跑到跟前,浑身的肉也颠出汗,“大人吩咐。”
“这一片有多少田地?”
白丰年摸了条绢子揩脸,两岸眺目,“回大人话,这两岸往年由前头江水分流起,是一千二百亩田地。凡春夏两季雨水频发,江水往城内倒灌,这里就先遭淹。咱们南京城的人都晓得,这水势倒是不大,淹不死人,就是淹了庄家。因此春夏两季,这些田百姓也折腾不起,过了夏,只种秋冬两季罢了。”
郑主事在一旁剪着胳膊,睐着白丰年笑,“那春夏两季空着,损失多少?”
白丰年反斜他一眼,“咱们南边是以种稻为主,春夏两季六百亩地,能收将近两千多石粮食,折算银约莫五千多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