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祸水》第118/131页


  唯独使席泠留步,两个人在椅上吃茶,柏仲脸色和软,问了些家务。席泠一一说了,呷了口茶笑道:“大人留我,一定不是单说这些没要紧的事。有什么话,大人不妨直说。”
  “瞧,你还是学不会奉承人。”柏仲笑着将他点一点,须臾将胳膊搭在中间的方案上,欹着椅背,指头笃笃哒哒地敲着,“城外的堰口,听说有了些雏形?只是堤还未起?”
  “是,起堤恐怕得后年的事情。”
  柏仲点点头,把手叉在胸前一叹,“不是我说你,你这一摊子事,办得也太不掩人耳目了一些,如今南京城谁不知道那一段在修堰筑堤?衙门里当差的,谁又不会去想想,哪里来的银子修?闻新舟那头,也是心知肚明,只是大家不过问罢了。”
  席泠半敛了笑,目光冷清地盯着手中茶汤,里头浮着打转的茶梗。他不甚在意,一口饮尽,“这样大的工程,瞒得住谁的眼,又何必去遮掩呢?不过在百姓心里,是朝廷还想着他们,民心自然也还向着朝廷,皆大欢喜。”
  “那你呢?”柏仲睐目过来,不由得语重心长几分,“名声是朝廷的,可背黑锅的人得是你呀。此刻大家体谅你的苦心,也懒得管这桩闲事,都闭着嘴只当个睁眼瞎罢。可有人不这么想,前几日,虞老侯爷设宴,请了底下几位大人去府上吃酒。你和虞家从前就有些嫌隙,像是近来,又结了几分仇怨?”
  席泠抬起头来,漫不经意地点点下颌,“噢,是有些是非恩怨,不过是儿女婚姻上的小事。”
  “你只当是小事,人家可不这样想。我听到些风,说是虞家想招你做孙女婿,你梗着脖子不答应。要换寻常人,早跑到他门上去了,你偏偏……”
  议到此节,柏仲笑笑,挥挥袖,“你有你的道理,且不去论它。只说这虞家,尚有两个儿子在朝中担着干系,老侯爷,原来是打礼部尚书退下来的,北京六部与内阁,都是他的熟人,只要他一纸奏疏递上去,你这些众目昭彰的事情,还不立马就叫人拿住?你这事,不抖搂出来,大家都能视若无睹,可一旦写到纸上去,就是不想管,也得管了。我看,无论如何,你还是向虞家低头服个软。”
  席泠默了片刻,搁下盅起身,向他郑重作了个揖,“多谢大人为我费心。有的事情,席某能低头,可有的事情,就是叫席某眨个眼,还不如杀了席某来得痛快。”
  柏仲瞩目他片刻,拔座起来,“我就是给你提个醒,别的,在你。得了,回家吧,初三我家中设宴,你带着……老夫人,一道往家中来吃酒,家中几位房下,念叨她呢。”
  如今谁都知道席泠与他那位假母有些不清不楚的干系,奈何没有公之于众,场面上一时作难,不知该如何称呼。众人琢磨琢磨,只装作不知道,仍称呼其“老夫人”。
  席泠笑笑,与他并肩出去,“年后必定是要叨扰大人家的酒饭的。”
  “你也说起这些场面话来了。”
  “卑职再不长进,只怕要招得世人笑话了。”
  “你呀你呀……”
  说话出衙,晴日昭昭罩九衢,街市比往常热闹,添了许多贩夫走卒。卖的玩意儿,无外乎是些热闹使用的东西,各色瓷器土陶、各类纸腊,更多的还是扎红纸的各色爆竹、自家纺织的红缎子巾子、现扎的红灯笼——
  红成一片繁荣的,无尽的苦海。
  府里头也是红的,箫娘最好热闹的人,因怕人丁稀少落了别家的后,愈发要把个园子装扮得张灯结彩。早几日便指挥着下人们挂灯笼,贴窗花,各门上挂红绸巾子。
  席泠走回望露里,连那林间木台子的四面雕阑也挂了红巾子,在酽酽的浓绿里,怪异而荒诞。竹青的窗纱上贴了窗花,他凑到上头瞧,才勉强瞧清是喜鹊闹春的花样。
  吱呀一声,槛窗推开了,露出箫娘半截身子,跪在榻上惊了一下,“你回来了?给我买什么好东西回来不曾?”
  她向窗外摊开手,挑着眉梢,有些稚气的泼辣。怪了,她像是不会老,越活越水灵,眉梢眼角,总漏着不讲道理的孩子气。
  席泠偶时觉得,他是她爹,一应小事由得她闹,闹得不开交,他像个擎天的人,来为她收场。他伸出手一摸她的手心,有些凉,便轻攒额心,“屋里点着熏笼,你又开窗做什么?”
  “有些闷,我开窗透透气嚜。”箫娘捉裙由榻上跳下去,在门上迎他,围着他打转,“给我带什么没有?这时节,街上正卖些新鲜玩意,我原要出去买些的,又怕人太多,叫人认出来你席大人的内眷往街上去挤,不像样子。怎么的,也得顾忌顾忌你席大人的体面嘛。”
  席泠到屏风后头换了身苍青的圆领袍,在补服里摸一摸,摸出一朵绢花搁在她手上,“这个,我瞧着扎得倒好。”
  箫娘翻在手上瞧,是一只纱堆的玉兰花,没什么新奇,“多少钱?”
  “四十文。”
  一霎怄得箫娘把绢花举到他眼前晃,“就这么个玩意,四十文?!你脑子是读书读傻了?这满破也就值十个钱!”
  “嗨,过年嘛,人家说多少就多少,何必去划这个价?也不值什么。”席泠睃一眼,满不在乎地往那头墙下多宝阁上拣书。
  箫娘跟在他后头,五内淤火,三尸暴跳,“再是过年,也不能够这样坑人呀!一定是那起挑担子跑卖的货郎,做你一回买卖,就没想着做你下回!你穿着补服还敢坑你,敢是个不要命的,或是人家瞧你就是不会打算银钱的人!你那副样子,眼也不抬,话也不说,瞧着就是没见过行市的公子哥,不蒙你蒙谁去?!”
  席泠正嫌聒噪,倏听晴芳在林子里喊:“太太,田庄上来人交租子,在厅上候着呢!”
  箫娘听见,扭头来狠狠剜他一眼,捉裙踅出房去。席泠竖起耳朵听,她一路上还与晴芳忿忿抱怨:
  “买个屁也不是的绢花,花了四十文,你说说,这样过,就是金山银山也得吃穷囖!我往前还说呢,他与席摸白,两个模子里的人,怎么能是父子,别是外头捡来养的吧?哼,可不就是一脉同根的父子?都是不会打算的!有几个钱,不花便罢了,一花起来大手大脚没个分寸。人家说什么是什么,长个脑子也是白长的!大节下,不是我非要唠叨,惹人生气呀……”
  箫娘这一气,到年后还不曾消完,看席泠总有些横不是竖不是的败家相。还是初四周大官人来,送了两只汝窑花瓶,气才顺了些。
  席上周大官人说起,蔡淮预备着元夕趁乱,带走虞露浓。但事成前,不好堂而皇之往席家来,请周大官人带话。箫娘因问:“这事情已经准了?”
  周大官人跛着脚落到下首椅上,摇头晃脑好不得意,“虽不十分准,据蔡淮心里预料,也有个七分准了。”
  “那他将打算说给虞露浓了?”
  “还不曾,这几日虞家也有不少亲友走动,两个人不得闲暇见面。他预备等初八后与她说,嫂子且等信吧,一准的事。”
  箫娘听了这话,适才有些心安,又得了周大官人的礼,心情好起来,回到房内,再不挑席泠的不是,反关怀起他:“你不往衙门去,也不过是与我走走亲朋,要不就在家看书写字,不闷么?”
  这日正是晴光潋滟,年关一过,凛风骤渐,好像一把利刀陡地钝了,劈得迟缓,握刀的人挥了一个冬,有些疲倦,风就有些浑软无力。那一片竹林响得也不如先前狂躁,像某位舞姬的绿裙,柔媚了许多。
  席泠在那头案后卷着书,眼不曾抬,只用余光把窗外的好天气扫一眼,“你要是闷,咱们坐船出去,正好我出城去瞧瞧工程。”
  听见前半句,箫娘还有些兴致,蓦地听见后半句,心直直地坠下去,生出不满,“你脑子里除了公务就是公务,不去!这会还没过元夕呢,你倒先忙起来了。”
  席泠没话可说,手里攥着一团绢子搓弄,“那就不去,在家待着。”
  箫娘老远地瞪着他露在书卷上头的半张脸,又生幽怨情绪。他是个从不爱花天酒地的男人,对别的女人有些无动于衷的冰冷。可并不妨碍他们之间也没法保持持久的浓情蜜意,仿佛到了春天,花开树满,一切生长都变得缓慢,再往下,只能是衰败。
  她有些无力地走到他书案旁,半边屁股落在上头,拨开他的书,“你是不是在家跟我大眼对小眼的没意思?”
  席泠搁下书来,将手叉在腹前,懒懒地笑,“你又起了什么性子?你直说吧,想要什么?”
  “我要什么还犯得着巴结你么?”箫娘往房梁上转转眼,沉下来,“是你只晓得看书作文章,一天不同我说几句话!”
  “你要说什么?”席泠无奈地揉揉额角,端正起来,“你说,我陪你说。”
  箫娘想想,又无话可说。他们的日子,枝枝节节的小事彼此都知晓。他的公务,她不大有兴趣,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他又不大有兴趣。他们的兴致大相径庭,世界也南辕北辙。但如此奇妙,这样毫不相干的两个世界,却结在一起,分不开。
  她叹息一声,走到窗前无趣地抠窗纱,抠得窗户沙沙响,像是百无聊赖地走到河岸上,踩出了长长的、寂寞的鞋印。
  一不留神,将那层窗纱抠出一个洞,她心疼不已,反着抠,把丝丝的线拨正,勉强补全那个小洞。她心虚地走回席泠膝上坐着,眼还朝那毕竟扭曲了的纱孔遗憾地望着,“怪没意思的,成日在家不是吃就是喝,不是坐着就是睡着。要不……咱们生个孩儿取乐吧?”
  说起这个,席泠倒是端正几分,将她的腰环着,“这是正经,算一算,这几年了,怎么一直不见有孩儿?别是那年辛家的几个小厮将你打坏了?等元夕过去,请个大夫来瞧瞧?”
  箫娘细细一算,手也放到腹上摩挲两下,“可不是?这样久了,也不见有身子……”说着,恶狠狠地咬着牙,“要真是给辛玉台打坏了,我非去扒了她的坟地不可!”
  “是不是,请个大夫来瞧就晓得了,先不要急。”
  她撇撇嘴,一时闲得无趣,两手圈在他脖子上,“要真是,可怎么好?你席家岂不是绝了后了?”
  席泠将下颌微抬着,笑了笑,山沉水寂的意味,大概天大的事在他心里也不算大,“你掐着我的脖子,我又敢怎么样?别说绝后,只怕连我的命也要绝了。”
  箫娘陡地掣了手,捶了他一下,“不许胡说!”
  席泠抓住她那只手,举在嘴边亲了亲,默了片刻,有些郑重,“生死有命,我若死了,也不要你为我守着,你怕什么?”
  晴丝袅袅,扫在他苍白的脸皮上,如一场斜阳,和煦零落。箫娘最不爱听这些丧气话,乜了他一眼,又走回床上去倒着,啃啃唧唧地,日子里惬意的乏味与无趣从她嘴里哼了过去。
  可这种无趣,甚合席泠的意,他欹在椅背上,又散漫地卷起书,等着晴光彻底入窗,将他吞没。
  元夕未至,到初九那日,箫娘便翘首等着蔡淮的消息。这日蔡淮预备着叫虞露浓跟他往无锡去。虞露浓还不知道,仍旧包船出游,蔡淮也仍乔扮那船夫进舱内与虞露浓相会。
  露浓缩在蔡淮怀内,船底慢悠悠的浪像难以言表的余韵,脉脉地,仿佛拍涌在她身.体里。人人都告诫她,这档子事是可耻可恶的,在从前那些过来人的口吻里,这档子事甚至是女人拉拢男人的一个迫不得已的手段。
  从来没人提起,原来这种可耻里,掩藏着浩渺的抓不住的快乐。她如同浪里的孤舟,舒适地漂流在蔡淮怀抱中,仰起眼看汗.湿的额头,还十分体贴地为他搽了搽,怯怯地笑起来,“你像河里捞出来的。”
  蔡淮也笑一会,旋即榻上起来穿衣裳,松松垮垮地系着松绿的道袍,到窗前望着远岸,“我要回乡一趟。”
  露浓一惊,爬起来套上长襟,整云掠鬓地走到窗前,“回无锡,去了几时再回南京来呢?”
  “说不准。”岸上行人如蚁,在连绵的黛山下,微弱渺小。蔡淮一贯跅弛的面上添了两分寂寥,“年节我就没回去,总要回家去瞧瞧的,况且有些买卖上的事也要打理,早则夏天,晚则秋天才过来。”
  言讫,他睨着露浓的脸,那脸上藏不尽的落寞,怕被他看穿似的,往舱内撇了撇。他哼着笑,捏着她的下颌将她转回来,“你有些舍不得我?”
  是的,但露浓不能承认,他们的关系再明白不过,是慾的纠葛,而非爱的牵绊,况且他是个不受牵绊的人。不知怎的,经历过席泠与他,露浓彻底了解了,在爱面前,一切身份上的尊荣都不值一提。
  这世上还有什么绝对公正的话,非爱不可了。她在他眼里,只是个“平头百姓”。
  她撇撇嘴,不肯承认,“谁舍不得你?你家里妻妾不知多少,一年到头,就盼着你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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