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祸水》第111/131页


  说到心有所求,她细细检算,金银富贵,郎情妾意皆足,再无所求。可跪也跪在这里了,香油还添不少,万不能亏了本钱!
  于是,唯求席泠平安。这一求,不得不郑重起来,敛整衣裙,深深俯首。
  半晌拜完,徐姑子前去搀扶,“到底哪样事情,风急火燎地叫了王婆子来。”
  箫娘待要说,挑眼见周遭肃穆庄严的佛像,忙合十作揖,“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回头再说,敢让菩萨听见?”
  说话徐姑子引着往禅房去,跨出门槛,箫娘回首一望,那一双双睨世的眼眸昭昭,照得她撇撇嘴角,有些心虚,又有些不屑。
  禅房内王婆子一早等候,几人稍稍吃了茶,箫娘一气将虞家与她家的事情说了,言谈中咬牙切齿,胸内怀恨,只怕交与说书的,也没她这般义愤填膺。
  讲得群情激奋,王婆子听后,先就起身向着门将虞家痛骂了一通,“好嚜,我还当打上回的事情了结,他家总该死了这条心,不成想,还有这般不要脸的门户!”
  说着,门前走回来,朝几人摊开手,“说来是公侯人家,却连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也不如了?我们这些人,尚且晓得个礼义廉耻,晓得个伸手不掏别个的荷包。噢,天下的好男儿都该是他家的?我呸、”
  这一激昂,又跳回门前,“皇帝老爷好,怎的不叫皇帝老爷给他家做女婿去?只怕是做他娘的春秋梦,梦醒还不知如今的富贵还有没有呢,倒想往长里打算!俗话讲,风水轮流转,他富了这些日子,就是轮也该轮到别人头上去了,想长霸着,啊呸!”
  那绢子挥得,恨不能一把抹杀他人富贵,自家顶上。倒把箫娘惊了一惊,这王婆子素来有些嫉富酸贫的,不曾想如此愤世。
  她暗里笑笑,将人招回来,使晴芳将一个包袱皮搁到桌儿上,一壁揭一壁笑道:“妈妈不要急嘛,我都没赶着急,倒把您老的火气说上来了。我来,就是已有了个法子,只是要请你们帮个忙。我这里拿出三百两银子,事成不成另说,只要您二位肯尽心,只管拿去分!”
  徐姑子一见那白花花的银子,眼也直了,喜得无可不可,“嗨,你又客气起来。咱们哪样交情?你如今是府丞家的太太,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就是。我们,无有不一的!”
  箫娘把手轻招,两人凑拢去,叽里呱啦讲好一阵后,王婆子眼睛锃亮,“亏得是你,这法子怎么想来?!”
  “这叫‘山人自有妙妓’。”箫娘抬着下巴洋洋地笑,“也不打量打量我先前是做的什么营生。古往今来,什么男男女女的故事我没听过?不单听,我还唱呢!唱出来,那叫一个惊心动魄,唱哭了多少太太奶奶小姐的。”
  晴芳在边上咳了两声,箫娘讪讪一笑,忙转回正题上,“别的先不说,你两个认得的人多,王妈妈不必说,专是干的这营生,姑子你这里的香客也不少。千万记着,这回唱小生的,可得比上回那个姓谢的要好。虞露浓可不是一般人,你们都是见过的,那样的才貌,寻常穷酸迂腐的愣头青,她可是瞧不上!需得是一顶一风流倜傥的人物,貌比潘安的,会说话逗乐的,胆子还得大的,别一听人侯门人家,就缩头缩脑的上不得台面。”
  王婆子将她手一搡,“嗨,这有什么不放心?你妈妈专做的就是这勾当,只要是在南京城里转悠的男人,没有我不晓得的,你且等我回去冷眼拣选。”
  徐姑子也应承,“只管把心搁到肚子里去,我们先打探着,你只管去忙你的事情。”
  两人这一拣选,时过境迁,到下旬,按箫娘的意思,仍旧要拜堂行礼,只是一应客人皆不请了,自然也不大张旗鼓地游街,只单独请了何盏与绿蟾为证。
  绿蟾这日强打精神,特意淡扫蛾眉,轻匀胭脂,穿戴了湘色立领掩襟长衫,芳绿的裙,戴着一条枯黄的抹头,嵌着细细的珍珠,浑身似秋萧瑟。
  何盏陪着席泠在园中饮酒听戏等时辰,虽然一概亲友不请,为不叫箫娘觉着寥落,倒请了一班戏轮番唱着。丫头小厮上上下下围在水榭里听戏吃点心,竟然也有几分热闹。
  绿蟾则在屋里伴着箫娘,两个人在榻上吃茶用点心,箫娘是地地道道新娘子的装扮,大红绣金遍地通袖袍,露出的一小截裙边,也是石榴红的,全身上下火红地烧着,显得脸上异常白皙,是火烧的釉瓷。
  只是有一顶翟冠,她偷懒未戴,预备行礼时候再戴上,头上只得两支嵌蓝宝石的压鬓簪,在额两边点着,像两只水汪汪的蓝眼睛,闪闪烁烁地对着绿蟾的病容,渐渐冷静下去。
  箫娘那一团朱红颜色的心,恍惚也荡入一缕枯黄的颜色,淡了些。因笑着宽慰绿蟾,“我瞧你的脸色比往日好了许多,等过了这个冬,来年开春,必能好了。”
  “这是搽的胭脂嚜,你还瞧不出来?只晓得说好听的哄我。”绿蟾娇嗔一眼,转头向窗外笑笑,廊外金灿灿的太阳,也不觉冷。风吹散她鬓角的发丝,飐飐地,彷如远去的帆。
  世间由绿到黄,眼瞧又要白了,绿蟾有些预感,又恐扫了箫娘的兴,冲了她的喜事。便不说了,改去炕桌上拉她的手,“恭喜你,嫁人了。头回在我屋里见着你,瘦瘦的骨头,好像八百年没吃饱饭似的,仅有两个眼睛水汪汪的,好像会讲话。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不敢想,一晃竟然过去了许多年。”
  箫娘反握着她的手,心里萦绊着一丝酸,说起从前来,谁也想不到会有今番。她想感叹,又词竭,只把绿蟾的手拍拍,“奶奶倒是同原来一样,天仙似的好看。”
  落后绿蟾问起虞家的事,箫娘将悄么地将应对的法子说与她听。绿蟾听后不由咋舌,“你这法子若成了,倒好。只是你怎么就算准了人家会上这个当呢?”
  箫娘端起腰,吐一吐舌,“我也算不准,不过就是不成,也坏不到哪里去,横竖事情已经这样了,试一试,总比什么也做的强。”说着,她狡猾地笑,“况且,我学了这些年的戏,男女之间那点事,我还是清楚一些的。这世间男男女女,转来转去,不就那档子事情?你要说玄,也玄,你要说简单,也简单!”
  绿蟾捂着帕子笑,“你看得倒透。嗳,果然有一点消息,你千万记着来告诉我,我这辈子,还没听过这样好的‘戏’,我看呐,什么《西厢》《拜月》的,都没你排的这出有意思。”
  两个人絮絮说到日暮,席泠与何盏来院里接出去,往厅上向祖宗牌位行礼,跪拜天地。
  礼毕席泠送何盏出去,何盏在门上向席泠打趣,“喜酒我也吃了许多,还是头一遭见这样冷冷清清的。”
  席泠剪着手浅薄地笑一笑,“我一向就是个冷冷清清的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承蒙你不嫌。”
  何盏搭过脑袋去说了句玩笑,“只要洞房别冷冷清清的就成。”言讫朝他挤眉弄眼一阵,搀着绿蟾往石磴底下慢行而下。
  绿蟾行如弱柳,轻飘飘的,挽着他的手遥遥回头,这斜斜一瞧就立住了。那扇朱门,她看了半辈子,半阖相掩,红成一片,中间却有条宽的暗影,影里来来往往许多人,她仿佛也在其中。
  直到何盏轻轻拉她,“回家吧。”她转过来,正对上他温柔的笑脸,“咱们回家吧,你下晌的药还没吃。”
  街前行人如蚁,绿蟾实在有些捱不住,顾不得人眼,偎在他身上,“吃不吃也是这样子,依我说呢,倒不如不吃的好,省得上上下下劳累得一班人不安宁。今日请大夫,明日抓药,丫头小厮们不烦,我也烦了。”
  “这是什么话?”何盏兜揽着她,步子放得慢慢的,去合她的步调,“有病自然该吃药,咱们又不是吃不起的人家。你不养好身子,岳父大人打重庆府那头回来,不怪别人,头一个只怪我没照顾好你。”
  绿蟾在他肩上仰起眼望他,气弱地笑着。她不敢说,昨夜她梦见她父亲来辞别,恐怕他不再回来,她也等不起了。
  斜阳拉着双双长长的人影,那后头,朱门炽烈地烧着,满园的红灯递嬗点亮,像与日争辉的火苗子,笼呼啦啦地像南角烧去,一路摧枝折叶,烧到望露林间,戛然而止。
  天色将倾,照不明林间黯然。黄昏里气温直沉下去,风轻露起,笼来一层薄薄的雾。席泠送客归来,穿着大红素纱圆领袍,素纱底下绣着龙凤呈祥圆补子,戴着乌纱帽。
  蓦地像鬼怪志异里走来的书生,一步一步离经叛道地,去会他枉顾天条,人妖殊途的情人。
  抬眼见箫娘在木台子上坐着,翟冠搁在了屋里,连通袖袍也解下来,只穿着里头石榴红的对襟软绡长褂,仰头看烧红的晚霞,被竹梢切碎了,几如胡乱散落的山火。
  席泠在远处望她一会,就剪着手走过去,“不在屋里乖乖等我,跑到这里做什么?”
  “屋里有些闷。”炕桌上乱堆着几十张大红洒金的请客贴,她拣起一张在手上扬一扬,“写了这些又没散出去,烧了吧。瞧,我搬了炉子来,正好拿它们烧茶吃。”
  席泠向着她盘腿坐下,歪着的眼有些不怀好意,“真是怪了,咱们拜堂行礼,难道不是为了洞房花烛?你倒有闲心在这里点了炉子烧东西瀹茶。”
  箫娘剜他一眼,不知是不是衣裳映的,脸有些红。她避着话不去理他,更不能告诉他,她真是有些害臊了,坐在那屋里,货真价实的新娘子,等着新郎官回房,等得心里有些羞怯。
  这整整一日,繁琐的穿戴打扮,耗着时辰,叩首天地,耳边是家仆们一声一声的恭喜,一切她都未曾经历过。这么晕头转向的新鲜里,好似他们的关系也是新鲜的,连那张床,也有些陌生起来。所以她跑到这里,躲避着。
  她遮掩着这种陌生的羞赧,将帖子抱在他怀里,“快,点烧了,搁在屋里,你那案上也堆满了!”
  三令五催的,席泠只好摘了乌纱,复站起来,一张一张朝炉子里扔。天色彻底倾倒,靛蓝昏暝,炉子里的火却窜得老高,林间是火与浓秋也烧不毁的暗绿。
  席泠侧身对着箫娘,歪歪斜斜地站着,石榴红的圆领袍被晚风拂动,火焰也被拂动,像在他身前身后,无处不在地烧着。火光映着他的脸,黑漆漆的瞳孔在跳动,鼻梁上也有跃动,仿佛满是热.烈的情.荡。
  箫娘的心窝子里也似烧起来,不好再看,便把眼落到炕桌上,摆弄茶器。席泠听见动静,睐目看她,炕桌上点着红烛,用枯黄的绢罩笼着,她的脸被暗红的衣裳衬得格外白,似挂了白釉的瓷器,等着人砸碎。
  他轻浮地笑了笑,调侃道:“还真要吃茶?”
  箫娘听见他那副嗓音,轻飘飘的浮着慾,好像林间起的夜雾,四面八方向她袭来。她翻茶盅的手抖了下,亏得没抖落了杯,叫他笑话。她心乱如麻,假装镇静,“不吃茶叫你烧炉子做什么?”
  席泠将最后一张贴散漫地丢进炉中,提了铜壶搁上去。火焰萎靡,天色顷刻暗下来,原来业已黑夜。他从黑暗里朝灯走来,衣袂在身后摇飐,似暗红的一抹血痕,“好,依你,吃茶。”
  两个对案而坐,静待水沸。然而水还未沸,箫娘先在他灼.灼的目光里滚沸了心。她有些发窘,朝上头望,上头廊下点了一圈红红的灯笼,半明半昏,屋子里又还未亮,敞着门窗,红灯成了一片艳魅的茑萝。
  箫娘只望见上头一半,黑压压的青瓦向着乌泱泱的天,鬼魅缥缈的灯火,照得几间屋舍像戏文杂剧里荒郊野岭的孤宅,随刻能幻化出一位美.艳凄丽的狐妖精怪。
  她朝上头一指,“你瞧咱们的屋子,像不像住着精怪?狐狸精,长得顶美那种,看你一眼,魂儿也给她摄了去。”
  “嗯?”席泠跟着眺目,须臾收回眼看她,带着心照不宣的笑,“不错,是有一位,倒不似狐狸精,我瞧着像一缕花魄修成的人形。”
  箫娘待要驳他,扭头对上一双调侃的眼,将她望得意.乱。她要真这么跟他坐着吃茶,只怕能吃到天明。这遮掩的布是她扯出来的,少不得得由她扯下去。
  她抿抿唇,绕着炕桌朝他爬过来,“我有些怕。”趁势爬进他怀里,半生的风.情都眨在眼里,“阴森森的,像是有鬼。”
  “什么鬼?”席泠揽着她,暧.昧地笑着,“依我之见,大约是个专摄男人精.魄的美.艳女鬼,先装得良家妇人一般哄着男人,其实满心思想的都是如何将男人\'骗杀\'了。”
  他故意把“骗杀”二字咬在牙尖磨一磨,像把什么细细地嚼碎了,有些得意。箫娘心虚得红了脸,要由他怀里避出来,又被他揿回去,揿枕在腿上,“我自投罗网,你又跑什么?”
  箫娘仰着脸,在他黑漆漆的眼里打转,晕头转向地望着他埋首下来,“你把外头一层繁琐的衣冠都先解了,不是为了便宜我么?”
  说中了,箫娘有些颜面扫地,“我才没有!是在屋里闷的。”心里却如尘埃跳荡,等着他的嘴.贴上来,手贴上来,一切一切都贴上来,压制她,剥解她。
  席泠一向能看穿她的扭捏,他们好似天生一对,正因她做作的扭捏,他往往高涨慾念,“那你心跳得这么快做什么?”他把手揿在她心口,放.浪地笑着,然后把她扶正在怀里,盯着她的脸,“我渴了。”
  箫娘在他怀里,神魂是迷蒙的,分不清天南地北。天色太暗,她高高仰着头,竹梢上挑着一枚月痕,淡淡的浮白。
  他说他渴了,她有什么可给他饮?她以女人的本.能,把腰背仰着,将自己送给他饮。这也是一个男人的本.能,席泠像个孩子似的咂,其实什么也没有,或许有,是从别的地方淌出来。只为适应他高起的念头。
  昏天昧地里,他们回归到最初的本质,箫娘觉得她是因席泠而生的,起码,她是为他变为成适合生长的土。席泠也觉得,从她逼仄的道路去见她的心,是他作为男人天生的使命。
  喜服堆在他们周遭,从前在铺天盖地的黑夜与盛放的红里,被洗净。所以过往不在,未来不来,席泠忘了前因后果,竟然问她:“会流.血么?”
  箫娘蹙着额,咬着唇,朦胧的眼却有些挑衅,“你杀了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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